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 亲子

两月有余未举朝会。

通政使司两日前突然承中旨,下达至各衙门。

「言:两日后,陛下御门问政。」

陛下休朝多日,突然要御门听政。

一些萎靡多日的衙门官员闻知此消息,跪地大恸嚎啕:「陛下睿明。」

一些人则嗅出其中一些别的味道来,心中惴惴。

还有一些消息灵通的,已然听说宫中出了变故。他们从各方渠道探知:「陛下因为一些事,被久不理事的太皇太后训诫。」

后宫不得干政,这是太祖爷定下的规矩。但先皇大行前夜,托付年幼今上给太皇太后的事,亦是不争的事实。

太皇太后睿智诚明,乃‘女中人杰’。且一直顾念太祖爷立下的那道「后宫布的干政」的规矩,是以近年对外朝大政甚少干涉。

如何垂垂暮年,却传出这样的消息?

能探得禁中秘闻的世家和显宦,自然砸吧出别样的味道,知道接下来怕是风云变幻,须得小心行事。

不过,几乎所有人心里都有一个共识。

御门听政——这道旨意的下达,是在西杨先生乞骸骨之后。

偏偏就在朝会前一天,顺天府尹姜涛死于任上。西杨先生急火攻心,于姜涛灵前吐血昏迷。

虽闻得兵部右侍郎于谦,恰好携医至顺天府,救下西杨先生。

有人当天去往阁老府中探望,于谦以弟子身份迎来送往。

虽探得阁老已经无碍,但明日朝会……

午门外,多少勋卿贵戚,五府六部等各衙门官员翘首以盼,却始终看不到西杨先生踪影。

偏偏那最是知道阁老消息的兵部右侍郎于谦,直到三通鼓声前一刻,才姗姗来迟,显露踪迹。

自始至终,未见西杨先生身影。

众人已经来不及去问。

因为这时,午门洞开。一队禁军旗校,手执戈矛鱼贯而出,分列两旁。

他们身上,盔甲兵器光芒耀眼,不容逼视。

文武官员,俱都停下了交谈,各自从左掖门、右掖门,鱼贯而入。

越过洒金桥,来到奉天门外的平台广场上。

分列两班,文武大臣各自站定。

移时,礼部、鸿胪寺官员清点朝参官员人数之后,手持黄册名簿报了进去。

文班首位的位置,一直空着。

于谦目不斜视,邝埜回头,几次张口欲言,奈何于谦却似无察觉。

邝埜回过头来,面色并不好看,自顾自生闷气。

武班班列,一个个也都怒目而视,目之所及,正是于谦所立之处。

成国公朱勇多日来‘病重’,府门紧闭,谢绝访客,如今班列位置亦是空悬,显然是想暂避锋芒。

可于谦……,他怎么敢?

他堂而皇之站在那里,甚至从他面上看不出任何愧疚、惊惧之色。

此人面皮何其厚也!

“陛下驾到!”

随着一声尖细嘹亮的声音响起,二十余名大汉将军。手持金瓜锤,盔甲锃亮,分成两列,鱼贯出现在金台御幄两侧。

接着,一身杏黄色龙纹衮袍的皇帝陛下登场、落座。

一名面白无须,黑色蟒纹绣袍的太监随侍在旁。正是司礼监秉笔太监,乾清宫管事大太监范弘。

这次随侍的竟不是王振。

众臣跪拜,山呼万岁。

“众卿平身!”

朱祁镇面无表情,低眉一扫阶下。

文武班列中,那两个显赫的位置无人,他自然尽收眼底。

这时,文臣班列一人转出,躬身伏倒。

“启禀陛下,臣奉命往顺天府所属捕蝗,归朝复命,有事启奏陛下!”

众臣目光齐齐飞向跪倒之人身上。

今日朝会,许多事不好议,这头一个,算得上是抛砖引玉。

谁知平地杀出这么一位。

朱祁镇笑着问道:“监察御史刘克彦,你何时回的京?”

“启禀陛下,昨日臣回京,本欲打算上呈奏折请见,得闻陛下今日御门问政,臣当面禀奏陛下,请陛下为百姓做主。”

“快起来说。”

监察御史刘克彦谢恩之后,躬身奏道:

“陛下命臣往顺天府所属捕蝗,臣所过涿州等十一州县,谷、麦皆有损伤。然,犹未为害。”

“惟房山县地僻民多,麦苗殆尽。”

“臣请奏陛下,减免赋役,以养民息。”

朱祁镇望向班列:“户部何在?”

“臣在!”户部左侍郎王佐出班,躬身道。

“刘克彦所请,尽快拟一道折子,呈上来。”

“臣遵命!”

王佐归班列,监察御史刘克彦却仍在阶下不回。

“刘克彦,你可还有其他事要奏?”

刘克彦再次跪倒:“臣确实还有事要奏,蝗虫为患此乃天灾。仍有人祸,为患地方,请陛下做主。”

“人祸?是何人祸,还不快快道来。”

众臣心中终于回过味

来,尤其都察院右都御史王文,眉头紧蹙。

显然,他不知刘克彦此时发难,究竟是要参谁?

上命邢端、刘克彦、陈璞与史濡四位监察御史,往顺天府所属蝗虫患区监察捕蝗事宜。

如今蝗灾未清,刘克彦突然回京,甚至回京第一件事,并未回都察院述职。

此番朝会之上,明明是为其他目的,王文心中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甚至隐隐察觉有不少人,在看自己。

人祸……顺天府所属。

难道……?

王文突然警觉:刘克彦此举,究竟是受人指使,还是自己为之?

这个时候,刘克彦已经开口奏道:

“陛下,蝗虫之祸,去岁已有,比之今岁不遑多让,遭此天灾横祸,百姓本就饥乏伤损。但仍复采樵燃炭,以供驿传之费。”

有官员道:“律令如此,即便减免,也不在一时,驿传亦不容有失。”

刘克彦突然提高音量:

“陛下,百姓亦知驿传重要,供养之费本无怨言。然据臣所见,所供之需,大多十数倍于律令定例,其中更甚者,数十倍也有。”

此言一出,兵部、户部官员脸色瞬变。

谁知刘克彦竟还未住口,继续奏道:

“又有军校厨役,园户守仓,诸项差占。所管所辖,损耗十之七八,其实大多挪转私用。”

“官马驴牛,令老幼妇女代养,不供草料,稍有损伤,便是阖家之祸。地方百姓本就频年饥馑,人尚不能饱腹,牲畜如何能无损耗?”

“臣亲历目睹,一六口之家,老少三辈,个个骨瘦嶙峋。只因将官马养瘦了几斤,便阖家典卖家当,赔付官差,老人不忍孙辈饥馑,双双自戕,悬死房梁之上。只为省下口粮。”

“据臣所闻,如此令人扼腕、激愤之事,不止一家。”

“陛下,人祸之患,更甚于天灾。”

“臣请陛下,敕令坐派军需,应征夏税,赔补马匹等事,悉为停免,柴炭等项夫役,亦量减免。”

“百姓稍得休息,及时布种黑豆、荞麦,以为秋成之望。”

“然后与边山之处,深掘壕堑,以防明年飞蝗遗种复生。”

“庶可无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