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风华东有扶苏

第613章 北平雪无声

作为正在扩建的新都城,北平的繁华程度几乎是以一种肉眼可见的程度在上升,回想大魏的边军刚刚收复这里的时候,常见的面孔都是辽人,而经过了这么长的一段时间,在这座城池里生活的基本都是魏人了。

偌大的宫城占据了北平城的中心,虽然很多地方还没有开始修建,连宫门宫墙也只是起了个框架,但建筑风格上的转变,镇守国门意味的出现,都让这座宫城带上了些幽燕的豪壮气息,比起汴京那精致典雅但是幽深偏安的旧宫城,让人能清晰地感觉到大魏的精神内核在逐渐改变。

除此之外街道上来自四面八方的旅人,鳞次栉比的商铺,走南闯北的行商,迁徙定局的百姓,都给这座城池带来了失而复得的人间烟火气,从南门直接通向宫门的宽敞青石街道是最热闹的,人们常说走过这么一段路,你就能听见来自大魏所有地方的故事,当然,比起以往的神鬼志异、才子佳人,现在最常挂在人们嘴边的还是时事,青壮们议论着北伐的大局,女子们分享着来自南方的新式织法,老人聊起许多年前大魏的困境,行商们勾勒着天南地北的商途--诸如西夏、高丽、倭国、金国这些地方,在百姓的眼里也失去了因为长远距离而应该保持的神秘感,议论他们的时候,就像在议论邻居。

这是件很好的事情,这证明南北的交流在变得越来越频繁真实,证明迁都的决策起码在现在还没冒出什么不好的苗头,也证明勾栏和朝廷各自的报纸在开启民智,起码能让人们知道这个天下正在发生什么--按常理来说这种转变应该需要很长的时间,然而魏国却在很短的时间里做到了,究其原因,其实也不过是对外战争一直胜利以及各种贸易路线的开辟带来的经济发展而已。

一个帝国的精气神,在民间的只言片语,在当权者的行为决定里,无疑是最能表现得淋漓尽致的。

当然,因为迁都其实还远远没有完成,比如陪都汴京还保留着大部分的行政部门,比如迁徙百姓到幽燕地区的过程只不过才走了一半,比如北平作为都城少说还要迎来两三轮的扩建和修缮,这座城池眼下的繁华只不过是日后的片面预演,但归根究底,所谓“一城镇幽燕”的说法起码在今日,已经开始逐渐实现。

而作为仍然保留几乎完整职能的北境王府的正式女官,崔茗对这一点的认知,应该是很深的。

内阁还没有迁入北平,北境的政务仍然是由卢何这么一位没有任何官职,却在实际地位上等同于阁老的老人处理,当初顾怀开府建衙,里面的很多官职其实与朝廷官职是相冲突的,比如农政署署长怎么也应该算半个户部尚书,司法署更是把刑部的活儿全都干完,如果要把朝廷迁到北平,那么当初的幕府并入朝廷几乎就是件必然的事情,所幸大家都知道现在北境到底是谁说了算,所以以往总是讲究“名比命重”的朝廷官吏们很识相地没有对这件事指手画脚,摆明了是当初京城的腥风血雨把他们吓坏了,幕府官员日后要在朝廷任职,还不是顾怀一句话,内阁票拟小皇帝朱批司礼监沐恩盖章的事情--简而言之就是他们指手画脚也没用,该认就得认。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在幕府里的崔茗,现在应该算是...朝廷的正式女官?

这倒是开了从未有过的先河,过往不是没有女子在朝中当官,但多半都是荫职或者特职,而且都是军职,比如南广诸部土司的继承人郎小爱,就是有正经任职文书的朝廷武官,然而像崔茗这样,实打实以女子之身处理政务,还俨然成了卢何副手的女官,往前追溯可能只有武曌一朝的上官婉儿才能算作先例,而且几百年来也就这么一个。

换个角度看,不得不让人感叹崔氏当初还真是有先见之明--谁能想到有朝一日北境幕府能把朝廷压下去?谁又能想到当初那个入河北的伯爷如今不仅变成了藩王,还能横压整个朝堂让百官都不敢多嘴半句?崔氏还真是开了个先河,别说是女官了,仔细想想出个女阁老难道他们就敢跳起来骂不符祖制不遵礼法?

没胆子的。

然而只有崔氏和崔茗自己清楚,事情已经诡异地转了一大个弯,从一开始,她就不是奔着仕途来的,只是某个人软硬不吃,再加上崔茗对于处理政务的确太有天分,一来二去,这事就阴差阳错地变成了这样。

又批完一份折子让人送去给卢何过目的崔茗放下笔,轻轻蹙眉,叹了口气。

这样的表情落在普通女子的脸上便会破坏掉那分美感,然而换做崔茗,却只会让人心轻轻一颤。

她今日穿了一袭雪青地宝相花纹织金锦袄配玄狐裘领,八破间色罗裙下隐约露出银鼠皮衬里的云头履,这是初唐时少女最适宜的冬日装扮,妆容依旧清淡,原该在额间贴的菱形花钿,换成了一抹朱砂,胭脂色与冷玉般的侧脸相映,让那抹艳色也化作工笔仕女图上虚虚勾勒的淡彩。

她真的很美,或许这个世上也找不到被她更美的女子,想必任何一个男人见到她蹙眉的模样都会想替她将眉头化开--然而有个人不会,他不仅不会还会低头装作没看到,心里想的永远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还真是自古红颜爱傻逼。

当然,顾怀应该不是真的傻,而崔茗也不敢确定自己到底爱不爱,或者对于她这样清冷甚至偏于冷漠的人来说,自己会不会爱都是一个存疑的问题,偏偏这样的女子和顾怀身边的所有女子都不同,自从当初她跟在顾怀身边,确认了自己今后的一生都只会属于他,那么作为崔氏门阀贵女的太强目的性反而成了一种必然--崔氏需要她嫁给他,她在那片花园里看了一眼觉得自己可以嫁给他,既然嫁给了他那么就自然想成为他现在的正室,以后的皇后,这一切有什么不对么?

这大概就是崔茗和顾怀最大的分歧所在,一个觉得自己和崔氏的合作不应该莫名其妙掺杂某个女子的人生,带她走安排做女官都只不过是希望她能脱离既定的人生好好活下去,另一个觉得自己从走出崔氏的那天就是你的人了,争取再靠近一些争取属于自己的东西,又有什么问题?

旁观者多半能看得清楚一些,然而换做当事人却只会沉沦其中,茫然地做着徒劳的挣扎。

如果换作另一个没有顾怀的时空,也许崔氏还会在魏辽之间左右摇摆,魏国能存续下去,崔氏依然会是安分守己的地方门阀;辽国南下,崔氏也许会另投门楣,让延续了千年的家族继续存在下去,崔茗应该依然会作为崔氏联姻的筹码,和某一个与崔氏走得极近的人成亲,相夫教子,直到容貌在岁月里渐渐苍老,在某一天闭上眼。

也或许会红颜薄命,在乱世里凋零,这个一向清冷得像瓷娃娃一样的女子应该哪怕面对生死,也不会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也许会有人感叹可惜她没有值得一篇《洛神赋》,但最终也只是剩下一抔黄土。

--反正总不会是现在这样,顾怀在的时候当侍女,顾怀不在就当女官,成亲过门之类的无从提起,就眼下情况而言顾怀如果真登基后她最有可能的不是做皇后,而是做内阁首辅。

见了鬼了属于是。

也难怪这个一向没什么表情也不喜欢说话的女子也忍不住一声长叹,她和顾怀之间真的是剪不断理还乱,从当初离开清河开始,她想过也许是顾怀不太喜欢世家门阀贵女的清冷作态,所以学着变成其他的模样,她陪他下棋,陪他出游,当着他的面述说过想念,笨拙地学着去爱一个人而且表现出来,也起码在表面上和崔氏断得干干净净,只可惜顾怀就像一颗躺平的石头,任凭天上狂风骤雨雷鸣交加,他却连翻身都懒得翻。

再一想如今正在清池操持着北境码头一切事宜的李明珠...危机感?的确是有,毕竟崔氏最需要的便是让崔茗先怀上顾怀的孩子,以此来稳定可能到来的后宫争权,然而她都试过夜袭了还没能同房...崔茗对自己的容貌还是有自信的,顾怀那夜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把她绑起来,那场面直到今天想起来还是觉得有些茫然和呆滞。

又叹了一口气,崔茗拿起另一份折子,粗略一扫后她提起笔在纸上计算一番,便算出了接下来集结步卒收复西京道前期的所需粮草,在折子又游移了起来。

尽收西京道只是时间问题...上京道那边也是一边倒的态势,北伐三线,如今两线都大获全胜,独留上京道还没爆发战事,魏辽之间的国势几乎是彻底反了过来...朝廷在逐步南迁,但内阁还在南方,北境有幕府,年幼天子还是没有亲政,最近民间和军中的风声越来越大,是不是北伐一战打完,他就该考虑登基的事情了?

他会不会做出其他的选择?不,应该不会...有些事情走到这一步已经不是他能决定的了,就算想退也没有能退的地方,军中旧部,幕府官吏,都会拱卫着他往前走;朝廷官吏,被夺权的天子,那些因为各种改革而损失利益的人,甚至包括地方上诸如崔氏之类被迫南迁的世家...当他选择了站在大多数人的对立面,他就只能一直握住权势以避开那些注定会到来的反噬,这个道理,他不可能不懂。

从他选择被封王到北境的那一天开始,留给他的选择就只剩下了一个。

国号会不会改?朝堂迎来必然的重组后会是怎样的架构?按他的性格,应该会是天翻地覆的局面,重用寒门士子,削弱权贵势力之类的现在就在做了更不用说以后...立后的人选?李明珠是商贾之家出身,不是改朝换代的话,应该没有威胁;那个曾跟着他很久的小侍女如今是西夏的国主,不可能成为大魏的皇后--还有没有其他人?应该是有的,但都没有她合适,崔氏的底蕴与取舍退让,出于改朝换代初期安抚人心和门阀的需要,国政上的得力助手,甚至是容貌...

知道的越多,就难免想得越多,而一旦想得多了,就难免患得患失心神不宁--好在崔茗这一系列设想的根本都不存在和顾怀冲突,这个年代一个女子,尤其还是一个世家门阀的贵女,哪怕靠近的目的性太强,也能清楚知道一切都来源于那个人,永远不可能产生脱离甚至背弃的想法,但问题就在于这一切设想的根本都需要他的目光投注在自己身上,然而这事到现在都还没有个苗头。

崔茗想起前些日子自己和崔老太公见的那一面,自从崔氏南迁独留他一个老人在北境后,他苍老的速度真的快了很多,那种从容中带着些阴鸷的气质似乎一去不复返,在院子里晒太阳的模样就像一个寻常老人--然而当他摆出棋盘,邀请崔茗来下一盘棋后,崔茗就知道,那个对于北境无所不知,对于未来总有安排的崔老太公仍然还在,只是一切的发展都太适应他当年做出的决定,所以根本没有必要再多做些什么来增加风险。

--唯一的问题就是崔茗仍然没能走进他的心里。

那一盘棋崔老太公执黑子,用落子来演示天下的局势,偶尔说着崔氏如今在蜀地的发展,偶尔说着顾怀走得太快甚至于让他这个以为自己没办法亲眼看到改朝换代的人都感到不可思议,崔茗静静地听着,直到那一句“也许崔氏还能出个女宰相”的笑谈出现,她才有些失措地察觉到崔老太公的不满。

在北境这盘棋上,崔氏是没有输,对初入北境的顾怀的支持让崔茗走到了他身边,散尽家财和南迁保住了家族的存续,但要论到大好收官,还是要看崔茗--只是这个进度崔老太公很不满意。

“崔氏凤凰当栖梧桐,”他说,“或许也是时候该考虑让你庶妹北归了。”

或许这也是个不错的结局,做个女官,不招他喜欢,那就避开,人生总还是可以继续下去,但很莫名的,崔茗的心底却涌上来一些不太情愿。

是觉得已经走了这么久,或许很快就要到终点?还是因为当初花园里那一瞥,就已经认定顾怀以后会是自己的夫君?具体的理由很难说清楚,但不情愿,就是不情愿。

西京道、上京道的战事还会持续一段时间,将辽国彻底赶回草原也许会拖很久,顾怀不会一直在前线,机会总还是有的。

崔茗的目光重新落回那一摞折子上,有关于迁都事宜的,有关于前线军事的,当然更多的还是来自于天下各地,诸如江南西南蜀地的政务,可以想象崔茗如今的位置象征着多大的权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其实完全没有必要再委屈自己去完成崔氏交代的事情,因为也许当初的崔老太公在内阁时,话语里带着的权力也没她此时大。

她完全可以放下那些事情,做个真正的女官,无论是庶妹还是其他的什么家族女子接近顾怀,入主后宫,都跟她没有关系,她不用委屈自己在顾怀面前笨拙地示爱,不用再小心站在他身后做个卑微侍女,更不用时时刻刻想着为什么她不喜欢自己这件事。

作为一个从来都不擅长于发现并表达情绪的女子,崔茗批阅着折子,偶尔抬眼看一看窗外落雪的天空,静静想着。

为什么,就是这么不甘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