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目了然李一振

第98章 大战(下)(二合一)

战场之上,由于视角的限制,哪一方将领都无法窥得全貌,只能凭借少许信息和将领的本能判断战况。

陈凭拨马凑到张郃近前,遥遥指着南边缓坡上以千人为规模,前后列好阵势的羌骑,沉声说道:

“张公,何安、郭灵、赵不弃、贾隆四将在前,与蜀贼战事胶着,一时难分胜负。可陆护羌所部仍然列阵不动,这是在坐观成败!还请张公速速让羌骑发动穿插过去,绕后袭扰也好,冲击侧翼也罢,总比原地不动要好得多!”

三丈高的将旗之下,张郃坐于马上岿然不动,以他为中心的三千劲卒列阵在何、郭、赵、贾四将身后,俨然如同靠山一般在后支撑。

由于此地地势所限,双方步卒极难从北面突入,张郃本部所在之地,倒是离南边的陆逊近些,因此陈凭也能看得真切。

张郃沉默片刻,远处眺望的目光在陆逊将旗和蜀军两部之间的豁口之间来回挪移了数次,深吸了一口气,看向陈凭说道:

“当下我军与贼兵相持而不得动,陆伯言之处乃是两军相持的阵眼,他在彼处比我看得更清楚。他是陛下钦命的护羌将军,陛下信他,我也信他。”

陈凭叹道:“但愿陆将军能不负张公之望吧。”

张郃点了点头,又在继续望着那一处空缺之处。

若是寻常战事,双方主将定会将后方兵力再派出些许,沿着南边缓坡从侧面压制敌方步卒,为己方争取胜势。可眼下这个类似破绽的豁口,似乎是诸葛亮摆出的诱饵一般,明晃晃的,挑衅一般等人来上钩。

魏军全军是巳时整从营中开拔的,而两军步卒全面接战,至今也已有大半个时辰的时间了。对于已经陷入战团的一万六千步卒来说,此时任何的计策、谋略都已无用,努力维持阵势,在同袍的协助下奋力搏杀,方能为自己争得一线生机。

午时三刻,日头升至了最高处,陆逊也终于等到了自己动兵的时机。

“是时候了!”

遥遥望见蜀军最前方的步军方阵向前移动,且蜀军后方也有一个略小一些的军阵正在朝此处缺口移动,陆逊右手握剑,不再迟疑,将和塘、曹平二将叫到身前:

“和塘,你随了我两年,乃是我本部嫡系。大魏境内羌人足有百万之数,能任领兵的两千石将领之人,只有你与治无戴两个,今日不要负我!”

和塘猛地扯下甲胄上系着的披风,将其顿在地上。这名三十余岁的羌人骑将,此刻竟也双目圆睁、两颊发紧,似发狠般的伸手指天:

“陆公,今日有战死的和塘,没有退后的和塘!”

“好!”陆逊点头:“和塘,我只要你顺着此处空缺向东一直突过去,沿途遇到蜀贼军阵便以骑射击之!留在后方袭扰,不求你强突,能扯住一到两个军阵,我保举你封侯!”

“遵命!”和塘抱拳应下,语气里也有一丝带着紧张和兴奋的颤抖。

“曹平。”陆逊目光转向此人:“你是大将军之侄,多余之话我不多说!看到蜀贼那处正在近前的军阵了吗?从两侧刮过去,再到这部蜀贼阵后冲其后背,今日当搏死一战!”

“将军放心。”曹平素来稳重少言,拱手应下之后,当即转身驰马回到阵中,对着麾下的各位骑军司马、曲长、都伯吩咐了起来。

七千羌骑,陆逊已经向东奋力掷出了四千。是好是坏,就要看天意如何了。

看着身侧大队的骑兵向东涌去,地面微微起了一丝烟尘,马蹄声踏如雷鸣,陆逊竟也不自知般的轻笑了一声。

周铎略显怪异的看了自家主将一眼,只当是陆将军运筹帷幄,用兵自如从容而笑。

而陆逊心中,想的却是命运的无常与捉弄之处。自己一介扬州吴郡之人,究竟是如何成了今日境地,领着一群凉州羌人来突蜀军军阵呢?陆逊不是没有与蜀军打过,当年与刘备对垒之时,再难的情况都遇到过。

今日自己并非主帅,所领之军又不甚强,尽力而为、无愧陛下就好了,又有何忧呢?

羌骑本就善于弓马,虽说此前常被大魏骑兵与步卒击破,他们所差之处并非骑射技艺,而是坚持作战的组织度,以及并未脱产训练的客观事实。

这些羌骑应募之后,随陆逊在沓中屯驻。两年的时间里面,习练军法、战阵,已经可以算上一支合格堪战的轻骑了。

随着和塘和他所部亲卫们的鸣镝射出,羌人骑卒们在靠近陈式军阵的一侧纷纷在马上射出箭矢,划过弧线坠入军阵的一侧。

“立!举盾!”陈式在军中大声下着军令。

面对来自侧面的轻骑箭矢袭扰,虽说对于全身着甲的蜀军士卒们并不致命,但或多或少都会影响军阵的稳定。尤其是在蜀军骑军刚出的这一时刻,陈式又怎能知晓后面会不会有更多骑兵来冲呢?

那些骑在马上射出弓箭的羌兵,并无射出第二箭的想法,而是毫不迟疑的随着旗帜向东而去。

继和塘之后,曹平的两千轻骑也随之到来。曹平按照军令,丝毫没有顾及已经立住,并且军阵正中抛射出弩矢的陈式部,而是分成两股,从左右两面朝着运动中的句扶部驰来。

马速已经提起,曹平在侍卫的簇拥下在军中向前驰去。离这支蜀军越来越近的时候,却发现并无下手之处!

骑军虽然比步军更贵、也更考验训练与指挥技巧,但不同种类的骑军,在与步军对阵的时候也有不同的策略。

正面撞入敌军之中,生穿硬凿,这是独属于身披重甲的具装甲骑的浪漫。面对步军军阵向前迎敌的如林刀矛,寻常重骑与轻骑并不会如此作战,绕后进击扯乱敌军阵型,待敌军军阵不稳之时从侧面或者后面袭扰制胜,在追击战中借着马速斩获,这才是骑兵的通常用法。

和塘所要做的,就是前突到蜀军身后袭扰。而陆逊交给曹平的任务,则是从这支小些的蜀军军阵的两侧卷过,如刀刮鱼鳞一般,撕咬下蜀军的血肉来。

当曹平近前之后,却赫然发现这支蜀军的两翼与后侧,竟都是由一辆辆木车组成!

战马虽然比步卒更高、势能更大,但也毕竟是一种生物,对这些高仅一丈的木车无可奈何,骑兵手中的骑矛也无从下手!

最前方的骑卒无奈之下,只得将骑矛挂在马侧,挽起骑弓朝着这支蜀军阵中胡乱射箭,并无他法。奔驰中的骑兵军阵难以指挥,竟也纷纷随之抛射出箭矢来。

陆逊遥遥向此处眺望,虽然距离颇远看不真切,但骑兵作战的速度他是清楚知晓的。连减速与军阵的停滞感都没有,这种情况定是没有接战!

陆逊心中猛地咯噔了一下,神情也随之变得严肃了下来。

“左右!”陆逊大声喊道。

“属下在!”身旁一名亲信什长应声答道。

“速速去告诉张将军,蜀军军阵有古怪,一时突不动。我领邹平所部两千骑冲到敌后策应一下,此处只留周铎的一千骑,让他速速靠拢过来!”

话音落定,送走了传令兵,又匆忙嘱咐了周铎两句,陆逊驱马向后驰到邹平阵中之后,本场战役第一次从腰中拔出宝剑来,斜指向前,大声嘶吼道:

“将旗随我,突击向前!”

两千羌骑在陆逊将旗之后缓缓提速,马蹄声复又响彻周遭,陈式部刚动了没一小会,又不得不停下脚步,以应对陆逊骑兵的通过。

陆逊所在的骑军军阵,如同一阵疾风一般朝东吹过,如同方才的曹平一般,分为两半从句扶车阵两边掠过。并未抛射箭羽,也没有冲击军阵,而是作为护羌将军陆逊的本部,来到了蜀军军阵的后方。

随着陆逊本人的位置不断前推,蜀军后方的全面布置也映入了陆逊眼帘。陆逊看着看着,牙关咬紧的同时,竟也映出一种无力感来。

无论如何,陆逊作为这七千骑兵的指挥官,亲身进入敌阵之后、与自己先前的四千骑兵合兵一起,乃是一个正确无误的行为。越是临近前线,将领指挥起来也更得心应手。

陆逊一路驰来,此间局势也尽入眼底。

最东面,和塘的两千羌骑似乎团团围住了蜀军最后方的一支小型步军军阵。那便是虎步都尉孟琰所部了。和塘所部绕着圈子似将孟琰部团团围住,但在四周车阵的护佑之下,除了向内不断抛射箭羽,和塘再无别的手段可用。

方才一直与陆逊对峙的陈式部,在骑兵通过后继续向前,而陈式身后黄袭部的三千人,在诸葛亮中军旗语的指挥之下,放弃了随在陈式之后的念头,而是调转阵势转而向北,朝向了诸葛亮的方向。

若是被黄袭在这块空当稳稳立住,陆逊与和塘、曹平的六千骑军,都将有来无回,彻底被蜀军阻住归路!

汉军阵中。

吴班所部的四千人,在这场战役中作为诸葛亮本部,同张郃的三千精锐一般,作为后备队列阵于魏延、刘邕二将之后。

诸葛亮与丞相长史杨仪二人并肩站在木车之上,杨仪遥遥眺着掠过黄袭军阵的这部骑兵,手指旗帜朗声说道:

“此处参战的魏贼骑兵尽是羌骑。那里便是主将旗帜,想必是陆逊本人在此!今日可以杀之!”

诸葛亮神色淡然的说道:“今日不得一獐,竟要获一鹿吗?也罢,令句扶徐徐向南,本阵也向句扶靠拢,令黄袭将阵中木车都推到外围,与句扶合拢!”

“遵令!”杨仪抱拳大声应下,而后转身下了木车,朝着吴班吩咐了一声之后,整个战场便缓缓动了起来。

陆逊见得此景,心知再也不能拖延,急忙命身旁亲卫往和塘、曹平二人阵中驰去。

曹平的两千骑闻令之后,悉数来到了陆逊身侧。而和塘自己留下一千骑兵继续围困孟琰部,余下的千骑也被派到了陆逊身旁。

一支近五千人的骑兵军阵,就这样在诸葛亮、句扶、黄袭三人以东缓缓成型。虽说面前蜀军足有近万,又有着要往陆逊归路上渐渐合拢的趋势,陆逊却依旧驻足不动。

“将军,这下如何是好!”曹平从本阵之中驰到陆逊身侧,这种时候,第一时间听到主将命令,才是最为重要之事。

陆逊的脸色没有半点表情,指着北侧的缺口说道:“诸葛亮当真以为三阵合一,就能将我阻住了?今日你我不从原路返回,而是从北侧突回去!”

“北侧?”曹平一时大惊:“北侧并无通路,蜀贼与赵校尉所部正沿着山势鏖战,尚未分出胜负!两千人的军阵,如何能一时凿透?”

“如何?”陆逊冷笑道:“若是连从背面凿都凿不透,那你我这五千人,今日便死在这吧。”

曹平咬了咬牙:“将军,那和塘又该如何?”

陆逊瞥了曹平一眼:“这不是你该问的话,随我将旗之后冲锋就是,其余勿论。南侧和正中这两处军阵都为车阵,但诸葛亮本部却并非车阵!”

“将军是要……”曹平还是没忍住脱口而出。

陆逊道:“突走之前,随我从侧面冲一冲诸葛亮本阵!”

“遵令!”曹平抱拳应道。

陆逊确实令和塘留在后方,眼下局势,魏军若是多一千骑,对大局并无太大影响。而蜀军若是多了一个千人军阵,则定会朝着诸葛亮本部靠拢,堵住缺口。是以方才派往和塘部的传令兵,告诉了和塘坚守彼处,待陆逊本部散走之后,可以往下辨方向而去,去投卫仆射和郭征蜀。无论如何,朝廷的侯爵都会与他。

却不料和塘竟然挥矛大怒,对使者大吼道:“我虽羌人,亦知忠义,若无侯爵,便不作战了吗?将军看低我了!”

使者当即下马长拜,而后随在了和塘军中。

随着诸葛亮本部徐徐动起,陆逊也再不迟疑,传令左近的五千骑兵尽数起动,朝着诸葛亮军阵的北面,也就是北侧山势与诸葛亮之间的空当冲去。

“威公,陆逊已经定下方向了,竟是要从北而走。”诸葛亮骑在马上,对着杨仪淡定说道:“他竟有这般勇气欲要夺路而走,而非趁我军阵没聚合之时从原路逃散,倒真是让本相意外。”

杨仪想了几瞬,拱手问道:“那陆逊定是要冲刘将军之背了,骑兵已动,丞相本部再向北也来不及,又当如何?”

“如何?”诸葛亮道:“陆逊若走倒也无妨,我这些步卒亦可向前压去击退张郃。无非是在张郃处胜、还是在陆逊处胜罢了,并无二致。”

随着陆逊本部的抵达,五千骑兵的马蹄声抵近蜀军,纵使诸葛亮的军队再精锐,士卒脸上也还是有一丝丝慌乱感在。

最前方的一千羌骑驰过之后,匆忙站定的蜀军阵脚竟然没有一丝慌乱,等陆逊将旗经过之时,蜀军阵中的蹶张弩竟然同时抛射出箭矢来。除了这些寻常羽箭,阵中靠近北端的木车之上,竟也有数十张形制颇大,固定于木车之上的怪弩,如雨般的射出箭来,直直朝着陆逊将旗的方向射去。

说巧不巧,陆逊本在骑兵的层层护卫之下,正处于远离蜀军军阵的一侧。但在一阵连弩的攒射之下,还是有弩箭射到了陆逊近前,在身旁十余骑倒下之后,陆逊身下战马的颈部竟也中了一箭,剧痛带来的不稳令战马猛地跌倒,陆逊本人也被重重摔于马下。

从诸葛亮和杨仪的视角看去,陆逊将旗猛地停滞了一下,而后向前倾倒,似乎要倒到地面上了。

“哦?”诸葛亮道:“竟然如此强运?”

杨仪拱手说道:“丞相,不如派一支精锐前突出去,看一看彼处发生了何事。”

“好……”

诸葛亮的好字刚刚出口,被压在马下的陆逊便在一旁士卒的协助下努力爬出,指着身后擎着将旗的百人将怒骂道:“我自跌倒,又不是死了,将旗如何要动?竖起来!”

“是。”百人将连连应下,将旗复又举直了起来。

“这是,”诸葛亮停了几瞬,又叹了一声:“哎,罢了。速速令句扶、黄袭二人变阵朝前压去,再令陈式速速前行,顶着伤亡也要向前行军,该到了总攻之时!”

“那后面的孟校尉又当如何?刘将军又当如何?”杨仪问道。

诸葛亮朝东看了一眼:“孟琰,由他去吧,来不及顾及他了。至于刘邕,就看他的造化了。速速传令,全军即刻压上,大军将胜!”

“遵令!”

纵然是魏军轻骑,但已经在战线上僵持了两个半时辰的刘邕部也抵挡不住。加之骑兵又是从身后攻来,绵延不绝犹如潮水一般,刘邕的战线终于从后面被撕开了一个口子。

如同蚂蚁啃噬堤坝一般,有了一个小缺口,就在骑兵亡命一般的冲击下不断扩大,直至溃坝决堤。数千骑兵就这样打穿了刘邕的军阵,而这位早在新野之时就随在刘备军中的宿将、魏延魏文长的同乡,因畏惧军令不敢退却,就这样殁在了骑兵的冲击之下,数不清的马蹄踏过,渐渐不成了样子。

陆逊突过双方交战的锋线之后,还未来得及喘上口气,便在数百骑兵的护卫之下穿行到了张郃的军中。

前方如此阵仗,张郃如何能不知晓?此刻张郃正在指挥士卒顶上侵攻而来的陈式部,见陆逊返回,也失了平日里的风度和仪态,大怒般的喊道:

“陆伯言!你如何是从北面突过来的!在后方为我稍阻敌阵都做不到吗?你部是骑兵,是骑兵!”

陆逊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张将军,非我之过,蜀贼布了车阵,我部羌骑完全派不上半点用场!若不是我突的快,这些骑兵也折在东面了。”

“张将军,速速退吧!身后六里便是营寨,重整军队,等待东面占据便是!那里大魏人多!”

张郃拔剑出来,狂怒之下欲要劈砍,却硬生生的忍住了,额头上的青筋迸起,停了许久,方才压低声音从喉咙里吼道:

“我在这里顶住,你在北面先结好阵,再让前面的四将后退!”

“我知晓了!”陆逊勉力答道。

随着陆逊骑兵军阵刚刚立住,甚至没用张郃下令,前方的军阵就有了即将不稳的架势。退兵之令一下,这些士卒更是向后奔逃了起来。

陆逊匆忙结下的骑军军阵,面对人数更多、徐徐逼来的诸葛亮本部和余下几部,终究还是没能站稳,继续向后退却。

纵然七里外有一座营寨作为依托,一个多时辰之后,这座营寨在面临诸葛亮前军的攻击之下,依旧被张郃选择弃了。

诸葛亮见状依旧乘胜追击,天色将黑之时,溃逃的魏军前部已经快到达狭山了。诸葛亮本人也随在军中前压。

但此时,诸葛亮收到了后方的一则军报。

“什么?莫非下辨丢了?”诸葛亮大惊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