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 畅谈(合章)

兴安顿住脚步。

张太皇太后瞟向徐姑姑,徐姑姑立即明悟,独自往外面去了。

张太皇太后则抚着钱家女的手,目光落在有些不安的钱家女脸上,笑着道:“放心,有我在。”

之后便望着门外,长长叹一口气。

兴安面上露出一丝担心,最后垂首躬立在一边。

不大会儿功夫,朱祁镇到了。

“拜见陛下!”兴安等人立即跪倒参拜。

朱祁镇理都没理,疾行几步,行至张太皇太后跟前,躬身道:“孙儿问皇祖母安。”

“怎么今儿个又来了?”张太皇太后故意问道。

朱祁镇飞快瞟一眼还保持参拜姿势的钱家女,才回道:“孙儿以后天天来。”

接着又对参拜的人道了声:“都起来吧!”

张太皇太后笑着打量朱祁镇,最后幽幽道:“我一个老婆子有什么好看的,皇帝怕不是有什么别的放心不下的吧?”

一句话,把朱祁镇闹了个大红脸,磕磕巴巴道:“孙儿……就是……想见皇祖母。”

说话的时候,不住的偷偷拿眼睛偷瞟钱家女。

很快,他就发现,姑娘和昨日见时,似乎有些不大一样。

昨日初见,她像阳光下的百合,清新自然,柔美娇羞。

隔日再见,百合仿佛经历了阴雨连绵的季节,哀愁丝丝缕缕,无尽无休。

朱祁镇没来由的心里一揪,这种感觉像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下一刻就要离自己而去。

他想问姑娘。

想问问姑娘究竟因为什么哀愁。

话到嘴边,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亦不知道该以什么身份开口。

连带着,他的心中也多了一种愁绪。

张太皇太后瞧见了一切,但却又仿佛没看到一样,笑着让孙儿坐下说。她则拉着姑娘的手,让姑娘挨着自己坐下。

姑娘强颜欢笑,却安安静静。

张太后眼神在兴安身上一扫而过。

兴安立即跪倒:“太皇太后,陛下,奴婢这就下去调查钱姑娘家的事。”

“去吧!”太皇太后淡淡道。

兴安就待退下。

“慢着!”朱祁镇出言阻拦。

“调查钱姑娘家的事,什么事?”朱祁镇问道,温柔的目光却是落在钱家女身上。

“这……!”兴安似乎有些为难。

朱祁镇大怒,但想起如今是在慈宁宫,皇祖母面前,还有钱姑娘也在,便强压下即将脱口的,训斥的话。

问张太皇太后:“皇祖母,发生什么事了?”

张太皇太后有些心疼的望着钱家女,手轻轻拍打钱家女的手。

朱祁镇心中愈发的急,快要按捺不住。

张太皇太后长叹一声:“兴安,此事你清楚,你就和陛下说说吧!”

接下来,兴安把事情又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朱集镇听后果然大怒,“竟会有这种事?真是宫里人做的?”

兴安忙回道:“钱家车夫是这么说的,宫里的人怎么会无缘无故的上前去和一个车夫搭话,即便只是闲扯,也有很多说不通的地方,至于是不是那宫人做的,只要找到他,问问就知道了。”

“朕同你一起去!”朱祁镇气呼呼起身。

“啊……!”兴安惶惑不知朱祁镇究竟何意。

好在张太皇太后开口,才拦下朱祁镇:“好了好了,此事就让兴安去办,你是九五至尊,如何能自己去抓贼人?”

又对兴安道:“仔细着点儿。”

“是!”

兴安又对朱祁镇请示道:“陛下……!”

朱祁镇知道自己不能亲去,恨恨道:“找不出人,朕拿你是问!”

兴安哭丧着脸,惶恐退下。

“没想到皇宫里也会发生这样的事,钱姑娘受惊了,您放心,朕一定给你个交代!”

“谢陛下!”

年轻男女,第一句正式对话,就此拉开序幕。

也直到这时,朱祁镇才猛然想起兴安出宫的事。心中略有怀疑,忙问:“皇祖母,兴安去宫外做什么?可是皇祖母吩咐的?”

张太皇太后拍拍钱家女的手,瞟向徐姑姑。

徐姑姑立即上前,牵起钱家女的手,招呼其他侍奉的宫人,一起往外去了。

朱祁镇目光一直追随钱家女,直到她出了门,转到一边,彻底消失在他眼前,这才回过神来。

“皇祖母,您可是有什么事要对孙儿说?”

张太皇太后气色其实并不好,身体即便是坐着,也已经有些佝偻。

可即便如此,面对孙儿,老人依旧满目慈祥。

“昨日听闻杨士奇上疏,乞骸骨,可是真的?”

朱祁镇面色略有一变:“原来皇祖母也听说啦!杨士奇毕竟已近耄耋之年,精力不足也是有的,不过,朕才不会放他离开,内阁事务繁忙,要是忙不过来,朕大不了再补上几名阁员就是。”

张太皇太后眼神慢慢变的迷惘,叹声道:

“是啊

!杨士奇老了,他自打太宗皇帝永乐朝时,就为老朱家效力,你爷爷和你父亲更是视他为肱骨,这些年在内阁主事,我也都忘了,他都这般年纪了,这个年纪还如此操劳,确实有些不该。”

朱祁镇一头雾水。

他本以为提起杨士奇乞骸骨的事,皇祖母会过问杨士奇为何乞骸骨。

他随口提起杨士奇年事已高。

没想到皇祖母话里话外,似乎对这个理由颇为认可。

难道皇祖母也觉得,该应了杨老头乞骸骨的折子?

他正有此想,谁知太皇太后又继续道:“杨士奇为你们老朱家天下鞠躬尽瘁这些年,理该派人去探望一番。”

朱祁镇面上略带尴尬。

昨日,他派范弘带着太医院的人已经去了,范弘回来请见,当时他心中有些烦闷,就没有见范弘。今日更是忘了这事。

现在太皇太后提起,他才想起,又不好问兴安探望的结果,更不能提他派人前去已经探望过。

谁知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

太皇太后道:“兴安今日去后回来禀报,我才知道原来陛下已经让太医昨日去过了。”

朱祁镇只能硬着头皮道:“是啊!太医去看了,杨士奇就是年纪太大,身体不如以前,该好好调理才是。”

“先皇要是知道陛下如此关心老臣,该很欣慰了!”

张太皇太后眼睛往太庙方向望去。

朱祁镇身体一僵,屁股底下不自然的扭了扭。

“论起来,杨士奇那老东西比我还要年长许多呢!我倒还不如他健朗。”

朱祁镇眉头一蹙,暗想:「难道杨士奇果真身体无碍?」

杨士奇因何乞骸骨,他自是知道,昨日派太医去后,他便想明白了,所以才未将范弘回宫请见的事放在心上。

现在太皇太后这般说,他只觉得,太皇太后似乎话里有话。

于是连忙开始自责起来:“都是孙儿不好!”

张太皇太后表情淡然,轻轻摇头道:

“和你有什么关系?这人到了年纪,总会身体朽败,直到某一天,魂归天地。”

“说起来,只有这些富贵家里人,他们一辈子享尽富贵荣华,尝遍山珍海味,身边常有人侍奉,身体不豫有人医,寿终正寝,似是常情。”

说到此处,张太皇太后长叹一声。

“要是生在清贫百姓家,一辈子为生计忙碌,朝不保夕,食不果腹,本是一方天地的人,却要操劳一生,还时时有天灾人祸加身,活着便已经艰难,寿终而死便是奢望。”

“这一样天地里的人,都是大明朝的百姓,却是两般不一样的活着。”

朱祁镇眉头越蹙越紧,他实不明白,皇祖母为何要说这些。

张太皇太后慈爱的目光,从开口那刻,便一直落在孙儿的脸上。

此时见他这般模样,又叹一声。

“镇儿,天灾固然可恨,但人祸却更为可恶。”

朱祁镇此时方才明白,皇祖母的话,定然不是有感而发,而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

只能随口应道:“皇祖母,孙儿记下了。”

张太皇太后默然不语。

眼见孙儿一副静心倾听的模样,张太皇太后却并不觉得安心,反而愈发忧心起来。

“镇儿,若是因为人祸,死了更多的人,造成人祸的人,该如何处置?”

“交由三法司查办,按大明律处置!”朱祁镇立即应道。

这些话常在耳边,朱祁镇几乎都不用去想,自是有现成的答案。

可是话一出口,他突然意识到不对,几乎同时,他明白了皇祖母说的这些话,究竟何意。

「是为了那件案子么?」

肯定是杨士奇说了什么,朱祁镇几乎可以肯定。

继而又想起刚刚的回答,朱祁镇顿时心中有些慌乱。

这些,张太皇太后自然也瞧在眼里。

“孩子,圈禁工匠的案子闹得这么大,这可是天子脚下,堂堂京师地界,死了那么多人,还传的沸沸扬扬,若是轻饶了那些为祸的人,百姓们会如何想?远在京城之外的各地方,除了同样的事,地方官员又该如何处置?难道也像今次一样,陪些银钱便算了账?”

朱祁镇道:“这些人都是朝廷重臣,对孙儿忠心耿耿,难不成还能将他们杀了不成?若是这样,孙儿岂不是要落个刻薄寡恩的名声!况且他们已经都知道错了。”

“陛下觉得他们会改?”

“既知错了,当然会改。”

“若是他们之后还犯呢?”

“那怎么会?他们都已经向朕保证过了,以后绝不再犯。孙儿也知道他们做的过分了,可是他们还要替孙儿办事,若没了他们,朝廷政令该如何施行下去。”

“当年太祖爷,杀的朝堂几乎一空,朝廷政令也没见施行不下去。镇儿,满天下的百姓都在看着,你可知你这般处置,会寒了百姓们的心。难道在你心里,这些工匠们的性命真的更贱,死了便是死了,用银钱可以填补?”

“皇祖母要孙儿怎

么做?孙儿的旨意已经下达了。若是再更改,朕的威严何在?”

朱祁镇面色已经有些难看。

张太皇太后记忆里,这还是皇帝第一次如此顶撞她。

她心中升起一丝无力,精气神仿佛一下子被抽离了七七八八。

强自提起一口气,问道:“听闻陛下已经多日免了朝会?”

朱祁镇本在气头上,话赶话便顶撞了皇祖母,等到醒悟过来,心中是有些后悔。

但更多的是害怕。

他犹记得,当时父皇薨逝前,把自己叫道塌边,谆谆嘱咐,要听皇祖母的话。

一应朝政大事,均奏请皇太后张氏而后行。

那时,他自己还小,但也时常听到一些谣言蜚语,皇祖母有另立新帝之意。

这些年,那些宫人说这些话时的表情,已然时常在他梦时浮现。

朱祁镇突然心中有些恐惧,瑟缩着看向皇祖母。

「皇祖母此刻说这话何意?」

他在此刻方才明白,他一直以为自己有这王先生辅佐,又有许多朝臣对他命令不敢言半个不字。

近些年来,那些官员他也惩治过。

除了几位父皇临终时托付的老臣,没人再敢忤逆他。

他觉得皇祖母近一年来,不大过问朝政,是知道这个孙儿不同往日,已经长大了。

他虽然还不放心,一直严防死守,他觉得自己不再怕她。

可就在刚刚,他终于明白,那份恐惧一直都在,从未消退过。

“皇祖母……”

太皇太后望着门外,笑容有些苦涩。

“陛下,这大明朝的天下毕竟姓朱,老婆子老了,没多少日子好活了。本来眼睛一闭,什么事也都烦不到我了,带我想起我那孩儿临终前,托付我好好教导他的孩儿,我就不忍心不去管。”

“我算是经历了数朝,从世子妃。太子妃,皇后,太后,一直到太皇太后,见过太多太多的事。”

“太宗皇帝,你皇爷爷,你父亲,都是勤政爱民的皇帝。你皇爷爷身体不好,行走坐卧且难,尚且不落朝会议政。”

“他也常和我说,这满朝之上,能者何其多,一人之力终归有限,一方之言中有偏颇。”

“偏信则暗,兼听则明,这是老话,但你皇爷爷和你父皇却常常挂在嘴边。身子也曾因为偏听偏信,朝令夕改。”

“这才是明君担当。”

“陛下如今连一些逆耳之言都不愿听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