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病倒(合章)
朱祁镇心中的恐惧越来越甚,他早已无法再继续强装镇定。
他不敢去看皇祖母的脸。
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是怕皇祖母的威势。
还是因为皇祖母说的这些,他也时常在书籍上看到的圣贤之语,自己却无法践行。如今被皇祖母当面点出,羞愧之余,不敢和皇祖母失望的眼神有一丝交际。
亦或者,两者都有。
他当然也深知兼听则明,偏听则暗的道理。
他当然也想广纳言路。
可是,那些老臣,那些父皇留给自己的‘所谓肱骨’,他们为何一直要和朕反着来?
朕也想像太祖高皇帝,也想像太宗文皇帝那样。
朕也想做千古一帝。
可是那些‘肱骨’,欺朕年小,什么事都和朕反着来。
朕无论想做什么,第一盆冷水,永远都是他们兜头浇来。
他们最开始,甚至连朕的想法都不愿听完整。
若非王先生,还有那些支持朕的声音,朕甚至会觉得自己就只是个摆设而已。
朕如何能不知道,那些官员圈禁工匠私用做错了,可是若将他们处置了,朝堂上能倾听朕说话的声音,岂非又会越来越弱?
朕好不容易收拾出这样的局面,怎能因为介藓之痛,而毁于一旦?
王先生说的对,人都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
若是那些死了的人,能因为死了他一人,而让活着的家人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他们九泉之下,应该也会觉得值得吧!
可是朕处置了那些人,真像顺天府递上来的折子上写的那样,那朕以后做任何事,还怎么做得下去。
他甚至可以想象的到,那些‘肱骨’们,在议政时,会是何等嘴脸。
想到此处,他猛然清醒。
「不行,好不容易打开的局面,朕绝不容许重蹈覆辙。」
朱祁镇对以后局面的恐惧,终于战胜了对皇祖母的恐惧。
他缓缓抬头,勇敢的看向皇祖母。
只是这一刻,他望着皇祖母悲伤的眼神时,突然又有些退却。
突然回想起前些年,自己还小,皇祖母拉着自己的手,谆谆教导他的样子。
那时候,皇祖母还没这么老。
究竟什么时候开始,皇祖母竟这般老了?
他一时间有些出神,刚刚鼓起的勇气,突然在看到皇祖母苍老且又略显疲倦的面庞时,如潮水一般慢慢褪去。
「我究竟是怎么了?」
这时,张太皇太后略显疲倦的声音再次响起。
“孩子,皇祖母老了,恐怕能陪你的时间不会太多了。”
“你的路终究还是要你自己走,老朱家的这份基业始终都是你的,这天下的百姓也都是你的子民。”
“你如今也有了自己治国的道理。”
“皇祖母今日和你说这些,是要你始终都要记得,外廷那些大臣。地方那些官员,他们都是来帮你打理家业的。”
“这些人中,哪些人是借着帮你打理基业的幌子中饱私囊,损公肥己。
“哪些人又是真心的在帮你打理基业,一心要帮你把这份基业守住,甚至扩大,这些你一定要自己分的清楚。”
“而要分清楚这些,圣贤们说的那些话,千百年来他那些不变的道理,你就该好好思量。”
“人皆有好恶之心,心脏生长的地方,本就是偏的。”
“逆耳的话虽然没有顺耳的话好听,但若是只听一种话,时间长了,人就会越来越偏颇。寻常百姓偏颇,至多影响一家、一族。可若是执掌天下的九五之尊也变得偏颇了,影响最小时,也都是以千家,万家来记了。”
“孩子,我这辈子,自打你皇爷爷做太子的时候起,就时常操心。一直到你父皇继位,依旧如此,你父皇走得早,你当初年纪小,皇祖母无法,还是得继续操心。”
“如今你长大了,皇祖母本只想安安静静的过完这最后的时日。”
“可是我也怕九泉之下再见到我那孩儿时,我那孩儿问我,他的孩儿怎么样了?”
“皇祖母真的好害怕你会变成那种偏颇之人,那时,我该如何向我的孩儿交代?”
说着说着,张太皇太后目中两行清泪慢慢滑落。
朱祁镇还是第一次见到皇祖母落泪。
这些年来,皇祖母就像是一座高山,峰顶耸立在云端。
他开始的时候觉得,这座高山在,他便很安心。后来,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觉得,这座高山太高、太大、太占地方。
可就在刚刚,他动摇了。
皇祖母怎么会流泪?
“皇祖母……!”朱祁镇只呼出这三个字,心中突然一酸,声音也变得哽咽起来。
他本来有一万句话可以反驳,但这时候,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孩子,去做你的事吧!皇祖母今日累了。”
“皇祖母……!”
朱祁镇张口欲言,可再次喊出这三个字,却突然间又不知道能说什么。
最后只是低着头,拜道:“孙儿不打扰皇祖母了,明日再来看皇祖母。”
“去吧!”
朱祁镇略迟疑,最后转身离开。
张太皇太后呆呆地望着少年皇帝离开的背影,一时间心中万般滋味。
“但愿你能听得进去吧!”
继而又望向一处:“孩子,母后没教导好你的孩子,可我时日无多了!”
突然,她只觉得眼前一黑,身体再也支撑不住,缓缓倒落。
这时候,徐姑姑牵着钱家女的手恰好进门。
二女瞬间大惊失色,徐姑姑更是疾风一般,跑到跟前,扶起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您怎么了?来人……来人呐……快喊御医……!”
外面涌进数人,随之慌乱起来。
钱家女跪倒在地,手扶着太皇太后的双膝,泣不成声。
徐姑姑也红了眼眶,可是现在这种状况,她只能强迫自己强忍着,不要哭出来。
她一边指使宫人搀扶太皇太后到了榻上,扶着太皇太后躺倒。又一边让人去传太医,最后又让人去喊刚刚离开的陛下回来。
这时,太皇太后缓缓睁开眼睛。拉住徐姑姑的手,摇摇头。
徐姑姑抿着嘴,鼻翼抖动,本就红了的眼眶,慢慢罩上一层薄雾。
她如何不知太皇太后心中所想。
只得吩咐去传太医的人莫要大张旗鼓,又将去唤陛下的人喊了回来。
太皇太后望向趴在榻边,泣不成声的钱家女。
徐姑姑立即让开,拉着钱家女的手,让她贴近太皇太后一些。
太皇太后伸出手,钱家女立即伸手去拉。
“孩子,吓到你了吧!放心,我没事的!”
慈宁宫一片愁云惨淡。
……
朱祁镇回到乾清宫,到了西阁,把所有来侍奉的宫人都赶了出去。
吩咐不要让任何人打扰。
范弘本来想着要请示昨日去探望杨士奇的事。
也被一同赶了出来。
朱祁镇如今脑中一片混乱。
「难道我真的做错了?」
「不,我没错!」
脑海中,两个声音在打架,恍恍惚惚,两边交战,旗鼓相当,一时间竟分不胜负。
他突然觉得有些迷茫。
最后胳膊支撑在几上,头枕在手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
范弘守在门外,不时探头偷偷往里瞧,见陛下似乎睡了过去。
本想着进去给陛下披一件衣服,但又想到陛下刚刚发了那样大的火,最后心中踌躇半晌,还是没敢进去。
最后自己安慰自己:总归天气已经回暖,也没有风,无碍的。
他刚安慰好自己,就看见王振从远处缓缓行来。
他先是回头又往阁中探了一眼,接着便朝着王振迎了上去。
“陛下可在?”王振问范弘。
范弘上前,拽住王振,低声道:“陛下刚回来,发了好大的火,不让任何人打扰。”
“发了火?陛下去哪里了?为何发火?”王振问道。
王振确实不知道,他刚刚在司礼监披红,之前也是吩咐不让人打扰。
如今请见陛下,是有事情要禀报。
范弘瞅了瞅两边,压低声音道:“陛下刚从慈宁宫回来。”
“慈宁宫?陛下不是昨天已经去过了么,怎么今天又去?”
范弘不敢搭话。
许是也意识到自己的话不对,王振又赶着问了一句:“陛下现在做什么呢?”
“刚睡着!王公的事要是不要紧,还是莫打扰陛下的好!”
范弘显然知道自己拦不住王振,只得如此劝道。
王振迟疑了一会儿,叮咛了范弘几句,便离开了。
范弘长舒了口气。
他知道,若是王振执意要进去,他拦不住。
王振扰了陛下休息,陛下不见得会责怪王振,但一定会见怪与他,现在这样最好。
范弘长叹一声,自己亲自守在门口,免得陛下在气头上,万一行了有什么吩咐,这些底下的人,粗手粗叫,又激起陛下的火气。
这样过了不到半个时辰,他打着哈欠,突然眼睛一缩,哈欠只打了一半就停了下来。
因为他看见,王振又来了。
范弘只能硬着头皮再去阻拦。
“陛下还没醒?”王振停下步子,问道。
“没呢?王公这是……?”
“我进去看看!”
王振说的理所应当,范弘心中却叫苦连天。
“王公,陛下吩咐了,莫要打扰他!”
“陛下说的莫要打扰他的人,范公公觉得,连我也包括其中?”
范弘语滞。
“好了,自会看着办,要是朕惹得陛下不快,我自会单着,陛下绝怨不到范公公头上。”
范弘讪讪一笑,只得把路让开:“王公说笑了。”
王振派了拍范弘的肩膀,之后便径直进了西阁。
范弘回头望着西阁的大门,苦笑着摇摇头,心里一阵唏嘘。
……
王振进了西阁,轻手轻脚行至朱祁镇边上。
可是他没有立即叫醒这位熟睡过去的皇帝陛下,只是静静站在边上,时不时瞅一眼少年皇帝。
这样又过了近两刻钟。
朱祁镇突然缓缓睁开眼睛。
猛然瞧见身边有人,吓了一跳刚要开口训斥,看清了是王振,便立即转怒为喜。
“王先生何时来了?”
王振立即地上一盏温茗:“不多会儿,刚来。”
朱祁镇接在手中,漱了漱口,王振又立即双手托着纯金制成的漱盂。
朱祁镇吐在漱盂里。
又接过面巾,擦了擦口边沾染的水渍,瞬间清醒了许多。
王振收拾完残局,这才回来朱祁镇跟前。
“王先生可是有事?”
“老奴扰了陛下美梦,还请陛下治罪!”王振缓缓跪倒。
朱祁镇眉头一皱:“王先生今日这是怎么了,不是说了,以后不要再称奴么?还有,在正面前,不要动不动就跪。”
王振心里长舒口气。
“起来说话。”
王振到了声‘谢陛下’,这才起身。
“说吧,什么事?”
王振欲言又止。
“嗯?”朱祁镇皱眉。
王振这才嗫喏道:“陛下,刚刚慈宁宫唤了太医过去!”
朱祁镇一听,孑然而起,欺身到王振跟前,但不知为何,只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问。
接着,便有折身坐了回去。
许久之后,才低声问了一句:“太医怎么说?”
王振偷偷抬眼,反向朱祁镇双眼无神,欲言又止。
只得回道:“太医还没从慈宁宫出来,不过我派人在慈宁宫门口守着呢,只要太医一出来,就立即带来回禀陛下。”
“嗯!”
又是一阵沉默。
王振试探道:“陛下,要不要摆架慈宁宫?”
朱祁镇臣默许久,表情甚是纠结,最后嘟囔了一句:“算了,不去了!皇祖母现在怕是最不愿见到我!”
王振身心皆是一震。
本来,他第一次来,是得知朱祁镇去了慈宁宫,心中觉得不对劲,就寻了个由头,赶紧过来。
等从范弘处得知朱祁镇发了好大的火,还把所有人赶出来不让打扰,那就愈发觉得不对劲。
示意才会返回,就是要先探听清楚,陛下在慈宁宫发生了什么?
最后得知慈宁宫里的人去了太医院。
宫里本就有值岗的太医,慈宁宫的人还去了太医院,显然不是小事。
奈何慈宁宫那边一直关着门,太医也都无一人出来。
他啊只得派人在那边先侯着,继续等消息,他自己则又折回乾清宫。
他几乎可以确定,慈宁宫那位突然病倒,和陛下绝脱不了关系。
此事太大,慈宁宫那边虽极力遮掩不让声张,但若是万一有闲言碎语传了出去,说是陛下将慈宁宫那位气成这样,那该如何是好?
孝之一字,沉的能压死人。
便是堂堂大明皇帝陛下,也是一样。
王振越想越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