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讨薪

乾清宫,东暖阁。

朱祁镇意气风发,畅谈麓川之征将是他成年之前,自己送给自己最重要的一份礼物。

亦是显示大明国威,震慑周遭宵小的一战。

他为此付出良多。

喜宁一声声‘大明皇帝威武,扫荡六合……’,恨不得将古来对所有帝王的称赞,一一加诸在这位年轻的皇帝身上。

朱祁镇喜笑颜开,似是已经在畅想大军势如破竹,擒下思任发,拿回京师。

他仿佛看到思任发跪在自己面前,摇尾乞怜。

于康看着这一幕,却无从劝说。更无法告知他,这场调动和消耗半数国力的远征之战,未来几年,几次反复,以至于民怨四起。

于康不知道朱祁镇召自己进宫,和远征麓川有何关系。

但有王振的一番动作,显然不能不小心应付。

于康终于迎来了这次被召见至此的缘由。

只见朱祁镇瞪着一双满含期待,乌莹莹的大眼睛,稚嫩的脸上尽是对于康的无比信任。

“于康,王先生得知你当密探的那些事迹,称赞你智计无双。朕在你之前,召见了此次远征麓川,提督军务的兵部尚书王骥,他在听说了你的事迹后,亦和王先生同感。王骥乃兵部堂官,在此位置上稳坐多年,娴熟兵事。连他也如此夸赞你,想来你的本事不会差了。”

于康听完,心里骂了一万句娘。

王骥何人?

自从朝初被王振污陷下狱,后来又被他救出,自此便坐歪了屁股。

此人对于兵事,确实熟干。但近年来他也一直和王振眉来眼去。

此次麓川之征,朱祁镇和王振一力主导。

王骥能充任征战提督军务总官,更是王振全力举荐。

加之有王振亲信曹吉祥充任监军。此次征战,王振一力掌控。

如今他又是替于康请赏,又是在朱祁镇面前对于康之能极力称赞。

目的何在?于康哪能看不出。

这显然是要将他送往麓川远征最前线啊!

于康心中大骂,自己一个小小的锦衣卫试百户,能让这样两位大佬联手针对,这究竟算什么?新手村玩家误入地狱副本?

这是要将他肉体消灭的节奏啊!

王骥,如此针对一个小辈,你的脸呢?

于康心知,无论派他去军中任何事,都将是万死无生之局。

他预料先机,是因为知道历史走向。可即便如此,依然很难阻挡历史煌煌巨轮。

如今的事早超出他预料之外。

京师的事,一切还未有定局,他不放心。

这次回京,好不容易混入锦衣卫,一切布局,还未完全展开,此时若是随军前往麓川,岂不是一切功夫都将白费?

拖,必须拖。

大军出征,日期将近,想要妥善处置后事,显然时间来不及。

想到此处,不等朱祁镇说完,于康忙道。

“陛下,山猫之名,绝非一人,只是臣侥幸活下来而已。臣在其中,只是微末之功。不敢将所有功劳,因同袍死去,就窃居为我有。”

王振笑道:“于百户何必妄自菲薄,同袍之谊,固然深重,但档籍所记,岂能有假?难道于百户的意思是,徐镇抚有故意欺瞒皇上之嫌?”

于康心里腹诽,幸亏在此事上,他和徐良早有过商讨,且有了安排。

否则王振此言,无论他如何应对,都将迈入对方陷阱之中。

他继续对朱祁镇拜道:

“陛下,锦衣卫密探档籍,身死即消,以防泄露,有人报复其家人。之后只留事件档籍和密探代号,这是锦衣卫规矩。臣的档籍之所以还保存,是因为臣还活着,所以,以一人之力,忝居整个山猫之名。陛下,山猫是一个小队,不是一人。臣在其中,不是首领。”

朱祁镇一愣,脸上尽是茫然之色。

他转首看向王振,王振也是一头雾水。

朱祁镇问道:“你是说,我大明朝锦衣卫,天子亲军。他们为朕的天下拼杀,到头来,连一个名字都不能留下?”

“陛下,密探本就不是真正的锦衣卫,我等隐于暗中,只为有一天能正式纳入锦衣之职,这其中,死难者极多,就如战场拼杀一个道理。”

他暗自补了一句:谁会记得一个小兵的姓名,这世道本就如此。锦衣玉食,章缝介胄之臣都不曾知,何况你这一国之君?

“怎会这样?怎么能这样?此事朕竟从来不知。”朱祁镇大怒。

王振几次张口欲言,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静静侍立一旁,眼神中闪着微光,目光尽头,却是于康。

喜宁缩着脖子,更是不敢出言,生怕说错。

这些本就是最下层的暗里规矩。

王振喜宁之流,从来只和章缝之侣、介胄之臣暗地里争长短,哪里会知道这些?他们这些陛下最亲近之人都不知,更遑论还未成年的皇帝陛下又岂会知道。

朱祁镇看着慨然自立的于康,眼神竟有些躲闪。

良久,问道:“此事,可是历来如此?”

于康忙道:“陛下,据臣所知,此事古来皆有,只是历朝历代,略有不同而已。”

朱祁镇问:“有何不同?”

于康心里暗笑,面上却看着有些为难,似有难言之隐,不便宣之于口。

“你照直说,朕知道你的性子。你不将山猫之名,独自贪下,这是你性子坚贞。你之同袍,朕愿闻其姓名,亦当嘉奖。”

于康再拜。

“陛下,死难者抚恤,这本是常例,山猫小队,隶属徐镇抚,当时的徐千户后来的徐百户麾下,抚恤之事,当时的徐百户上报之后,未曾下发。同袍家小无人奉养,徐百户用自己官俸,臣也添了一些,此事,臣心中一直无法认同。”

王振瞪直了眼睛看向于康。

喜宁更是瞠目结舌。

两人似是想不通,于康何以在陛下面前,为一些不入流之人讨俸。

这简直就是手持巨剑,却斩向蚊虫。

哪知,朱祁镇却大怒,从榻上一跃而起,直直盯着于康。

于康梗着脖子,眼神不避不闪。

“好啊!好啊!死人的钱也贪,还是为朕,为朕的大明朝而死,简直岂有此理。”

喜宁缩着脖子,战战兢兢道:“陛下息怒。”

不劝还好,这一劝,朱祁镇随手抄起几上杯盏,奋力摔在地上。

地面触及之处,恰恰就碎在喜宁脚下。

杯盏崩裂,碎瓷飞溅,有一小块,恰巧不巧,正飞到喜宁脸上。喜宁白嫩的右脸颊,登时出现一道血痕。

朱祁镇却扯着嗓子喊:“来人!来人!”

暖阁外随侍太监立即一路小跑,进了暖阁。

朱祁镇冲到太监面前,恶狠狠喝道:“把马顺那个狗东西,喊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