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陵崩楼非

第五十三章(上)

? 为了防备诺煦发动兵变,这几天淮钧等人明里暗里作了几个部署。明里,他以太子的身份还有董将军在兵府的地位,尽可能架空了彭大将军,拦住他上月批下的军粮;暗里他派了几个人混入定安军,一作打听之用,二作扰乱之用。

诺煦得知军粮被扣下后,立刻带着莫回川与永霆来到彭府,而彭府里一早备好茶,等待诺煦的到来。

踏进彭府,嗅到清新的茶香后,诺煦顿时觉得心旷神怡,连日来郁郁不闷的心情就好了不少,也因为开封圣旨的日子愈来愈近,解脱的日子也近了。

见到他们后,彭大将军连忙迎他们上座,“老臣参见望王,艺王。”

“岳父,别多礼,请快坐。”

彭大将军一坐下就乐呵呵地说:“望王好远见,殿下果然扣下那批军粮。”

诺煦呷了一口茶,微笑说:“殿下的忧虑没有错,谁知道我们会不会私下挪用那批军粮,要是殿下多想一步,西南战事告急,粮食紧迫,就会想到我们怎敢挪用,定安军的军粮,我们也不可能现在才预备。”

“哈哈!”彭大将军豪爽地笑了几声,“老董也是的,我在兵府这么多年,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被他架空,我的人又怎么可能一句意见都没有,就说他没有脑袋。”

这几天压力巨大的永霆也忍不住笑了一声,嘲讽地说:“那是他们以为大权在握,所有人都得听他们的。”

“唉,权力熏心,权力熏心啊。”

诺煦忍俊不禁,“岳父,你这是五十步笑百步。”

说过笑后,他们就收起笑脸,谈回正事。

“马上将西南战事告急和太子殿下扣住军粮的事散布开去,再以我的名义,捐一批军粮到西南,不必太多,只要快。”

“可是西南急需军粮……”永霆上过战场,明白充足的军粮对军队有多重要,不愿意因而影响到战事。

“不必担心,消息散开后,殿下肯定立刻将军粮送到西南。”诺煦打了一个眼色给旁边的莫回川,莫回川马上离开彭府,照诺煦的话办事。

看着莫回川离去,永霆和彭大将军都没有异议,眼前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另一批定安军正从水路赶来,预料明天晚上就会到达。”永霆说。

诺煦点点头,再喝了一口茶,自信满满地说:“江怀风以治丧之名上京,所带的兵力只够抗衡第一批定安军,他们一定不会料到我们会再调兵上来。”

“虽然冒险了一点,不过办法不错。”彭大将军看着诺煦感叹道:“看着你这么聪明能干,总是让我想起太……你舅舅。”

诺煦拿着茶杯的手抖了一抖,脸色微变。其实他知道这个秘密不会守得长久,无论结局如何,这个秘密总会被揭开,不过不是现在,更不是在寄予他厚望的永霆的面前,因为他还没有准备好。

他装作从容,笑道:“恐怕我连舅舅的一根指头都及不上。”

“舅舅?”永霆好奇地问,他从未见过诺煦的母妃,更不知道诺煦还有一个舅舅。

“我的一个朋友。”彭大将军答道,却又惋惜地对诺煦说:“要是他有你一半谦逊,也不会落得英年早逝的下场。”

“往事已矣,岳父、”诺煦顿了顿,才将这些年来想说的一句话说出:“多想无益。”

彭大将军摸了摸半白胡子,点头道:“我早就不执着了。”

诺煦苦涩一笑,执着的确实不是彭大将军,而他,也想做到不执著,偏偏世事往往都是不如人所愿。

至于提到往事,同样执着的还有永霆。他不屑一笑,他只有不断想起以往跟明珞快乐的日子,还有明珞的枉死,他才能一直活到现在。

像这样深刻的往事,只有多想才有益。

三个人心不在焉地坐了一会,诺煦多喝了两杯茶后,就动身要走。

离开之前,彭大将军有话跟诺煦说,便让永霆在外面稍等一下。

“望王。”彭大将军收起刚才的从容,严肃地看着诺煦,说:“无论成功与否,老臣要做的事都已竭尽所能。”

“岳父,我知道。”

“既然你还叫我一声岳父,我希望你答应我和瑶儿的事,一定要做到。”彭大将军一双老迈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诺煦,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看得出他说的是不是真话。

诺煦直视回彭大将军,坚定地说:“竭尽所能。”

彭大将军得到承诺后,露出一个笑容,一脸慈祥,看着诺煦离开彭府。

其实他知道诺煦唯一可以做的真的只有竭尽所能四个字,因为事情的决定权从来都不在于诺煦,诺煦的承诺也不过权当一个安慰而已。

当年的事要是不蒙蔽自己的双眼,谁对谁错,显然易见。可悲的是,有人选择用仇恨蒙蔽自己的眼睛,蒙蔽别人的眼睛。

诺煦和永霆回到皇宫之后,就各自回去上阳殿和东沁殿。诺煦看着沿路的花草鸟木,自从先帝崩天,他总觉得这座宫殿少了一份生气,但他知道这是新气降临的前兆,新的生活将随之而来。

想到这一点,他的步伐就轻松起来,连日挤压着他的阴霾也扫开了一点。

忽然,他在拐角处顿了一顿,再放慢了脚步走。但是他才走了约莫五、六步,就敌不过内心的挣扎,飞快地走了上前,叫住前面的人。

“乐玉。”

刚从宫外回来的宋乐玉回过头来,看见诺煦后有些讶异,但还是对他一笑,恭恭敬敬地喊了句:“参见望王。”

“多年不见,想不到在这里碰上。”诺煦指了指前方的亭子,问道:“过去坐坐吧。”

宋乐玉犹豫地看了诺煦一眼,诺煦明白他的忧虑,又说:“纯粹朋友相聚,如何?”

看着诺煦赤诚的眼睛,宋乐玉心里想,虽然他现在是太子一方,可是他和诺煦的交情在前,此刻有缘见面,加上此事上他对诺煦也有一点愧意,如果拒绝了他,也未免太过不近人情。

最后他点点头,跟着诺煦过去亭子,二人相对而坐。

“上阳殿送过去的茶叶,还合你意吧?”

有了少时的教训,就算他没有喝那个茶,他也硬着头皮说:“云南普洱,当然合意。”

这么多年交情,诺煦自然看得出宋乐玉的言不由衷,他开玩笑说:“既然合意,我再让人多送一点到齐和殿吧。”

“不、不……”宋乐玉连忙挥手拒绝,又解释道:“茶叶是范大哥送的……”

他的话未完,就被诺煦低声说的三个字打断了。

“不要说。”

宋乐玉立刻明白过来,噤声不语。

跟在淮钧身边,他也听闻过先帝驾崩之前曾经见过一个姓范的人。当时他没有多想,但现在见诺煦紧张的模样,他终于知道这姓范的人是谁了。

“他们知道吗?”诺煦低声问,脸上露出一丝慌张,他竟然忘记了淮钧身边有宋乐玉等认识范绍谦的人。

“我什么都没有说。”

听罢,诺煦舒了一口气,又警告说:“这件事,什么人都不能知道。”

“嗯,我懂得。”

虽然他不明白先帝为何要见范绍谦,可是他也明白不能让淮钧和旻轩先找到范绍谦,否则单凭范绍谦与诺煦自幼相识这一点,范绍谦回来就是死路一条。

诺煦缓了缓脸色,转个话题:“在宫里的生活习惯吗?”

“待一段时间而已,谈不上要习惯。”宋乐玉挑一挑眉,说:“你知道宋家的家训,要是可以选择,我怎样都不会踏入这座皇宫。”

“不得踏入官场。”诺煦轻声说,又不禁笑道:“看来那个酒肉和尚的话,是为了防你这个痴情公子。”

宋乐玉耸耸肩,不愿将赵天宝牵进他们的话题。

诺煦“唉”了一声,话却是嘲讽的话:“我早就提醒过你,温柔乡是英雄冢。如果你听我的,也不至于被人抓住把柄。”

“可是你也说了,我算不上什么英雄。”宋乐玉自嘲地说。

他听得出诺煦嘲讽中对他的担忧,而这也是他的担忧,只是现在才来想,显然是来不及的,他便只得自我排解说:“在我看来,那个酒肉和尚正是预料到我有此一劫,才让爷爷立这个家训,既然如此,我躲不过也只是顺天而行。”

“好一句顺天而行。”诺煦想起那个晚上替他算命的人,心情又好了起来。

他不禁想,是不是只有他按照天意走下去,就能得到那个他最渴望的结局?

宋乐玉笑了笑,又说:“小时候我算过一次命,那个大师说我二十多岁时会有一个大劫,只要度过了,虽然没有早年富贵,但至少一生圆满。”

那次算命的事,只有他和宋夫人知道,因为那句“没有早年富贵”使得宋夫人怕宋老爷不把家业交给宋乐玉,就一直隐瞒着。

要是那大师所算的都是真的,那么现约莫就是他应劫的时候了。劫是什么呢?他约略猜到,却不愿意细想。

至于一生圆满,自从他跟赵天宝表明心迹后,他这辈子求的就是和赵天宝快活地过完这一生,这么想来,只要他们在一起,他的一生就圆满了。

大劫――诺煦的神色忽然变得凝重,他过来找宋乐玉就是为了插手这一件事,因为他们都预料得到这个大劫是什么劫。

他严肃地说:“虽然殿下现在用你,可是兔死狗烹的事,厉来并不少见,何况你与回川表亲的关系,这朝中有心的人多的是……”

“不用什么有心人,我想我已经得罪了殿下。”宋乐玉无奈地说,再压低音量,将陈璞的事大约说了一遍。

诺煦一边听,一双眉愈拢愈紧。等到宋乐玉说完后,他就不认同地说:“殿下对璞儿的执念是你想象不到的,你何必为璞儿冒险说话?”

“我既然把他当作朋友,这件事上,就应当尽一点力。”

看着宋乐玉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诺煦不禁叹了一口气,“你就是个性情中人,不为家业做点事,却为感情奔波一辈子。”

宋乐玉摸了摸鼻子,笑了两声,却不作言语。

见他满脸不在乎,诺煦只得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这样重感情的人没有什么不好,就是可怜宋家出了这么一个不肖子孙,但要是说宋乐玉生错门户,恐怕又没有那一家可以养出他这样潇洒脱俗的气度,看来一切尽是天命矣。

他想了想,决定重提一件旧事。

“我没有想过你和璞儿会相识。”

向来信缘的宋乐玉,一直将他与陈璞相交视为一场缘分,便说:“这天下虽大,可是有缘的终会碰面。”

诺煦哑然失笑,他喜欢宋乐玉的答案,可是他想,宋乐玉一定忘记了他与陈璞的缘分要从何算起。

他眨了眨眼,高深莫测地问:“你还记得禾禾吗?”

随着这两个字浮现到宋乐玉脑海里的是一个七、八岁高的小叫化,那一年,诺煦买了那个小叫化,然后把他丢在宋府,命人把他洗干净。

宋乐玉已经忘了那个小叫化长什么样,只记得他有一双又大又明亮的眼睛,使他一眼就喜欢上那对眼睛,可是那一天,宋老爷和宋夫人要带他出门,等他回来了,那个小叫化也不见了。

突然之间,他想起那天在扬州城城北的山上的亭子与陈璞相遇的一幕,那天他就是被陈璞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吸引,就是那一双眼睛使他顿生熟悉之感,而执意要结识陈璞。

想及此,陈璞的双眼就与小叫化的眼睛重叠在一起。

他难以相信地问,“他、他是陈璞?”

“这就是缘分吧。”诺煦点头说,又开玩笑道:“如此一来,你岂不为他赔上性命也愿意?”

宋乐玉正在感叹于感叹于世事的变化莫测,被诺煦这样一说,只能尴尬地摸摸头。过了一会,他问道:“大哥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件事?”

“他?”诺煦一脸疑惑,又摇了摇头,从未见过“禾禾”的范绍谦怎么可能知道这件事?

“那他怎么会、”宋乐玉欲言又止,不知道应否将范绍谦托付给他的事说出。

“会什么?”

宋乐玉犹豫了一下,心里想,在诺煦面前是不能隐瞒范绍谦的事的,何况,这件事说了出来也好,要是他走了,诺煦看在范绍谦份上,也会好好对陈璞,

他说:“在宣楼的时候,大哥要我好好照顾阿璞。”

听罢,诺煦有些怔然,心里又有些不是味儿。往日范绍谦只把他和莫回川放在心上,如今看来,陈璞竟然在他心里占了一点位置?

这边诺煦还衡量着陈璞在范绍谦心中的位置,不远处却有一个人将他们看在眼里,几经衡量后,悄悄地回去仁福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