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5章 不安全
太皇太后张氏望着眼前稚气未脱的孙儿,恍惚间似又回到朝初时。
那时,现在宫里的那个孩子,也是如此一般模样。
霎时间,目中一抹黯然之色迅速划过,却又转瞬消失不见。笑盈盈对朱祁钰道:
“张家小子被皇祖母罚着去抄经,你去看看他抄的怎么样了?”
“啊?”
朱祁钰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皇祖母究竟何意,甚至对‘做事’两字的意义生出些许怀疑。
“去吧!”
朱祁钰见皇祖母兴致不高,有心留下和皇祖母再说会儿话,这时兴安却已经到他跟前:
“殿下,我陪您去!”
朱祁钰呆呆应了声‘好’,对着皇祖母拜了拜,就满头雾水的随兴安离开了。
成敬刚要追上去,太皇太后扫一眼徐姑姑,徐姑姑便立时跑到他跟前。
“成公公,太皇太后有话要问你。”
成敬身体一僵,徐姑姑却是说完话后,急步出了殿。
成敬甚至在殿中听见,徐姑姑将在殿外守着的侍卫、女使都往远了支开的声音。
他心中愈发忐忑。
“成敬……!”太皇太后轻唤一声。
成敬浑身一震,急忙俯身就前,双腿一曲,就要跪下。
“就站着回话!”
成敬半曲的双腿一滞,身体却躬的更低了。
殿中本就空旷,如今又只两人,太皇太后呼吸有些粗重,每次一呼一吸之间,成敬的心就跟着一颤一颤。
他有种不大好的念头,随之秉着气,把头垂得低低的,生怕自己控制不住,表情有异。
成敬只觉得好似过了几个春秋,太皇太后终于才再次开口:
“先帝把你派到钰儿跟前,有些年头了吧?”
“启禀太皇太后,宫里两年,殿下封郕王后,宫外别府居住,合起来快有九个年头了。”
“是啊!九年了,钰儿记事晚,你算是他跟前最亲近得力的了!”
太皇太后感叹一声,接着道:
“成敬,你是读书人出身,又是正儿八经考中过进士的,偏生先帝那时刚继位,晋王勾结叛王高煦图谋不轨,你虽被派去晋王府奉祠不久,但终究还是被高煦叛乱之祸所牵连。”
说到此处,太皇太后却停住了,成敬心里一突,愈发不敢抬头。
果然下一刻,成敬就听到太皇太后淡淡问出一句:
“对此,你可曾怨过?”
成敬忙不迭回道:
“奴婢本是必死之身,蒙先帝圣明体恤,饶奴婢一命,连奴婢家中子弟也都未受到一丝牵连。后来先帝又将奴婢派到殿下跟前侍奉,先帝对奴婢信任,奴婢对先帝也只有感怀之心。”
成敬回话时,声音略带哽咽。
太皇太后又是沉默许久,才道:
“钰儿年纪小,正是玩闹的年纪,你在跟前侍奉,想来时常受气。这些年,你受委屈了。”
成敬立即回道:
“殿下一派天真烂漫,对奴婢也是极好,逢年过节,还会惦记奴婢家小,给予赏赐,奴婢从不觉得委屈,反倒是殿下如先帝一般体恤奴婢,奴婢受之有愧。”
“你倒是净捡好听的说。”
“奴婢字字出乎真心,句句发自肺腑,无半句虚言。”
“好,既如此,我也愿意信你,钰儿如今大了,你又是他跟前最亲近得力之人,我有心让钰儿做些实事,你可愿帮他。”
太皇太后张氏说完一句,姿势未变,神情也是依旧。只是一双眼睛中,却有一丝异彩,牢牢锁定成敬周身上下。
殿中静的可怕,太皇太后呼吸声依旧粗重,为本就沉重的氛围又平添了几分凝重。
自始至终,太皇太后眼睛未离成敬分毫,等待着他的答案。
成敬沉默愈久,这位老人的眼神看着成敬时,就愈冷。
成敬浑身汗津津的,就这样定定地弓着身子,垂着脑袋立着。他不敢抬头,但却能感觉到一双似能洞察一切的眼睛,正在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连日以来,一些极隐秘的风言风语早就传进成敬耳朵。
太皇太后离宫,在功德寺小住,如今过去已有一月有余,期间寺内发生命案,太皇太后依旧未回。
就连殿下这般懵懵懂懂的性子,也都几次问到这事。
成敬自然感觉到这平静下的暗流涌动。
要知道,皇家的事,稍有微动,便是天大的事。
太皇太后不同于其他后妃,在老朱家,那可是宛如定海神针般的人物。
老人家一举一动
,难免不会让人浮想联翩。
成敬早就察觉近来事态不对劲,直到此刻,太皇太后将所有人赶出,独留下他,他才终于确定,之前他的感觉并不是空穴来风。
他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话,一句不对,便会累及阖家性命。
宣德二年,他自知必死,甚至阖家都会受自己拖累,后来侥幸逃过一劫,算是大难不死,绝处逢生。
当年那种心惊肉跳等死的日子,他绝不愿再经受第二次。
但他也知道,这世上许多事,偏是身不由己。无论作何选择,终局却是一样。
不一样的只是通向终局的过程,是消极应对,还是积极面对,绽放生命最后的余晖。
他自忖侍奉殿下多年,和殿下待在一起的时间远远超过和家人在一起。以至于对殿下性子极了解,更甚于对自己孩子的了解。
殿下……本不应卷入一些是是非非当中。
殿下该当个太平王爷,安安稳稳过完一生的。
现世只是一霎那,成敬却像是经历过一世枯荣。
等到逢过劫,再次回到现世,仿佛已经过了许久许久,而在这一刻,成敬终于也有了答案。
只见他缓缓跪倒在地,头也慢慢触地。
“太皇太后,殿下该就藩了!”
太皇太后神色间有些诧异,不过这诧异转瞬而逝,再开口时,似在话家常。
“成敬,你就忍心我这老婆子余生见不到这个孙儿?”
成敬却是答非所问:
“太皇太后,殿下总有就藩的那一天,殿下多在京城待一年,或许以后就多受一年非议。太皇太后如此疼爱殿下,断不忍心殿下遭受非议。”
“怎么……!你是听见谁嚼舌根了?我倒想听听,谁这么大胆子,敢传这种瞎话。”
“并非有人当下非议,都是奴婢心里瞎想,毕竟祖宗有法,万不可逆。奴婢生了天大的胆子,只愿余生在殿下跟前,看着殿下平平安安,娶妻生子。直到哪一天,奴婢老了,不能再继续伺候殿下,又或许殿下哪天看奴婢厌了。那时候,奴婢就回到老家,也不拖累族中子弟,就寻一块僻静没人的地方,种种地,了此余生。”
一番话,朴实无华,却是字字句句,情真意切。
太皇太后张氏目中黯然,又夹杂着一丝愧疚,转瞬又全都消失不见,眼神再落在成敬身上时,全是欣然之色。。
“成敬,你既有此心,我心甚慰。”
“我这孙儿还小,让他现在离京就藩,我是舍不得的。”
“你怕有人非议,这话也确实在理,我今日就责令一份差事给你。”
成敬微抬起头:“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张氏却是扬手打断了他。
“这京城里也不安全,郕王别府侍卫终究还是太少,我从禁卫里挑些得力的,以后我这孙儿的安全,就全靠你了。”
成敬目中尽是不忍之色。
他又如何不知,太皇太后口中的不安全,究竟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