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9、掉马甲(上)
“陛下,这是西平、铁关二道的战况密折。”
御书房门外,穿着蟒袍,鬓角霜白的孙莲英轻巧雕花门扇,轻声说道。
刚放下毛笔,揉着跳动的眼皮的女帝“恩”了声:“放在一边吧。”
孙莲英跨过门槛,将折子放在铺着金黄色绸布的桌案上,担忧地看着女帝:
“陛下还在为淮水战事烦心?”
徐贞观看向忠诚的老太监,轻轻叹了口气,眸中尽是忧虑:“的确放不下心来。”
自赵师雄投靠朝廷,淮水战事以西线为主,南下伐慕开始,整个朝堂上下,无数目光便都投向南方,翘首以盼,等待战事进展。
徐贞观本不着急,认为倘若有大变化,赵都安肯定会通过石壁,返回京城,向她禀告。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出人预料。
好些天过去,赵都安再没有回来,而真正令徐贞观不安的,还是两日前某个夜晚,她隐约感应到淮水方向天象波动。
只是远不如赵都安当日制止焚城那般清晰。
女帝当夜赶往天师府,试图寻求答案,却吃了闭门羹,给公输天元告知,张衍一竟不在京城,只要她稍安勿躁,静候佳音。
徐贞观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却又难以擅离职守,亲身赶赴南方。
而接下来两日,赵都安依旧没有回归。
且南方战事的最新情报,也因时间太短,尚在路上。
因此,徐贞观这两日尤为焦躁,坐立难安。
只是这焦躁中,几分为了战事,几分为了赵都安,却是她自己也分辨不清楚了。
“陛下且宽心,好消息或已在路上。”孙莲英安慰道。
徐贞观面对这位幼年时就陪在身边的老太监,挤出笑容:“朕知道。”
孙莲英还想说什么,但终究选择闭嘴,躬身退出书房。
等人走了,女帝捡起桌上的折子,翻开审阅,并没有太大的意外,想了想,以朱笔批阅,又交给女官送去修文馆。
而后,心烦意乱的徐贞观再次走出养心殿,前往武功殿后的旧楼三层。
这两日,她几乎是每隔几个时辰,就要亲自过来看一眼。
这次依旧没有变化,“赵都安”的傀儡身依旧盘膝坐在石壁旁,一动不动,几乎要蒙上浅灰。
“唉……”
女帝站在楼内,眸光黯淡,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索性再次盘膝在蒲团上,独自观想《人世间》。
……
一如既往的都市夜幕。
都市丽人打扮的徐贞观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出现在公园内。
夜风习习,公园外的公路上飞驰而过的汽车灯光扫进来,照亮她漂亮的脸蛋。
“这次得把事情做了。”
徐贞观从公园长椅起身,若有所思。
她上次进来,想要寻找几首诗词,结果刚进来没多久,留在外头的身躯就感应到天地波动。
她只好提前结束观想,出去找张衍一……之后便也将寻找诗词这件事暂时丢开……终归不是什么正事。
走出公园,徐贞观站在马路牙子上,陷入沉思。
搜寻这个世界的古诗词,应该不难,但对她这个土著来说,仍旧存在难点。
她伸手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手机”,按亮,看到锁屏界面,又熄灭。
没有密码,无法使用。
当然,她也可以凭借美貌,随便找一家店借别人的手机,或者电脑用……哪怕没有了法力和帝王身份,凭借样貌,也可以做到这点。
只是女帝的骄傲,令她不愿如此。
何况……
她虽然基本学会了这个世界的语言,可以与人对话,但对于这个世界的文字,依旧不够熟练。
让她自己去查询,仍有些困难。
“还是找人帮朕查吧。”徐贞观想了想,迈步朝附近的太清宫走去。
一如许多次进入时,都市中的庙宇门已关了,但还留着小门。
徐贞观抬手叩门,不多时门扇打开,一个慈眉善目的,穿着青色道袍的中年女庙祝走了出来。
徐贞观以往多次与女庙祝打交道,甚至最早从对方这里获得了“章回”这个名字。
女帝习惯性想到了对方。
可惜女庙祝没有存档记忆,先是诧异,在徐贞观表达自己失去记忆,请她帮忙报警后,女庙祝热心地将她领进屋子。
屋子没有变化,桌上依旧摆着签筒,窗外庭院中依旧是挂满了布条的姻缘树。
“你能帮我查几首诗词么?从那个……网上。”徐贞观直接表达了目的。
女庙祝愣了下,虽觉这个姑娘的问题实在古怪,但考虑到对方失忆,还是温和笑道:“好啊,你要查什么?”
说着,女庙祝从道袍里掏出来一部手机……
找什么诗词?徐贞观怔了怔,这个她没想好,一下犯了难,而后自然而然,想起了赵都安那家伙送给自己的那一首。
女帝嘴角微微翘起,轻声道:“就查你们这里,名气最大的中秋诗词,恩,最好是词。”
她暗暗想着,这个世界倘若也有中秋,必然也有相关的诗词。
想必不会比赵都安写的那首差。
女庙祝虽对女帝的表述觉得怪异,但她是个温和的性格,便也打开浏览器,输入对应的词条,而后跳过排在前三、四五六七八……条的广告。
终于打开了一篇盘点“十大中秋词”的文章。
“姑娘你看吧。”庙祝将手机递了过来。
徐贞观认真道:“能念给我吗?”
“……”女庙祝愣了下,心想这女娃子不会失忆到连字都不认得了吧,眼神满是同情地点头,念道:
“要说名字最大的,该是这首《水调歌头》,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徐贞观听到水调歌头四个字的时候,便微微颦眉,意外于这个世界的中秋词,词牌竟与赵都安那家伙写的一致……
也意外于,两个世界竟有同样的词牌名……
而等听到女庙祝念出诗词的原文,她一下便怔住了,眸子骤然瞪大,愣愣地盯着女庙祝。
盯着手机屏幕上的一行行文字。
眼神中的情绪,仿佛……见了鬼一般!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女庙祝念完最后一句,抬起头时,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看着直勾勾盯着自己的女帝:“姑娘,你这是……”
徐贞观呼吸急促,纤手紧握,死死盯着庙祝,忽然问道:“这首诗词的作者是谁?”
“……苏……苏轼。”
“不姓赵?”
“……宋代词人,大名鼎鼎,怎么会姓赵?”
女帝沉默,而后又突然道:“帮我再搜一下,有没有一首叫《别董大》的诗……”
恩,她说完这名字又觉得不大对,补了句:
“第一句是千里黄云白日曛……”
女庙祝笑了,这次连搜索都省略了:
“有的。这是唐朝高适的诗。”
“……”女帝再次沉默,有点不信邪地问:“这个苏轼和高适是什么关系?”
女庙祝不太确信地道:
“没……没什么关系吧,是两个朝代的人,压根……”
她也不大确定,两人隔了多少年。
女帝再次沉默,忽然道:“天子红颜我少年……这句诗有吗?”
女庙祝这次老实地又用浏览器搜了下,摇头道:
“没有。但有一句夫子红颜我少年,姑娘你记差了吧?”
说着,将原文念了一遍。
徐贞观再次沉默。
“姑娘?姑娘?”女庙祝见徐贞观如同被抽走了神儿,试图呼唤。
徐贞观却只是呆呆地坐下,望着窗外夜色中的都市,面色变幻不定,忽然仿佛明白了什么,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名字:
“章!回!”
……
……
“阿嚏!”
正阳山,正阳书院内。
赵都安莫名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的同时,放下手中的茶杯,心中嘀咕:谁在
念叨我……
旋即,他将目光投向了老天师,期待一个回答。
正阳书院建筑雅致,虽在山上,院中依旧是翠竹花卉,亭台楼阁点缀,尽显审美。
厅堂内,粉白墙壁上悬挂古代名家画作,两尊青花瓷瓶摆设,尽显古意。
正阳先生与学生陆成见众人要交谈,起身退了出去,走出院外,正阳书院内其余的,因方才动静走出来的书生们也都聚集在院外,不曾打扰。
堂内,便只剩下赵都安、钟判、玉袖、金简四人,联手拷打臭不要脸,坐在主位上的张衍一。
“师尊,这到底怎么一回事?您为何出现在这里?”玉袖也开腔询问。
他们太好奇了!
“呵呵,”张衍一老神在在,一副仙风道骨的高人形象,神秘微笑道:“此事说来话长……”
赵都安打断:“那就往短了说?”
“……”张衍一没好气瞪了他一眼,无奈道:
“老朽等在这里,自然是为了提早布置,杀这丧神而来。”
果然是安排好的……赵都安竟不意外,反而印证了猜测般道:
“所以,当初我在京城,找到您时,您就算到了今日?”
张衍一点头,又摇头:
“涉及神明,如何能看的清晰?老朽只是看你乌云盖顶,将有血腥之灾,便想多看几眼,却不想被天道阻拦,而当今天下,能阻断老朽窥探的,本就屈指可数。
陛下在京城,玄印那秃驴为求不被群起而攻,暂也不会下场,武仙魁在东海,封禅后再无动作……加上你又要去对付徐敬瑭,那用脑子想想,也知与白衣门有关了。”
钟判恍然大悟:
“所以,师尊您当时就猜到,白衣门可能召唤丧神降世,也只有神明级的力量,才能做到这一步……而诛杀邪神,本就是我等义不容辞之事,所以才决定出手,灭杀丧神?”
张衍一欣然颔首,一副拯救黎民的慨然姿态。
真的假的……你这老登这么好心?
赵都安狐疑,金简坐在他旁边,见他一脸不信,附耳过来,小声解释:
“修行天道的,需要处置邪祟来帮助修行,维持正道,避免邪祟猖獗对师尊修行有益。”
赵都安恍然大悟,所以老张是为了捞政绩……给神明天道。
他以前就听贞宝提及过,“天道”的修行,有诸多禁忌和需要。
比如,天道代表了规则,而越是修行天道层次到深处的术士,一举一动,就必须愈发符合天地间,那虚无缥缈,却真实存在的“道”。
所以,天师府定下不插手俗世的规矩,既是为了保全传承,避免灾祸,也有遵循“道”的意思……
同理,铲除邪祟,也不光是正义感,或处于稳定的需要,也是符合“道”。
张衍一瞪了女弟子一眼,轻轻叹了口气,解释道:
“铲除邪祟,也的确对老朽修行有些益处。”
你捞好处就捞,装什么为天下出手……赵都安心中鄙夷,脸上敬佩不已:“天师高义!”
张衍一顿时舒坦许多,微笑道:
“自藩王作乱,烽烟四起,天地间丧气浓郁,已失去平衡。
故而,老朽顺应天道,本也欲削弱邪祟,只是神明难以对付,哪怕以老朽法力,也需费一番手脚,以正阳山风水,布置大阵,才可确保万无一失。”
恩,这句话他说的半真半假。
若单纯只是击败丧神,压根不需要布置阵法。
但若想不令丧气溃散,回归天地,而尽可能将丧神的力量囚禁起来,纳入天书中……就需要阵法相助了。
赵都安点头,大体明白过来:
老张看自己有血腥之灾,猜到白衣门的想法,索性用自己做诱饵,令白衣门出力,将丧神召入人间,而后引到正阳山这座大阵中,瓮中捉鳖。
其给自己的保命的锦囊,也是为了确保他活着,并将丧神引到正阳山。
赵都安幽幽道:
“所以,你既然算盘打的这么好,为何给我的树叶只能传送两次?天师是否知道,若不是我中途另辟蹊径,想到了法子,我们
根本无法抵达正阳山?”
玉袖和金简也都点头,叽叽喳喳,解释了赵都安的作用。
都有点怨气。
张衍一一副高人风范,本想说一句:“一切都在贫道计算之中。”
却被赵都安提前冷笑打断:
“天师莫不成连我能获得龙女,又恰好能借助龙女隐藏都提前算了出来?”
金简摇头道:“师尊做不到这么细的。”
一个无情的拆台机器。
张衍一险些破防,胡须微微抖动,没好气地瞪了眼金简:
“你们以为为师无情到置你等于不顾?”
难道不是?玉袖和金简心中嘀咕。
一直坐在旁边的钟判忽然开口,慢吞吞道:
“其实,师尊还在我这里留了一些保命的后手。”
赵都安与两女愕然地看向他。
只见淳朴可靠的小天师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师尊给我的法旨中,早有安排,所以,倘若真到了险境,我也可以确保咱们来到正阳山。”
我们中出了个叛徒!
赵都安瞪大了眼睛,恍然明悟。
是了,当初张衍一的确说了要单独给钟判法旨,赵都安也是在永嘉城等了两天,钟判才到来。
他们都蒙在了鼓里!
“好了,你们先出去,为师还有话单独与他说。”
张衍一吹胡子瞪眼,看了呆呆的两个女弟子一眼,忽然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