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古烁今梅菜不蒸

第363章 解衣衣之

太后和皇帝一起起驾,前殿早已装饰完毕。

年节时分,又赶上这是司马师废帝后的第一个春节,其中的意思不言自明。

在司马师的授意下,皇宫各处张灯结彩,务求办的漂亮。

用极致的繁华冲淡去年带来的所有阴霾。

还未到正殿,曹髦便听到那里传来的舞乐之声。

“终于,能迈出第一步了。”曹髦心中暗想。

情绪紧张之下,衣角都被他抓皱了。

“宣——百官入觐朝贺!!!”

太后与皇帝在正殿落座后,殿外的谒者拉长了声音高喊。

以司马昭为首的百官悉次而入,上前恭贺新禧。

至于司马师,人早就坐在上首饮酒了,只比曹髦的位子低了半格而已。

“臣等恭祝太后、陛下新岁纳福!”

众人齐声呼喊,叫醒了有些走神的曹髦。

看了眼司马师后,曹髦咽了下口水,伸出手来略带些紧张:“诸卿平身。”

等众臣起身后,曹髦按照之前通知过的流程吩咐了一声:“诸卿且入座,来人,赐酒!”

宫人们端着酒壶挨个斟酒。

趁这个间隙,曹髦笑了笑,举起酒杯对着司马师说道:“大将军功勋卓著,我大魏社稷还要多多依仗大将军,值此佳节,朕敬大将军一杯,聊表寸心。”

曹髦脸上挂着笑容,看起来相当的真诚。

司马师正强忍着眼中传来的疼痛,忽听得曹髦开口,目光便转了过去。

被那只独眼看着,曹髦有些紧张了。

私下里怎么编排司马师,怎么骂他,终归只是私下里。

真个直面司马师的威势,曹髦还是有些招架不住。

这位可是在政变前夜都能酣睡如常的猛人,曹髦虽然性格坚韧,到底是没有多少历练,情绪有波动也属正常。

不过他这点情绪却刚刚好,看在司马师眼中刚好与曹髦的人设相符。

沉吟片刻后,司马师嘴角抽动了下,挤出一个笑容来:“陛下过誉了,此乃臣之本分,何足挂齿?臣惟愿我大魏四海升平,国祚永昌,臣亦能不负先父所托。”

听到他提及司马懿,曹髦强笑道:“司马公之德,朕在东海亦倾慕许久,只恨未曾聆训,实在遗憾。”

可能是很满意曹髦的态度,司马师举杯相应,与曹髦遥祝一杯。

酒杯未落,那边太乐令便已击节奏起乐来,编钟声伴着埙声在梁柱之间流转。

有舞女起舞,也有文士唱和。

在这庄严肃穆的唱和里,倒是多了几分风流之气。

“这或许就是后世所言,魏晋风流吧。”曹髦以酒杯遮住自己的视线,悄悄观察四周。

也多亏了此时情况特殊,曹髦是皇帝却没有实权,司马师有实权却又不是皇帝。

群臣这才能在他们面前放浪形骸,挥洒自如。

但凡二人有一个名实相符的,臣子也不至于如此放松。

酒酣耳热间,宴会已至半程,伴随着宫殿外响起的“哔剥”之声,气氛到达了顶点。

新春佳节,宫人们正将新伐的竹节投入火堆,熊熊烈火的映照下,仿佛预示着司马氏的权势。

曹髦眼看气氛差不多了,自觉是时候了。

他佯做醉意,略带些踉跄的从上首走了下来,摇摇晃晃的直奔司马师而来。

“大将军......”

司马师身边自然有人护卫,毕竟谁也保不齐皇帝是不是打算鱼死网破,见此情形周围的人不由得紧张起来。

“嗯?”

司马师摆摆手让他们退下,这大好的节庆里,他们这么煞风景可不好,容易引人说闲话。

再说了,即便司马师眼上有伤病,他也不会害怕曹髦这一个孺子。

人家是真的上过战场的,真要动起手来,曹髦肯定不是个。

“大,大将军!”曹髦磕巴了一下。

司马师起身,脸上挂起了微笑:“陛下有何吩咐?”

曹髦咬咬牙,干脆的躬身下拜,理所当然的被司马师躲了过去。

“陛下这是为何?臣惶恐!”司马师赶紧上前搀扶曹髦。

嘴上说着惶恐,语气中却没有半点惶恐的意思,司马师心中暗暗怀疑。

“此子莫不是故意的?以皇帝之尊拜我,刻意引得群臣侧目?”

自然,皇帝和大将军这两个牵动人心的人,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

一个传一个,渐渐的,大殿内就只剩下舞乐之声了。

郭太后也被曹髦打了个措手不及,见此情形有些恼怒。

曹髦早不搞事晚不搞事,偏偏在这个热闹的时候搞事,这不是让大家都下不来台吗?

尤其是曹髦没有事先告知她,更让她有些被动。

郭太后沉声吩咐道:“皇帝这是喝醉了吗?来人啊,扶皇帝下去歇息!”

“朕没醉!”

曹髦赶紧扯着嗓子喊了一声,紧紧拉着司马师的手又重复了一句:“朕没醉!”

司马师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他强忍着眼睛上的疼痛勉强出席已经是很难受了,曹髦还来这一出,让他有些绷不住了。

“陛下醉了!”

司马师斩钉截铁的说着,同时吩咐宫人来搀扶曹髦。

他们俩这强行无视曹髦的表现,让曹髦心中愤恨。

但更加坚定了他的决心。

曹髦大手一挥逼退上前的宫人,口中呼呵道:“大将军将我从一个闲散宗室,一手拥立为天子,这份恩情,我,我实不敢忘!”

司马师脸色一僵,这种话也能在大庭广众下说的吗?

大家都知道事实,这不假,可也不至于到处宣扬啊。

他勉力解释道:“迎奉陛下之事乃是太后旨意,臣与列为臣工不过是奉旨而行,陛下言重了。”

身体上传来的阵痛,让司马师有些招架不住曹髦的出招了。

敷衍曹髦的同时,招手示意赶快来人把曹髦弄下去。

可曹髦毕竟是皇帝,他没做什么太出格的事情,一意反抗的话,还真不好弄。

这几个月下来,曹髦吃住都好,再加上的锻炼,力气也没少增长。

青春期的孩子,长得就是快。

挣扎着,曹髦继续说道:“前日里追封先父,又多赖大将军出力,朕铭感五内。以大将军之恩,朕无以酬之,只能,只能......”

“只能怎样?”

有人下意识的问了句。

马上,司马师锐利的眼神就投了过来。

这是谁在多嘴?

一看,是自己弟弟。

司马昭尴尬的后退几步,不再多言。

曹髦嘿嘿一笑,顺着几个宫人搀扶自己的劲,双手一抖,干脆的把自己身上的那件锦袍褪了下来。

可由于腰间玉带的存在,锦袍耷在身上,有些难看。

曹髦自然的低头看去,以手扶额,干脆的解开腰间玉带。

这会儿,周围的人也看出来,皇帝好像并不是要搞事。

在司马师的默许下,宫人也松开了曹髦。

“朕尝闻,古之贤君遇能臣,皆解衣衣之,推食食之。”曹髦佯装高兴的说道,“朕能有今日,皆赖大将军之功,推食食之自不必提,大将军也不差朕这一口。只是,这衣服大将军切勿推辞!”

说着曹髦一个踉跄,作势上前就要给司马师披上。

司马师定定的看着曹髦靠近,又仔细打量了一下那两样东西,不由得就让他想到了“衣带诏”。

“莫不是......”

还没想完,司马师自己都笑了出来:“我也是昏了头了,此子是将东西给我,又不是别人,他如何传递消息?”

再说了,曹髦入宫才几个月,哪里有人让他拉拢。

谁又肯因为几个月的关系,冒险押宝在一个孩子身上?

这会儿,哪怕是押宝曹芳,都比押宝曹髦来的成功几率大。

既然没什么阴谋,那司马师也就没打算推辞。

在众臣面前表现一下君臣相得,倒也不错,曹髦如此识趣,司马师也不吝配合。

将这些东西在脑中过了一遍,司马师缓缓开口:“臣多谢陛下......”

“陛下不可!”

底下突然站出来一人阻拦,声音之急切匆忙,把曹髦都惊了一下。

“这是哪位忠臣?这个时候出来,真不是时候啊!”

曹髦有些着急。

转头看去,眼睛一眯,曹髦暗暗惊讶:“竟然是他?”

只见下首一白发老臣站了出来,痛心疾首的的进言:“陛下践祚不久,恩泽尚未惠及百姓,岂可因分内之责而嘉许大臣?大将军于国有功,尽可按律论赏,岂能由陛下私赏?如此,臣恐赏罚失衡,失了天子威严。”

“原来是太尉。”曹髦斜视过去,“朕嘉许大将军,太尉身为长辈,不该欣喜吗?”

大魏太尉司马孚正色道:“臣身为朝廷大臣,便有劝谏之责,岂能因家事而偏废之?”

“河内司马名门,果然门风严谨,名不虚传!”曹髦大加赞赏。

只是赞赏之余,曹髦心底也在暗暗的嘲讽。

“这个司马孚,漂亮话说的倒是一套一套的,倒是干点实事啊?用现代话来说,这人就是个表演型人格吧。”

回想起历史上有关司马孚的记载,曹髦大为不屑。

此人嘴上说着尽忠魏室,自己被杀时他抱着自己的尸体大哭。

可这有什么用?

曹髦不相信,自己在原本的历史上闹那么大,司马孚会不知道?

他要真是魏室忠臣,还会姗姗来迟?

好嘛,自己刚死,他来抱上尸体了,早干嘛去了?

而且,日后司马炎篡位时,给他的王爵他也没

说不要啊,这个时候又不标榜自己是魏臣了?

司马孚要真的忠诚,就该学自己的侄子司马顺一样,不当那个晋臣啊?

司马顺,司马懿的弟弟司马通的儿子。

初封习阳亭侯,等到司马炎受禅称帝时,司马顺哀叹流涕:“事乖唐尧虞舜,而假为禅名!”

之后司马顺便被废黜流放,他的哥哥弟弟们倒是都被封王。

司马孚要真有心守节,何意不如自己的侄子?

况且,真的让曹髦对司马孚心生恶感的还是另一件事。

在司马懿死后,司马师并未能立刻掌控局面,他毕竟没有父亲的威望。

此时的朝中,就有不少的反对力量,夏侯玄便是其中之一。

对于此人的势力,司马师也忌惮不已,要不要对他下手,司马师也是犹豫不定。

这个时候,正是司马孚坚定了司马师的决心。

景王(司马师)欲诛夏侯玄,意未决间,问安平王(司马)孚云:“己才足以制之不?”

孚云:“昔赵俨葬儿,汝来,半坐迎之。太初后至,一坐悉起。以此方之,恐汝不如。”

乃杀之。

史书上轻飘飘几个字,足以窥见此人的峥嵘。

平时不显山露水,但在司马师犹豫不决,不知道该不该杀夏侯玄时,是司马孚寥寥数语就坚定了司马师的决心。

可他要真是一心忠诚魏室,这个时候又怎会如此进言?

曹髦看到这一段记载就知道,司马孚非但不是可以争取的力量,反而是自己夺权过程中的阻碍。

他并不是历史上和现在表现的那么忠诚。

曹髦眼神奇怪,看的司马孚心底发毛。

只不过他都站出来了,那自然要再捞一波声望。

“陛下谬赞了,此乃为臣之本,何足道哉?”司马孚继续进言,“臣虽与大将军有亲,然并不会因私而废公,祈望陛下明察。”

叔叔都站出来了,司马师也不好真的接受了。

那毕竟是从皇帝身上脱下来的衣服,司马师现在穿上确实也影响不好。

司马师起身拜谢曹髦:“叔父言之有理,臣方才僭越了,受之有愧,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曹髦这会儿杀人的心都有了。

眼看着事情就要成了,谁知道半路又杀出来个司马孚。

你要捞声望,什么时候不能捞,偏偏赶到这会儿?

好在一点,曹髦这会儿表现出的是一个醉酒状态,他心一横,决定干脆一点。

“太尉!”曹髦站直了身子,但还是摇摇晃晃的,“朕是皇帝!难道朕连赏赐臣子的权利都没有吗?”

“陛下,臣不是那个意思。”司马孚还想辩解。

曹髦大喝一声:“那就住口!朕就想要赏赐大将军,谁也拦不住!”

说罢,曹髦靠近司马师晃晃悠悠的将东西披在了司马师身上。

“先父之事,就拜托大将军了!”曹髦趁机低声在司马师耳边说了句。

说罢,不等司马师有所反应,曹髦立刻站直了身子,回了自己的座位。

大手一挥,曹髦吩咐道:“愣着作甚?接着奏乐,接着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