第300章 磨刀卫

朱祁镇低眉一扫阶下。

突然叱声喝问道:“治下如此贪官恶吏,朕为何没有看到巡抚的折子?巡抚因何不报?”

一人战战兢兢出了班列,“臣魏骥启奏陛下,顺天、保定、河间、永平四府,自前任巡抚张纯去岁迁任南京都察院,巡抚之职就一直空悬。”

魏骥乃是吏部左侍郎,他也没想到,此事转了一圈,竟会落在吏部头上。

朱祁镇斥道:“巡抚位置空悬,为何不尽快遴选?内阁,吏部为何不尽快将铨选名单递补上来?整整一年,尔等食朝廷俸禄,竟如此懈怠?尸位素餐至此,朕要你们何用?还有兵部、户部,百姓遭此罹难,皆是尔等不察之责。”

内阁、吏部、兵部、户部全被点名。

魏骥面红耳赤,似乎想要开口,但最终却闭口缄默。

杨溥心中哀叹:内阁与吏部已数次推举继任巡抚名单,这一年来,数次递送司礼监,如今陛下这般说,亦不知是陛下没看到,还是忘记了。总归此事不能是陛下的错。

他刚要出班。谁知有人快他一步,颤巍巍出了班列,竟是吏部尚书郭琎,。

“是臣失职,臣忝为吏部尚书,却昏聩无能,请陛下治罪。”

郭琎年事已高,近来又屡被弹劾,加上家宅不宁,自愧教子无方,早已身心疲敝。朱祁镇的斥责,顿时让这位大冢宰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本就有辞归之心,如此开口,便算是全权担下此责。

杨溥心中哀叹,脚再也迈不出去。

朱祁镇轻哼一声。

“顺天府乃京畿之地,治下百姓都如此受尽欺压,其他三府,怕是犹有过之。既然巡抚位置空悬,我看不如你们吏部自己派人去分巡好了。”

“也该好好亲眼看看,下面百姓过的究竟是什么日子?”

接着又道:“此次刘克彦所奏,尽是顺天府辖内,顺天府难道亦不知?顺天府尹何在?”

顺天府下辖北京城垣之内,以及大兴、宛平两县,乃是直管。其余数州之地,大的举措与巡抚会衙办理。

没有巡抚,只能找顺天府。

不过,真要算起来,确实有些牵强。

但此番监察御史参劾,能找到的最高辖管官员,便是顺天府尹。

范弘在边上忙提醒朱祁镇:

“陛下,昨日下面来报,顺天府尹姜涛于任上离世,由于时间太晚,还没来得及和陛下说,如今顺天府由府丞代管,府丞无参与朝会资格,又无陛下特命,是以顺天府无人参会。”

朱祁镇听后,又看向阶下。

这时,有言官参劾道:“陛下,顺天府尹姜涛,治下无方。虽昨日逝于任上,但亦不能免其罪责,恳请陛下治姜涛失察之罪。”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尽皆怒目。

工部新晋右侍郎王佑出班,驳斥那言官道:

“姜府尹一生操劳,于任上盍然而逝,治下顺天府,向来井然有序,百姓康宁,谁人不知。你信口诬蔑,对逝者如此不敬。”

说到此处,对着朱祁镇伏地请奏:“臣恳请陛下治此人之罪。”

王佑一番奏请,掷地有声,令朱祁镇动容。

奈何阶下众官员,多数如吞了苍蝇一般,王佑攀附阉宦,从工部郎中连升数级,一直坐到了三品工部右侍郎任上。

此番姜涛之死,和阉宦王振不无关系。

作为阉党,却在此时,如此冠冕堂皇,字字句句,都向着逝者说话。

此人现在这副嘴脸,着实令人不忍直视。

奈何他偏偏说了本该自己说的词,即便不耻其为人,但在此刻,也只能附和。

朱祁镇哀叹一声,似在缅怀:“姜涛此人,在顺天府任上,还是做出了成绩的。朕遽闻长逝,良用悼惜。些许瑕疵,休要再提,礼部何在?”

礼部尚书胡濙,左侍郎王直,右侍郎王英立即出班躬身拜倒。

“臣在!”

“按例给予谥号,加封其位,朕特许荫其子,尽快拟定,呈上来。”

“是!”

众臣虽有不忿,但知道此事不能再往下深究。

刘克彦的参劾,虽说将罪责赖到姜涛头上太过牵强,但若硬要细究下去,怕是姜涛死后殊荣,不一定就能批复下来了。

这时,朱祁镇又对着阶下,肃穆严辞道:“逝者已矣,以后勿要再诋毁,若朕再听到一次诋毁之语,定罚不饶。”

“陛下圣明,仁爱德厚,对臣子体恤,姜府尹九泉之下,定也对陛下感激涕零。”

说完跪地伏倒,大呼:“陛下圣明!”

满朝文武尽皆随着一起伏倒,大呼:“陛下圣明。”

多少人低垂着脑袋,看不清真容。

但所有人都知道,姜涛的事,就此揭过了。

他只能是死于勤勉操劳。

臣子鞠躬尽瘁,皇帝当众怒斥想要诋毁的声音。

些许瑕疵,但瑕不掩瑜,陛下宽厚仁慈。

若还是有人不满意,非要深究,结果会究出什么,无人敢保证。

总之,此事只能以一段君臣佳话结束。

……

刘克彦回京回的凑巧,参劾的更是凑巧。

这其中究竟有没有猫腻,人人心中自有一杆秤。

而刘克彦自己,在听到姜涛已于昨日盍然而逝,死于任上之时,心中早已乱作一团。

他的确不知姜涛已死。

他抬头望着金台御帷之上的年轻皇帝,面上渐渐露出苦色。

又转首看向武班,一双眼睛落在某人身上,久久不曾离开。

他能感觉到自己此刻全身上下也被不知多少只眼睛盯着。那些目光中,有多少是和他看武班那人的目光一模一样。

他说的是实情,身为监察御史,做的也是分内之事。

但在这样的时刻,即便不知内情,以他从官多年的感觉,也能觉察到,自己似乎冥冥之中做了一个刀手,刀刃所向之处,正是已故顺天府尹姜涛。

他也知道,今日以后,任他再怎么解释,也无人会相信,他回京参劾,是一心为公。

刘克彦一身筋骨仿佛瞬时被抽去了一样,他行尸走肉般归了班列。

他甚至不敢去看别人的眼睛。

他怕看到的东西,和他想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