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 血还热否?
杨士奇只是口中喃喃道:“说是这么说,可是又有谁,能真的毫不在意?”
“学生并不在意!”
杨士奇摇头,只是轻‘呵’了一声。
显然,这些话,杨士奇还是不信。
杨士奇想起永乐十九年,辛丑取仕。
那年,他是会试主考官。
那年,于谦殿试三甲九十二名,这个名次在那科算不得亮眼,甚至很靠后。
按照以往,这个名次,他这位主考官本不会太多关注。
但于谦不一样。
这位会试名次颇亮眼的年轻人,在殿试中‘以策语伤时’,才至落到三甲。
他以为这个年轻人会失落,会怨愤。
但那日,这个年轻人随意拎着一盒点心到府中拜会,却毫不在意因为殿试中,因言语过激,导致名次下降而心生悔意。
只是嫌弃自己当时所言,还不够振聋发聩,还不够彻底。
那日,许久不曾下棋的杨士奇和很少下棋的于谦,手谈数个时辰,也聊了很多。
那时候,他为面前的年轻人,誓要涤荡一切朝堂蠹虫,天下秽物的雄心,而心生欢喜。
尽管他觉得,面前的年轻人还有些稚嫩,太理想主义。
他以为这个年轻人历仕近二十年,从意气书生变成地方大吏,成为三个孩子的父亲,那份理想和意气早就消磨殆尽。
谁知二十年后,又谈起这些,他竟依然没变,还是当年的那些话。
尤其他说出这句‘学生并不在意’。
杨士奇恍惚间,觉得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个下午。
甚至他都没想到,接下来他说的话,更加骇人。
因为这些话是读书人,自小到大所读经学大道,每每热血沸腾的那些要义。
可这些,以前只是说得,绝难做得。
及至本朝,连说都不能说,何谈来做。
“阁老,这天下非一人、一家之天下,那把椅子上坐的是谁不重要,他想的什么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坐在那把椅子上,能让天下承平,无祸无乱。”
“且陛下生长深宫,少居富贵,未尝识人间情伪,以致忠奸不辨。”
“而今,权阉祸乱朝政,陛下却对其信服,阁老文臣首揆,值此朝廷危难之际,却因一人之得失,便要弃朝廷政务于不顾,弃天下百姓安宁于不顾?”
“今日学生前来,只想问阁老。”
“阁老真的想好了么?真打算做个战场上的逃兵?”
“学生这一腔热血,何处不能撒?”
“死有何惧?名又有何累?不知阁老血还热否?”
杨士奇望着于谦,觉得此时此地,仿佛就是二十年前的场景。
那时候,他还是意气少年。
二十年后,他沉稳了不少,但锐气犹存,意气不减。
反倒是自己,这二十年来,做到文臣首揆,却顾忌的越来越多。甚至真的如他说的那般,为声名所累。
陛下年轻,受奸人蛊惑,走歪了路,自己受先皇托孤之重,不是正该肃清朝纲,清君侧么?
何以如此消沉,被晚辈看轻?
不知不觉间,杨士奇的背缓缓直了起来。
「是啊!先皇托付之重,如今朝纲渐坏,岂不是我的责任?怎可此时弃之于不顾。」
“于廷益,你回去吧!老夫只是一时消沉而已。”
“老夫一腔老血,何曾冷过,还灼烫的很!”
于谦笑着躬身一拜,“既如此,学生告辞!”
说完,便大笑着离开。
外面杨福呆愣愣看着于谦离开,喊了句:“于侍郎的事不办了?”
于谦大笑道:“何事?本就无事?”
自始至终,头都不曾回。
这时,屋内又传来老爷的声音:“杨福,老夫要吃大肘子!”
这声音如此中气十足,杨福揉了揉耳朵:“还傻站着作甚?要饿死老夫么?”
杨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没听错。
继而又担心道:“老爷,肘子太腻,不好消化,要不,老爷先来点清淡些的?”
“狗才,你也要做老夫的主么?”杨士奇老眼一瞪,骂道。
杨福却没有因为挨骂而不乐,反而开怀道:“老爷要吃大肘子,小的这就吩咐厨房做大肘子。”
说完,笑着往后厨去了。
杨士奇长伸懒腰,抬首望天,长长吐了一口浊气。
继而大笑起来。
院中老树上,几只昏鸦被这笑声所震,扬翅升空,开始绕着老树盘旋。
杨士奇望着天空,笑声愈发爽朗。
……
深山和密林,本最为相配。
奈何本地群山,甚少看到绿色。
即便有,也都是稀稀两两,贴着地皮张。以至于这地界,便是野兽虫鸟,也都不多。
褐色泥土地上,混杂着一些枯草,脚踩在上面软软的。
枯败腐烂的气味充盈在空气中。
就在这山间小路上,两人
齐头并进,往群山最高处行去。
两人正是于康和张清斋。
只是此刻,于康不是千户服,张清斋也不是校尉甲衣。
张清斋身上穿的是玄青道袍,行走间,出尘飘逸。
于康则是一副劲装打扮,倒像是行走江湖的年轻侠客。
“你说你丢不丢人,说人家背后有人,又说人家运的不是粮草,而是别的什么东西。我还以为你有什么证据,没想到竟都是瞎猜,现在想想,我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张清斋一边走,一边不忘调侃于康。
显然之前,于康的推测,巡检张镇一个也不认。
更关键的是,于康经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自己的猜想是对的。
“你就是故意诈人家吧!我看那张镇不像是个会撒谎的,虽说本事差了点,但人家也不是不承认。你怎么就偏偏不相信人家。”
“怎么信?丢了粮草,什么惩罚也没挨,不是背后有人力保,能是什么?他丢了粮草,还被山匪追着打,如此丢人,起码该治个有损军威的罪吧?”
于康脸色并不好看。
只是不知是因为张清斋的屡屡调侃,还是因为气愤才拉长着一张脸。
亦或许两者都有。
总归他很生气,这一路走来,遇见个土坷垃也都要扬起一脚踢飞,碰到个拦路的石头,更要狠狠踩上几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