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9章 犹抱琵琶半遮面

只是这些人,似全然都没看见小轿,更不曾留意到于谦从轿中走出。

这十数个人,分作两边。

一边是成敬为首,数名护卫,一再拦阻。

另一边,于谦更觉得诧异,乃是他的同年,如今忝任大理寺右少卿,姓薛名瑄字德温的那位。

薛瑄接手何家五口命案,以及北镇抚司百户张杰将许胜重伤致死一案,他早已听说,甚至还特意让人提醒过薛瑄一些此案关节。

只是今日在郕王府前见到这位同年,他却实在不知,同年此来究竟为了什么。

薛瑄的学识,于谦向来敬服,加之薛瑄又比他年长一轮,于谦向来打心底视之如兄。

薛瑄有古儒之风,又有清梗之名,素来很少于官场同僚有私交。

便是那年主考的座师杨士奇,趁着这位学生此次来京任职,曾数次邀请赴见,都毫无意外的被回绝。

他注重清名,又不屑交际,是以这些年,仕途并不顺遂。

薛瑄此次能赴京履任,是阁老看重他,并不曾知会薛瑄一句,便做了一番谋划。

这其中,也多是阁老想借着这位学生和司礼监的王振乃是同乡,想着王振因念及同乡之情,对于薛瑄迁任大理寺一事,不会从中作梗。

而以薛瑄为人,大理寺少卿任上,自会做出一番成绩,且定然也不会为外人影响。

只是阁老也实在担心薛瑄会因性情,而恶了王振。

于是薛瑄匍一来京,便暗自提醒他,无论如何不愿,都该去登门拜会,见一见王振。

在京做官,要想真做些实事,有些虚与委蛇,迎来送往,便是心中再不屑,也该忍着做一做。

奈何这位少卿大人,全然不理,甚至因为一件旧案,把王振往死里得罪。

于谦和这个同年交际来往很少,但二人却是互相倾慕已久,常言‘君子之交淡如水’,说的便是他们二位。

之前何文渊也曾承旨办案,只是后来却辞官离任归养。何文渊离京之前,于谦还赶赴曾郊外,送了何文渊一程。

于谦其实当时并不愿亲赴送行。只因阁老所请,要于谦替他送一送这位前姻亲。

那日,何文渊曾和于谦聊过那件案子,也坦言了自己因何退亲,又为何做了逃兵,竟无一丝隐瞒。

也是那日与何文渊畅聊之后,于谦才知其中另有缘由。

何文渊因为上疏谏言「伐麓川」一事,恶了王振,也被今上不喜。

那日,今上下旨令他查案,却明里暗里提醒,案件只能按着今上的提点来办,不得节外生枝。

之前因为阁老被今上和王振差点‘逼退’,加之杨家那杨稷纵横乡里,杨稷曾与何家女,因双方长辈的关系,互换了庚帖,定了亲事,只待何家女儿及笄,便要行周公之礼。

如今这门婚事有百害而无一益,且杨稷也实在不是良配,何文渊便起了别的心思,最后选择上门退亲。

阁老也没有为难,当下便归还了庚帖,绝了这门婚。

何文渊自知已经再无颜面登门,请阁老周旋一二。

今上下旨办案,涉案几方也都与他为难。

他既不愿媚上以求得仕途顺遂。

也不愿欺下,把一切都推到那死了的农户身上。

他自忖绝无两全之法,只能选择逃离官场。

当日,二人曾聊过许多,聊到酣处,何文渊甚至自诩‘小人’,大骂自己卑鄙。

后来,他也曾大恸今上宠信奸宦,连他这样想有所作为,又识时务的‘小人’,都能被逼到如此境地,怕是以后朝中清正耿介之臣,更无出路。

届时满朝文武,希旨办事,科道言官操弄于阉党之手,党同伐异。

到那时,朝中再无劝谏之臣,今上听不逆耳之言,只怕将来满朝上下,只有阿谀献媚之音。

祖宗基业倾覆,只在朝夕之间。

于谦当时虽也觉得他说的太过,不过却也能看出,何文渊今日所言,句句发自肺腑。

那日送何文渊登上马车,即将远去之际,何文渊又掀开帘幔。

“于廷益,你向来性子刚硬,先几朝陛下都信你忠耿,加之又久在地方任事,你自然无虞。如今今上对你却是不同,加之阁老老迈,再无力护你周全,你自己又是个不屑于阴诡筹谋的……!京城是个是非窝,且浊迹已显……你好自珍重!”

于谦一直目送马车驶离,再也看不见,方才唏嘘一声,折身返回。

本来何家五口性命的案子,于谦便心有悔意,何阿大当时找上他,请他帮忙寻着东家,好主持公道。

只是那日,于谦也未曾料到,对方竟敢在北镇抚司重重护卫下,杀人灭口。

何阿大之死,于谦一直觉得是自己考虑不周,才致使何阿大丧命。

如今何文渊一番话,正好也提醒了他。

他本来是想着自荐于陛下,查明此案,甚至想到便是拼着这官不做,也要将一干涉案人犯,全都绳之以法,好为何家五口性命,洗刷冤屈。

那日,朱骥登门,说是受北镇抚司徐良指派,来请教之后应对之法。

他便将自己有心自荐,查办此案的想法说了出来。

那夜,他也连夜书了一道折子,并递了上去。

为此,阁老还曾派人来阻拦,只是为时已晚,阁老派的人来时,折子早已经到了通政司,怕是已经摆到了司礼监也不一定。

后来他又听闻薛瑄也递了折子,且与他递折子的日子恰是同一天。

只是不知为何,他的那道折子如石沉大海,案子主办官的头衔,却落到了薛瑄的头上。

为此,他曾怀疑过是阁老使了什么手段,截留了自己的折子,还特意登门试探。

阁老当时反应,他自忖看不出任何异样。

此事于他,虽然心中有些萧然,但想着薛瑄做主办官,决然不会比自己差。

于是便将案子中,自己所知道的一些内情,专门整理成条目,让人捎给薛瑄。

今日来郕王府授课,又遇见薛瑄,他确实诧异。

薛瑄既然承旨办案,应该不会趁着间隙,还办理别的案件才是。

于谦思来想去,也想不出薛瑄来到郕王府,还这副架势究竟为何。

难道那案子,还能和郕王殿下有什么牵连不成?

「注:于谦并不知道昨日发生的事。」

心中奇怪,便唤了一声:“德温兄,你怎么在这里?”

薛瑄本来正与成敬纠缠,请见郕王殿下,突然听见身后声音有些熟悉,还未等他回头,便见成敬惊喜的喊道:

“于先生来啦!快请进府,殿下已经等候多时了。”

于谦先是一愣,还以为自己来迟了。

忙抬头望天,去看日头方位,见还没到时辰,这才暗自松了口气。

“我还以为来迟了,思慕兄着实吓着我了!”继而又问:“二位这是……?”

「成敬,字思慕,永乐二十二年进士,虽说晚了于谦一届,却年长于他。当年高煦之乱,于谦曾随驾平乱,成敬当时受到叛乱牵连,于谦是经历者,知他无辜。如今于谦承上命,忝为郕王殿下西席,双方又有交集。且他知道成敬为人,是以才会以多年前初识时的称呼‘思慕兄’,称呼对方。」

薛瑄先是与他见过礼,刚要开口,成敬却道:

“于先生既已到了,还是快些入王府的好。”

又对薛瑄道:“薛少卿,殿下今早方才接到陛下的口谕,要殿下好好于功课上勤勉下功夫,未有长进前,不得出府,咱实在是帮不上你。”

薛瑄却急道:

“昨日之事,殿下亲眼所见,带头行凶者乃是喜宁,如何就只要斩了那些恶奴,却把首恶放过?喜宁被殿下昨日押走,他如今何处?殿下不好相见,我也不强求,成公公只要告知喜宁现今何处,本官之后绝不再来叨扰。”

成敬张了张口,欲言又止,后又往不远处站着的两个小太监处看一眼,才道:

“薛少卿莫要为难咱,你说的这些,咱实在不知。”

接着又压着声音道:“薛少卿这是要恩将仇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