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上)
? 连日来流转在宫廷里的明潮暗涌好像在第八天稍稍平静下来,诺煦和淮钧难得一起出现在正殿里,辅助莫丞相筹备先帝的丧礼。两个人各据一方,将礼部大大小小官员提呈上来的法事、出殡等的次第看一次,再交给莫丞相作最后检阅。
自□□以来,就明令皇室万事不能铺张,即使是皇帝的丧礼也应简单为主,免得扰民伤财,重蹈前朝复辙。
然而,虽然这几天莫丞相都是忙于丧礼的筹备,但是说筹备呢,莫丞相却似乎在尽最大的可能,将丧礼的事一减再减。例如过往后妃都应该亲送先帝出殡,可是先帝的后宫早就形同虚设,莫丞相便独排众议,取消了这个规矩。又例如以往都会请五十多个僧人和尼姑来敲经念佛,但是莫丞相却硬是把这五十多人变成十人。
淮钧和诺煦对于莫丞相此举虽然不解,但是当他们看到莫丞相伤心憔悴的模样后,他们都不约而同地相信了这样是对先帝最好的。
这举国上下,谁不知道莫丞相是先帝的莫逆之交?
过了一个上午,丧礼当天的次第也大致预备好了,诺煦和淮钧正打算离去时,莫丞相却把他们喊住了。
“望王。”莫丞相一开口,嗓子都是沙哑的,“几年前,先帝曾给你一块玉牌,老臣知道那块玉牌对先帝意义重大,恳请望王割爱。”
诺煦先是愣了一愣,而后才反应过来。关于那块玉牌,诺煦是这两、三年前才知道那是先帝送给陈逸云定情之用,所以诺煦后来就没有再戴了。
他说:“我待会命人拿给丞相。”说罢,他就先离去了。
莫丞相又对淮钧说:“法事方面,不知殿下能否请来永宁寺的明心大师当主持?”
淮钧马上点头,“我待会就过去永宁寺,这几天有劳莫丞相了。”
莫丞相微微一笑道:“不劳烦。”
他的笑容里尽是苦涩。从陈逸云,到范文厚,到现在先帝的丧礼,他只想他的几个好友能好好的走。
这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淮钧跟莫丞相别过后,亦离开正殿了。当时诺煦正在他约莫百步之远,淮钧想了一想,竟阔步走到诺煦的身边,说道:“两天之后,皇兄可有打算?”
诺煦颇感好奇地看着淮钧,想不通他这是来挑衅还是什么的。
他反问:“那么殿下又有什么打算?”
“我该打算什么?”淮钧看着诺煦至今自信满满的模样,不禁觉得可笑。他冷哼了一声:“时已至此,莫非皇兄还认为自己有胜算吗?”
诺煦和淮钧并肩而走,听着他讥讽的话,也不觉得烦躁不快,反而微笑道:“有没有胜算,不是你我说了算。”
“那么皇兄认为自己凭什么坐上帝位?”淮钧忽然停住步伐,靠近诺煦耳边,低声问道:“名不正,又何来言顺。”
初夏的风是暖的,拂在诺煦身上却好像带上了一点冷意,空白了他的脑袋,剩下淮钧的话缠绕着他。
过了一会儿,他才稍稍回过神来,心里明白淮钧知道这件事了。不过诺煦又清楚这件事打从先帝崩逝,就再也瞒不到多久,如今被淮钧知道,除了讶异,倒也没别的情绪。
他神色自若地问:“殿下打算公告天下吗?”
淮钧认为诺煦只是强装镇定,又想到这是一件让先帝、皇朝蒙羞的事,不禁冷笑了一声,反问道:“这件事,皇兄认为该如何公告天下?”
诺煦耸耸肩,笑道:“既然殿下也不打算让天下人知道,那么殿下想我做什么?”
“皇兄,要是我是你,我现在想的应该是如何全身而退,而不是还在做梦,妄图什么!”
“这么听来,殿下这些话是都是为了我着想?”诺煦轻笑了一下,“劳烦殿下了。可是倘若我想全身而退,殿下又会放过我吗?”
初夏的鸟叫的正欢,叫着叫着,竟使淮钧烦乱起来。他想起这几年的事,明知道以诺煦的身份不能威胁到他,偏偏他心底里还有一口恶气,心里的那条毒蟒又叫闹着,使他不愿意放过诺煦,半点也不愿意。
他说道:“皇兄应该悔恨这些年来所做的事,毕竟父皇可以保你一时,却保不了你一辈子。”
“的确是我考虑的不周全。”诺煦顿了顿,又说:“还望殿下的考虑能比我的周全,当年明珞的事已经让璞儿离开了你一次,我也不愿意因我而坏了你们的感情。”
淮钧不禁笑了出声,以为诺煦已经没有办法,只能用这样卑劣的手段来使他放过他,便没有应话了。
诺煦拍了拍淮钧的肩膀,话锋一转,张狂地说:“不过,我从来都不怕这件事公告天下。殿下,你知道的事,远比你想象的少。”
他投下这句话后,就从容地走了。
淮钧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没想到自己反被他削了锐气,而鸟的叫声像在嘲笑他般。他想不明白,事已至此,为何诺煦不向他求情,还妄想跟他争夺帝位。
看他胸有成竹的样子,莫非真的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好一会儿,淮钧才定下心神,心里想――他只是装作镇定,那句话只是吓唬我而已。
淮钧在仁福宫陪董靖用完午膳才过去昭和殿,让陈璞跟他一起去永宁寺。陈璞一听到永宁寺,就连声应好,收拾了一下就跟淮钧出宫了。
出宫前,陈璞从地下捡起一朵刚凋落得玉兰花,心里想,玉兰花的花期快要完了,他应该带一朵给纭妃。
永宁寺依然是宁静的,只是添了一丝初夏的暖风。陈璞踏进寺内,正好有花香扑鼻而来,映入眼帘的是开得正灿烂的黄花,还有几只蝴蝶在花间飞舞。
这几天皇宫都陷在一片了无生机的白,陈璞多多少少觉得压抑,来到这里,便稍稍舒心过来。淮钧也觉得这里特别舒服,或者是纭妃长眠于此的关系吧。
他们先去找明心大师,却被知会他正在跟几个弟子讲解佛经,淮钧便不打扰他,与陈璞过去西郊,探望纭妃。
淮钧握着陈璞的手,伫立在纭妃的坟前。
陈璞从怀里拿出那朵玉兰花,放在坟上,低声说:“娘娘,我和淮钧来看你了。”
“母后,我跟璞儿和好了,我会过得很好,你不要担心。”
“嗯。”陈璞应了一声,微笑着说:“娘娘你放心。”
陈璞温和的话使淮钧不禁侧过头,凝视着陈璞,一股暖流渗进他的心房。刹那间,他觉得他们根本没有分开过,陈璞依然是三年前那个愿意坚定站在他身旁的陈璞。
那些若有所失的感觉就随着陈璞脸上的微笑消失了,这一刻,淮钧确定陈璞会陪着他一生一世,再也不分开。
他深吸了一口气,再说:“母后,父皇他驾崩了。”说到这一句时,他感觉到陈璞正紧紧握着他,像是为他注入勇气,让他的心好受一点。
“母后,父皇会去找你吗?我知道了一些事,也明白了母后往日受的委屈。”淮钧顿了顿,才说:“母后,下辈子你会找到一个对你更好的人,我会再做你的儿子,我们会有一个好的家,对不对,璞儿。”
“对。”陈璞低声应道,心想,要是真的有下一辈子,他一定会选择投胎成一个女子,那么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跟淮钧在一起,就不会分开三年。
“我会跟璞儿过得好好,母后,你要看着我登上帝位,我一定为你洗脱污名。”淮钧誓言坦坦地说,又暗道:“我一定做得比父皇好,我会对靖儿好好的。”
身后传来悉率的踏草声,淮钧回头一看,看到明心大师正阔步而来。
他分开了陈璞的手,说:“我去见明心大师,你在这里跟母后聊一会儿。”
淮钧与明心来到远处的一个亭子,他双手合起,尊敬地喊了一声:“明心大师。”
明心大师也合起双手,微弯腰身道:“参见太子殿下。”
“大师不必多礼。”淮钧也不多言,马上把来意道出:“父皇仙驾,两天后举行丧礼,特请大师担任法事的主持。”
明心想了一想,才答应道:“这是贫僧该做的事。”
微风拂来,撩起淮钧的一缕发,他拨了一拨,客气地说:“多谢大师。”
明心看着淮钧瘦削的脸颊,好像比前一次见时憔悴,又想起纭妃的死至今还让他耿耿于怀,只得安慰说:“山陵既崩,请殿下不要太过伤心。”
淮钧脸上挂着一个微笑,却没有应话。下一刻,他慢慢地把视线移向远处的陈璞,看着他修长的身影,脸上的笑容则更明显了。
事实是,这个中的喜与悲是明心大师不会明白的,而他有陈璞明白就够了。
蓦然,有两只麻雀从树飞到地上,其中一只喙里衔着一块树叶,然后把树叶放到地上,啄开了几个洞。
“叶落千斤重。”明心忽然说:“殿下,你可想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淮钧连忙收回视线,摇了摇头,“叶本来就轻,何来千斤重?”他又虚心地说:“还望大师指点。”
“世人都知叶轻,却偏偏是一块叶使人生苦痛。”明心双手合起,双目慈悲,“阿弥陀佛。”
“大师,恕我愚昧,请再指点。”
“叶长叶落,本是平常事。”明心看淮钧点头了,再说:“那么有得有失,有生有死又何如?”
淮钧终于意会到明心的话,皱了皱眉,问道:“人命又怎能与一块叶相比?”
“对树而言,一块叶就是一条命。
“大师,要是这样的话,树会痛吗?”不等明心回答,淮钧径自答道:“不会。因为树没有心,也没有七情六欲,叶落自然轻。而人不同,人心肉做,得与生,犹如添一块肉;失与死,等于割一块肉,如何不重?又如何不痛?”
“红尘多苦,在于世人苦苦执着。生死得失,本来就是天理所成,既是天理,树不是无心,也不是不痛,只是贵在看破、放下。”
又有一丝暖风拂在淮均的脸上,柔和的,让他想起了佛祖那双慈祥的眼睛,好像在奉劝他放下吧,放下对他们的仇恨,放下权力,从此远离这个是非之地吧。
然而淮钧依然忘记不了纭妃的惨死,也放弃不了将到手的帝位,他不能将帝位拱手让给名不正,言不顺的诺煦。
他握紧双手,看在明心有恩于纭妃就不发作脾气,只是敛起笑容说:“谢谢大师的关心,大师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可是这人世间,人贵在的,可不就是这七情六欲吗?”
明心看见淮钧的不悦之色,就不再多说了,只是心里暗想――偏偏人陷于苦海,也是因为这七情六欲。不过他今天挑起这件事说来,除了希望淮钧放下执着,也是因为淮钧的一点戾气,使得有一件事他不得不说。
“当年明净留给殿下一句别执着,希望殿下好好记住。”明心直言道:“请殿下做一个明君,造福百姓。”
他不知道宫廷的斗争,认定了淮钧作为太子登上皇位,只想他放下这点戾气,以百姓的福祉为前提,不要因私忘公。
淮钧一听,心中大喜,立刻应道:“这是当然的。”
他们多聊两句就分别了。淮钧以轻松的步伐走向陈璞,将刚才明心大师的话抛诸脑后,现在他一心求成,叶重还是叶轻的话,对他而言都是没有意思的。
陈璞见他脸上挂着笑容,问道:“发生什么好事了?”
“没有。”淮钧低声说:“明心大师让我记住做一个好皇帝。”
“这是一定的,不是吗?”陈璞反问道。
淮钧见陈璞如此相信自己,心情更加好,马上说:“是!”
离开永宁寺后,淮钧伸出手,牵住陈璞。忽然有一只蝴蝶飞来,淮钧定睛一看,心里说――母后,我一定会过得好好的!然后他们一路牵着手,慢慢地走回皇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