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陵崩楼非

第五十三章(下)

? 当时淮钧正处理好政事,正想过去昭和殿时,刚巧碰上南起在外求见。

南起向来只负责保护淮钧的安危,除了淮钧召见他,他平常都不会主动求见,看来是发生了什么事。

淮钧回到书案前,说:“进来。”

“臣参见太子殿下。”南起双手作揖,下一刻,他双膝跪地,正色道:“请殿下恕罪。”

淮钧诧异地看着他,问道:“什么事?”

“臣自知不该多言,可是此事关系到殿下的安危,臣不能不说,请殿下恕罪。”

“你先起来。”淮钧脸色微变,又亲自上前扶起南起,说:“你尽管说,我一定不会定你罪。”

得到淮钧的许诺后,南起才放下心来,照直说:“臣从怀仁殿回来途中,看到望王与宋公子在一个亭子见面。”

这件事乍听是惊涛骇浪,然而淮钧听来,不过是一个小波浪而已。

他早就知道宋乐玉和诺煦的关系,凭这个关系,就算他们之间有什么阴谋也不足为奇。可是倘若他们要密谋什么的话,不会这么明目张胆在一个亭子里,更不会在这个已经挽回不到什么的时候。

何况,宋乐玉要是有异心的话,那天他就不会只替陈璞求情了。

见淮钧不说话,南起又战战兢兢地说:“臣知道宋公子忠心于殿下……”

话未完,就听到淮钧嗤笑了一声,“南起,不用紧张,论忠心,宋乐玉怎么都及不上忠心,说起来,我这条命还是你三番四次救回来的。”

“这都是臣该做的!”南起连忙说。

“嗯,这件事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淮钧命令已下,南起只能怀着不安,悻悻地退离书殿。他走了之后,淮钧独自想了一会应该怎样处置宋乐玉,他不愿意做兔死狐悲的事,可是宋乐玉也是不能留的。

下了主意后,淮钧才踏出书殿,过去昭和殿。一路上,他脸上已经换上温文的笑容,关于朝堂上的这些混乱事,他不愿意让陈璞知道。

到了昭和殿时,正见陈璞蹲在玉兰树下,他便什么都不想,跟着他蹲了下来。

“璞儿,看什么。”

陈璞擡头看了淮钧一眼,然后指着面前一棵初长的小苗说:“你看,它长出来了。”

淮钧看着眼前的两块小叶,又看了看陈璞发亮的双眼,突然间他有种感觉这小苗就是他们初长的孩子,一颗心就随之暖了起来。

“都这么多天了,不长可不行。”

“我还怕自己会把它养死了,毕竟种花这回事,不是谁都种得了。”陈璞“自嘲”地说,然后站起来,满脸笑意:“不过现在发现,这花我还是种得挺好的。”

淮钧跟着站了起来,认同而讨好地说:“当然了,这花是璞儿种的,不长也得长。”

陈璞被逗笑了出声,心想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淮钧也会是这副认同的模样吧。像这么爱他的人,倘若放弃了,何处再寻呢?

他打趣地问:“怎样不长也得长?”

“拔苗助长啊,反正璞儿想种花,一定种得到花出来。”

“拔苗助长哪里种得到花?”陈璞白了淮钧一眼,笑说:“看来这花还是我一个人种好。”

“好啊。”淮钧一手搂住陈璞的腰,情深款款地凝视着他,“你种花,我赏花。”

忽然,有几串脚步声从远至近传来,陈璞下意识地推开淮钧放在他腰上的手,然而这一次,淮钧却紧紧地一直搂住他,不愿意放手。

知道有几个宫婢来了,她们一看淮钧和陈璞亲昵的姿势,立刻转过身,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

关于淮钧和陈璞的关系,昭和殿的人一直都猜到几分,不过这种事他们都不敢再猜下去。一直到先帝驾崩,阿福语重心长地交代他们从今以后,有些事可以装作不见就装作不见,不要惹祸上身,还有今天亲眼一看,那块一直遮掩着他们的关系的布就被拉了下来。

“退下。”淮钧沉声命令道。

陈璞整个人抖了一下,他这才惊觉现在的淮钧已经不同于往日一再推开他,然后违背心意,迎娶太子妃的人了,这么想的话,是不是凭淮钧对他的坚定,他们就可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几个宫婢匆匆地退下后,淮钧连忙跟陈璞说:“璞儿,从今以后,我不会再放开你。”

还未回神的陈璞“嗯”了一声。

淮钧又说:“我们不会再分开了。”

陈璞顿时回过神来,他握上淮钧搁在他摇处的手,紧紧地握住,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一颗不确定的心安定下来。

他在心底呐喊――陈璞,相信他吧、相信他吧。

良久,陈璞才低声应了一个“好”字。

淮钧一听,心中大喜,用力地将陈璞拥进怀抱里,欣喜若狂地说:“往后这昭和殿都是你的,你可以种你喜欢的花,我来赏花……”

陈璞惆怅地听着淮钧动听的话,此时他更不敢去想倘若淮钧当上皇帝,他们之间会变成怎样。

“还有……”淮钧低下头,吻了他的脸颊一下,“赏你。”

陈璞的脸红了起来,那些胡思乱想就被这么一个吻抛到脑后。未知的未来,他愿意为到这一刻,暂且不去想。

二人回到前堂,亲密地聊了一会,闹了一会,就到了晚膳时间。然而饭菜刚呈上来,怀仁殿就来了一个小太监。

“参见太子殿下。”

“平身。”

那小太监恭恭敬敬地说:“五皇子有要事启奏殿下,请殿下过去怀仁殿一趟。”

淮钧看了陈璞一眼,见他点头了才说:“我马上过去。”

当淮钧到了怀仁殿,只见旻轩来回踱步着,脸色十分难看。

他一见到淮钧,立刻停了下来,“参见殿下。”

“发生什么事了?”

“那个、”旻轩不安地看了淮钧一眼,才说:“董将军在兵府扣下送给西南的军粮之事,一天内传遍整个京城……大皇兄私下捐了一批军粮去西南,他……”

旻轩连日来的压力,在这一件事上爆开,话也说的愈来愈乱。他只要想到功败垂成的下场,就再也冷静不到。

只怪他们急着防备诺煦,反被他们将了一军。

“这事我们不是一早就商议好了吗?西南方面不过是拖上三、四天,事成之后,我们才速速把军粮发到西南。”

旻轩急躁地说:“本该如此,可是听闻西南的军情告急,急需这批军粮。大皇兄乘势而出,散播兵府里有人滥用权利扣住军粮,殿下纵容不治,他只好私下捐出粮食……”

淮钧紧皱着眉,过了一会,他才无力地说:“马上让董将军把那批军粮送到西南。”

剩下不过三天,既然这批军粮一定要送到西南,他也不想赔上自己的名誉。

“但是……”

“就说我们只是要检查一下军粮,确保安全才送过去。”淮钧无可奈何地说。

夜半,董将军连夜放出军粮的事传到东沁殿和上阳殿。

永霆感受着这个小胜利的喜悦,看着天上的弯月,喃喃自语道:“明珞,我尽力了,很快就能来陪你了,你要等我。”

另一边,诺煦也看着那轮弯月,暗自想,这一次,无论成也好,败也好,总算是了结这件事。他回过头来,看着一直守候在他身边的莫回川,对他灿烂一笑,问道:“回川,对不对。”

莫回川看着他这个笑容,有些失神,只有他才看得明白,这个笑容是诺煦年少时诉说着梦想的笑容。

他点了点头,一如以往地答道:“对。”顿了顿,又喊了一声:“诺煦。”

他们晲向窗外,还有三天。

☆、番外二――禾禾

? 建和十六年,立春,正是乍暖还寒时候。

虽然风里还带着一些寒气,不过中午明媚的阳光倒添了一丝暖意。每天这个时候,京城都会从街头热闹到街尾。午时开门的香品楼迎来了第一批客人,座无虚席;大街小巷摆满了摊子,从热食到一些小玩意,人潮络绎不绝。

诺煦特别喜欢这一份热闹,每次念完书,都会换上衣服,跟莫回川和范绍谦偷溜出宫。

然而今天他却是单独一个人出来,恍恍惚惚地走在人潮之中。

他的耳边不断响起叫喊声,交谈声,他忽然睁大了双眼,看着这热闹却庸俗平凡的大街,心里悲哀地想――这才是我该在的地方,而不是皇宫,不是那座金碧辉煌却冰冷寂寞的皇宫!

打从知道自己的身世,再看着皇后圣上对淮钧的疼爱,他都只能不甘心地想起自己枉死的父亲,还有孤苦伶仃生活着的娘。

忽然,有一只手扯着他的下摆,他回头一看,没有人;低头一看,只见一个浑身上下无处不脏的孩子,除了一双明亮的眼睛。

他盯着孩子,孩子却可怜兮兮地回视他。

鼎沸的人声中传来一把稚嫩、胆怯的嗓音:“哥哥,你买我……”

话音未落,这个脏孩子就被一只大手拉走了。

诺煦顺着那只手看过去,只见他将孩子按在膝上,一掌又一掌打在孩子屁股上,粗声粗气地骂道:“叫你好好说话、让你这样说吗……”

那孩子哭的惊天动地,周围的人都静了下来,只听见孩子还一边哭,一边喊着:“哥哥,你买我走吧、你买我走吧……”

诺煦摸了摸自己的钱包,这年头马贼猖獗,早就听说不少孩子被抢走,再卖出去,想不到这些人竟然吃了豹子胆似的,卖人卖到来京城。

过了一会,孩子还是哭个不停,周围的人像看好戏似的,愈来愈多。诺煦不愿成为这闹剧中的脚色,正想离开时,却被那人喊住了。

“公子,这孩子父母双亡,无家可归,可怜得很。脑袋有些笨,可是乖巧,要是公子府中缺一个人,不如大发善心,让他有个安身的地方吧。”那人贩子紧盯着诺煦,一双眼发着光。

孩子好不容易停下哭泣,睁着那双明亮的眼睛,乞求地说:“哥哥,我很乖的……”

诺煦看着他的眼睛,不禁心里一动。

这么清澈的一双眼,好像通晓世间的事,他心里道――你明白我苦痛的处境吗?他又担心总有一天这孩子浑身的脏会连同这双眼睛污染,像他这般身不由己的活着。

最后他拿出钱包,张开干巴巴的嘴,苦涩地说:“这孩子,我买了。”

人贩子的眼睛更光了,却是一种污秽、贪婪的光,看的人很不舒服。诺煦暗自庆幸把这孩子买了,否则他不能想象孩子明亮的眼睛终有一天会落得如此不堪。

“谢谢公子。”人贩子看着诺煦虽然朴素,却衣料上好的衣服,竟叫高价道:“十两银子。”

诺煦瞥了一瞥旁边的木牌,上头只是写着一两银子。但是他也不讲价,把十两给了人贩子,然后伸出手,对孩子说:“来,我们走了。”

那孩子连忙走到诺煦身旁,紧紧地牵着他的手,生怕人贩子反口似的。

周围的人起哄道:“公子,这小叫化怎值十两,你不要被骗了。”

人贩子连忙说:“一个人,怎么不值十两,你们不要胡乱说话。”

诺煦却不理他们,径自走了。他心里觉得好笑,一个人怎会不值十两,又怎会只值十两?可是那人贩子的确不值什么,他要他明天就消失在京城!

“哥哥,我这样牵着你好吗?”孩子胆怯地问。

“为什么不好?”

“我身上脏,会弄脏你。”

“不会,你不脏。”说罢,诺煦不禁苦笑,如果这样的孩子也是脏的话,这世界还有谁是干净的?他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灿烂地咧开笑容,答道:“禾禾。”

诺煦拍了拍孩子的脸,也不嫌脏。他想着,先把这孩子洗好,改天再带给范绍谦和莫回川看吧。

禾禾又问道:“哥哥,我们现在去哪里?”

“宋府。”

“宋府?“禾禾了然地说:“哦,哥哥,你姓宋。”

“我不是姓宋。”话一出口,诺煦就有些后悔了,难道他说他姓乌吗?这个姓一出口就不得了。他犹豫了一下,才说:“我姓陈。”

禾禾点了点头,然后用那双单纯的眼看着诺煦,天真地问道:“那么禾禾以后也姓陈吗?”

诺煦没有应话,一颗空虚的心却突然有些温暖,或许这孩子能够替他过得好,他能够将他的美好寄放在孩子的身上!

“哥哥。”禾禾又问:“你为什么愿意带我走?”

“因为、”诺煦顿了顿,那些理由都说不出口,只是说:“人皆有恻隐之心。”

禾禾听不明白,只好再问“什么是恻隐之心?”

“恻隐之心就是……”

一路上,诺煦不嫌弃禾禾烦,这一大一小就一边说着话,一边来到宋府。

当时宋老爷和宋夫人正整理着行装,预备到扬州谈生意,顺便带着儿子宋乐玉游玩一下。他们一听到诺煦来了,就带着宋乐玉出去前厅。

“参见大皇子。”宋老爷和宋夫人恭敬地说。

然而自幼被惯坏的宋乐玉却走到诺煦身边,喊道:“诺煦哥哥,你怎么来了?”又指了指禾禾问:“这小叫化是谁?”

禾禾觉得叫他小叫化的都是坏人,他便缩到诺煦身后,不愿意跟宋乐玉说话。偏偏这宋乐玉的个性是,你不给他的话,他偏要。于是他就蹲了下来,逗着禾禾。

忽然,他像发现什么似的叫了一声,然后说:“诺煦哥哥,他的眼睛真好看,你把他让给我好吗?”

不等诺煦回到,禾禾就鼓起勇气,大喊道:“不要!”

“为什么!”宋乐玉比他更大声地说。

禾禾又缩了一缩,委屈地说:“因为你是坏人,坏人才会叫禾禾小叫化。”

“那我不叫你小叫化……”

宋乐玉的话被一串急速的脚步声打断了。前厅的门被人用力地推开,一个高而而瘦的人人冲了进来,宋乐玉叫了一声:“表哥。”

来的人正是莫回川,但他连招呼都来不及打,就冲到诺煦跟前说:“诺煦,不好了,绍谦出事了!”

诺煦脸色一变,什么都没有问,就跟宋老爷说:“宋伯伯,这孩子我先放在这里,改天再带他走。”

说罢,他就不理禾禾,跟着莫回川走了。

诺煦前脚踏出前厅,禾禾就哭了起来,打算用一双小短腿追着诺煦。然而他走不了几步,就被宋乐玉拉着。

“你别哭,我会照顾你。”他又说:“你一哭,眼睛就不好看了。”

但是他的话禾禾听不进耳,只觉得他被拦着了,而诺煦愈走愈远了,他便愈哭愈大声。

良久,在宋夫人的安慰下,禾禾终于不哭了。宋夫人马上命人把禾禾洗干净,再赶宋乐玉去收拾行装。可是宋乐玉却不愿意,誓要等到禾禾洗好才收拾行装,因为他要带着他一起去扬州!

但是禾禾还没有洗好,宋乐玉就被宋老爷赶上了马车。

临走前,他不甘心地跟管家说:“你跟禾禾说,等我回来才陪他玩。”

结果,宋乐玉一走就是半年,等他回来时,禾禾早已被诺煦带走了。

诺煦带走禾禾的那天,他整个人憔悴得很,反而洗干净的禾禾却精神焕发。他一见到诺煦,就跑上去,抱住他的大腿,大喊道:“煦哥哥!”

诺煦摸摸他的头,牵着他走了。

那一天,诺煦问禾禾道:“禾禾,以后你就叫陈璞,好吗?”见他点了头,诺煦便蹲了下来,抱住他,低泣着。

陈璞有一双小手拍了拍诺煦的背,拙劣地安慰着他:“煦哥哥,你别哭。”

“璞儿、璞儿……”诺煦喃喃着,心中则暗道:“我过得不好,以后你要替我过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