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目了然李一振

第99章 前途何在

“非也,非也!”

率数名轻骑轻身来到诸葛亮军中的参军蒋琬,见诸葛亮此刻的神色竟有几分慌乱,连忙摆手解释道:

“是属下没有说清,丞相多虑了。下辨之处只是被敌所围,王平、马忠、高翔三将虽然弃了外围营垒,可当下依旧在下辨城左近防御。”

“只是被围,下辨城并没有丢,城池西侧朝向丞相这里的通路仍在!”

蒋琬难得见到丞相如此慌乱。

他心中明白,这场战役对诸葛亮的意义非凡,对大汉来说也是至关重要。自从建兴六年的那场大败之后,人心沮丧乱象渐起,是该有一场大胜来鼓舞人心士气。

这便是吊着的最后一口气了。连汉中之地都已不在,仅凭蜀中之地和更南的南中,能做到今日这一步已是不易。此番出兵四万,已经是朝廷能力的上限了。

诸葛亮面色稍稍舒缓了一些:“公琰,一个多时辰之前到达军中的使者尚未说明此事,下辨是怎么被围的?”

下辨可以被围,可以稍稍战败,只要城池不失就行,这是诸葛亮的底线。犹如田忌赛马的策略一般,王平所统的万人能在这一日抵住东侧魏军,让诸葛亮能专心于西面战事,就已经是大功一件。

蒋琬连声解释道:“禀丞相,东面魏贼三路进兵,北路马忠将军所部迎面之敌最多,马忠将军巳时二刻便弃了第一道防线,未时三刻失了第二道防线。在王将军的分派下,中、南两路各自抽兵回防。大约申时魏贼通过北路蜂拥而至,在下辨以北列阵应对,王、高二将这才弃了下辨东侧山谷中的阵地,依着城池和城外营垒作战,借着木车、弓弩与防守之利抵住魏军数次冲击,这才力保城池不丢。”

“伤亡如何?”诸葛亮复又问道。

蒋琬顿了一顿:“今日魏军攻势凶猛,王、马、高三将所部万人,折损了大约三千之数,属下从下辨离开之时,城外仍在鏖战之中。故而王平将军请属下来此,来请丞相发兵援护。若再不增兵,明日若是魏军再攻,城外营垒就守不住了,就只能退守城中,到时恐怕丞相这里会腹背受敌。”

“魏贼骑兵甚众,还请丞相考虑一二。”

诸葛亮听闻此语,面色一时阴晴不定。

就在二人说话之时,丞相长史杨仪也从这座简陋的军帐外走入,看了眼帐中的蒋琬,似乎并不意外,直接拱手说道:

“丞相方才命属下去统计各部伤亡,已有个大约数字了。若要具体些的,恐要到夜中各部都清点完毕才行。”

“多少?”诸葛亮缓缓说出两个字来。

“今日约折损了三千多人。”杨仪深吸了一口气:“大半都是与魏贼上午接战时折损的,追击攻营之时、加上下午那次被魏军骑兵反冲的损失倒是小些。”

诸葛亮听完杨仪之语,久久不言,连大氅都没有披上,顶在寒风之中矗立良久。

蒋琬、杨仪二人等了片刻,对视一眼后,又紧接着追了出去,站在了诸葛亮的身侧。

“丞相……”杨仪小声问道:“丞相在忧虑何事?今日王师毕竟是打了胜仗,魏贼折损的兵力,也定会比王师更多!”

“是胜仗,但是折损的兵力也超乎我的预料了。”诸葛亮徐徐说道:“威公、公琰,天时、地利无不在我这边,车阵、弩箭、工事,一项一项都并无差错,却还是损了这么多士卒。刘南和战殁、千石司马殁了三人……”

“唉。”诸葛亮重重的叹了一声:“如今朝廷只有八万军队,下辨这一仗打完,便要去了将近十分之一吗?而且都是精锐。虽说是胜仗,可这样的胜仗又能再打多少次呢?纵使那曹睿与魏国中军不在,曹真、张郃、陆逊这些人作战起来,为何还是不惧牺牲呢?”

蒋琬、杨仪二人久久不语,半晌之后,蒋琬才小声说道:“丞相勿忧,总归是胜了,明日还有战事要分派呢,身子勿要着凉,速速回到帐中去吧。”

诸葛亮点了点头,看向杨仪:“威公,速速将刘邕残部编组到句扶军中,应能有三千人之数,再令其随公琰一同乘夜回援下辨,勿要有失!其余诸军明日随本相一同向西进攻,明日务必要取下狭山营寨!”

“遵命。”杨仪拱手应道,与蒋琬二人同时去了。

蒋琬领兵乘夜举火而行,下辨在东,不过二十里的路程。坐在马上看着身后火把在黑夜中长长的亮光,蒋琬此时竟有些恍惚之感。

北伐,究竟行得通吗?

打一次武都,就要折损近十分之一的兵力,还无法取得什么实质性的收益,只得一处空地罢了。益州丢了汉中,区区大半个州之地,哪里还经得起这般的消耗。

打,看不到前景。

不打,又无法凝聚朝廷人心,无法恢弘士气。

北伐这件事情,寄托了朝廷上下太多的期望。以致于在作战之前,几乎所有人都寄希望于取胜能解决问题。但真取胜的时候,其他的问题就又暴露出来了。

蒋琬摇了摇头,夜间太冷,紧了紧身上系着的披风,而后又朝着面前的夜

色望去。

此处若要得到吴国那边的消息,恐怕要耽搁上近月的时间。

之前在武昌,与胡综一同在大江之畔散步闲谈的时候,却没有武都这般寒冷。孙权那里如何了?襄阳、樊城又如何了?

而位于狭山的张郃营中,不同于渐渐安静下来的诸葛亮营寨,却到处都是喧嚣的声音。

今日从东面逃回的步卒们,除了少数几支队伍能够保持建制的完好与秩序外,数千名士卒都是以多则百余人,少则数十人的分散队列逃入狭山营中。撤退转为溃逃只在一瞬间的事情,能在这种情况保存一些组织力,已经是训练有素的结果了。

所幸张郃留有后手,在狭山早就留了两千人驻守,奔逃到营前的士卒这才在留守军队与成建制骑兵的组织下,在营寨之后的大片空地上分散组织,逐渐寻找各自的主将与队列。

除此之外,还要清点人员损失、整理军器兵甲、忙于造饭饮食,还要取暖引火……直至深夜都还忙得不可开交。

到了子时,狭山营寨终于渐渐转入安静。

一直随在张郃军中的李严,从回到狭山之后就一直闷闷不乐。前日西汉水畔的羌骑治无戴部,捕获了几名由吴懿派来、欲要偷渡过西汉水探查军情的斥候。审讯斥候的时候得知,武街处的参军李丰因罪而被押回成都,此事已经传的沸沸扬扬的。

张郃与陆逊二人终于有时间坐下好好叙谈,论一论今日战局。张郃本欲将李严唤来,但见到李严一副因儿子被抓而如丧考妣的颓废模样,本就不耐,这下就更不愿意去唤李严了。这等小儿女态,早干嘛去了?

炉火炽烈燃着,木柴时而发出噼啪的响声。早有士卒为张郃熬了一罐粘稠的粟米粥,张郃、陆逊二人用了些粥后,腹中不再饥饿,待士卒退出,也终于开始复盘今日战局了。

张郃也不再如文士作态,而是岔开双腿箕坐于毯上,显然已经疲累至极,声音略带嘶哑的开口问道:

“伯言,你部轻骑今日损伤如何?可有数字了?将领可有折损的?”

陆逊回应道:“除了和塘的一千人向东去了不算,余下的六千骑中折了一千多。至于将领,千石司马折了一人,其余不值在此赘述。张将军,你部步卒今日又如何了?”

“损失了将近四千。”张郃轻声应道。

与此前在军阵之时的慌乱相比,当下的张郃确实淡定了许多。早在平黄巾时就参军作战的张郃,一生之中大仗小仗无数,败仗也打了许多。

老将的心态就是要好些,有胜有败才是人间常态。此前张郃领兵万余去攻宕渠,被张飞击败仅以十余骑逃走,不也是这般过来了吗?

加之陛下是个会统兵的、懂事理的,眼下秦州军事紧要,倒也应不会颁下责罚。

反倒是陆逊显得更沮丧些。

似乎败于蜀军诸葛亮之手,更让他难为情一些。

率军突过诸葛亮营时,陆逊坐骑中箭之后跌下马来,虽然腿被马身压到砸得青肿,脚踝也受了扭伤,但他真正受伤之处乃是左臂,小臂似乎应是跌断了,此刻正用层层麻布捆扎起来,固定在身前一侧。

“且说今日我领兵突入后方之时,见得蜀贼步卒外以木车结阵,当时心中就觉大事不妙。对付这种步卒,我部轻骑几乎没有半点用处,属实令人心折。”

“张将军,今日阵中答复你问话之时过于匆忙。并非我不愿在后扯住蜀贼军阵,也不是不想从原路突回,而是蜀贼车阵即将抵近,在弩矢的抛射之下,我若走了原路,恐怕这六千骑兵连一半都回不来!”

“我明白。”张郃并未责怪,而是露出了一副理解的表情:“两年之前蜀贼尚无如此战法,却不曾想两年过后,竟然这般难打。今日两军交战之时,似乎是魏延在正面与我对垒,此人军势也比两年之前的蜀军勇猛。”

陆逊叹了一声:“今年粮少,加之陛下的中军要么疲累、要么要防着孙权,这才给了诸葛亮可乘之机。若是能再多些中军在此,局势定然大为改观!”

“无论如何,打完这一仗你我也能给陛下、给大将军、给朝廷一个交代了。只不过今日忙乱,也无暇向东面派遣斥候传信,不知东面卫仆射与郭征蜀之处如何了。”

张郃摇了摇头:“要么胜了,要么在下辨城外与蜀军僵着,还能如何?今日与你我交战的蜀军足有两万人左右,东面两万多人对一万人,又哪里会败呢?”

“待明日天亮之时再向东派出斥候就是了。今日夜黑无月,斥候也难以绕路走出。”

“张将军所言有理。”许是说话时候扯到手臂痛处了,陆逊啧了一声,微微露出一丝痛苦的表情:“那明日该怎么办?眼下军无战意,若诸葛亮明日再领兵来攻,又当如何?”

张郃略显无奈的看了陆逊一眼:“还能如何?只得再向后退了,等着东面卫仆射的命令,眼下是他在督关西之军!”

不过好在来时缓慢,身后几乎每隔二十里处,就有一处已经辟好的简陋营寨,倒是不虞无地方落脚。

陆逊

应道:“我明白了。若是如此,还请准我遣人乘夜去将西汉水畔的治无戴召回。”

张郃道:“今日一万八千众与蜀贼对垒,损了五千余,加上此处两千步卒及治无戴的两千多骑,倒也能有个一万六七了。若将狭山之处给蜀军放出,得了归途,彼辈应当不会侵逼的太紧了。”

陆逊拱了拱手:“我且去了,还请张将军好生将歇。”

张郃这才将目光看到陆逊断了的手臂处:“伯言坠马所受的伤,可还要紧?”

早干嘛了?

陆逊虽然心中吐槽,但面上还是一副领情的表情:“不劳将军费心,应无大碍,区区坠马而已,要不了我这条命。”

出了营帐,吸了几口冷气,陆逊看着外面巡逻的军卒,一时有些发愣。

都说中军来了该多好,如今中军未动,关西又乏粮,都能打成这个样子。蜀国偏狭之地,如何还能再有半点前途可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