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不管雷霆霹雳,胜似闲庭信步,一吼
出手之人,正是当今乾帝杨盘。
他自从覆灭了大禅寺后,便始终躲在这座虚空世界中,潜心修行道术、修复造化之舟,鲜少外出。
如今朝堂百官所见的乾帝,只不过是他防备梦神机刺杀,专门放在台面上,替自己发号施令的替身。
太上道历代传人,都会监察天下,绝不允许人间帝皇修道得长生,一旦有天子犯禁,修炼到鬼仙境界,他们便会出手,将之格杀。
大乾王朝的太宗、高宗,以及前朝大周的太祖,皆是因为触犯了这条禁忌,被太上道掌教梦神机刺杀。
如今乾帝既修炼道术,又得了太上道死敌,造化道的传承,对梦神机自然要多加防范。
但是杨盘也不愧为一代雄主,心智、手段、才情皆是无可挑剔。
饶是有梦神机这个天下第一人虎视眈眈,他也已在暗中渡过了六次雷劫,实力深不可测,不输当年的大周太祖,甚至犹有胜之。
可即便是他这个六次雷劫的高手,察觉到公羊愚、丘身上残存的伤痕后,也不禁感到震撼。
——东海那位,怎会来到此处
——难不成,西山真有遗漏的魔门至宝
杨盘心念电转,却并不表露出来,而是深吸一口气,运起“造化天经”的道术,为两大亲卫首领祛除拳意,恢复伤势。
只是,印月这些年来,虽然因为缺少炼窍秘法,未能抵达“一窍通百窍”的境界,成为媲美七劫鬼仙的巅峰人仙,却也在得了徐行的记忆后,提前拥有了这个境界的些许特征。
甚至论诡秘阴险之处,印月的魔化拳意,还要更胜巅峰人仙不止一筹,令专精道术的鬼仙都防不胜防,一不小心就要反被染化,道心失守。
杨盘固然道术了得,所学更是此界最顶级的绝学,想要驱散印月以拳意凝炼的魔气,还是极其吃力,不得不借助神器之力。
他右手一挥,取出这方皇天世界的核心,“皇天玺”,引动其中龙气,又调用了一股来自造化之舟的“中央戊已空洞大真气”,方才把拳意镇压。
杨盘做完这一切,已是额间见汗,他长吁一口气,听到身后传来的沉稳脚步声,头也不回,只沉声问道:
“玄机,来得正好,帮朕看一看,东海那妖人的武学,究竟练到了什么地步,是否已突破桎梏,抵达了巅峰人仙境界”
站在杨盘身后那人,披一袭锦衣华服,头戴紫金冠,肌肤莹润如玉,面容方正,眉眼低垂,覆有一层紫意,内蕴无穷威严。
他正是当朝太师,大乾王朝社稷柱石之一、巅峰武圣,武温侯洪玄机。
洪玄机听到杨盘问话,先是一丝不苟地对他行礼,毫不逾矩,才走上前来,仔细看了看两人,摇头道:
“并非是巅峰人仙的拳意,但也非是道术,这妖人的武功,如今是练得越发魔性深重了,似乎已脱离了武学、道术的藩篱,自成一派,臣也看不分明。
唯一确定的是,如今的他,只怕真要当成一位造物主、巅峰人仙级数的高手来看待,棘手程度,还要胜过西域那位元气神。”
洪玄机说到这里,微微欠了欠身。
“如今既有机会,微臣愿意披甲出征,为陛下征讨西山,干脆斩了这妖人!”
如今的洪玄机,不过是一巅峰武圣,可浑身散发出来的气势,却丝毫不输公羊愚这位人仙,甚至犹有胜之。
大殿中,还有另一股雄浑气机升腾而起,与洪玄机的拳意相互呼应,无边无际、如渊如海的威严荡开,直如太古天龙复苏,重临世间。
这正是大乾王朝的另一桩秘宝,上古圣皇“盘”亲手打造的战甲、“皇天始龙铠”。
纵然是巅峰武圣披上这具战甲,都有媲美人仙的伟力,纵然是造物主级数的强者,也难以伤害,堪称是不死不灭。
昔日洪玄机正是披着这具铠甲,才能从虚空中杀出,偷袭梦神机,为杨盘驾驭造化之舟,施展必杀一击,创造出了绝佳的机会。
就算没有从天而降的徐行,他们在二十年前,也有能力斩灭梦神机的人仙肉身。
杨盘有些意动,目光闪烁,沉吟道:
“你我虽是有意放任,但这二十年间,这妖人横行天下、不逢敌手,战败无数强者也是事实。
现如今,那些千年世家一见此人上门寻衅,都是甘愿躲在虚空世界中当缩头乌龟,显然也是看穿了咱们的谋划。
既然如此,不妨用这剿魔的名头,令他们出人出力出粮,若是不从,便正好打上门去,抄了家产,又能杀鸡儆猴,又能为修复造化之舟收集材料,一举两得。”
杨盘自从得了“造化之舟”,为了修复这上古神器中的至尊王者,可以说是夙兴夜寐,殚精竭虑。
同梦神机联手剿灭大禅寺,正是一次赌博,可惜的是,杨盘虽是赌赢了,天外却有异星横空,干脆掀了他的牌桌,令他一无所获。
至此之后,这位立志成为千古一帝的雄主,便不得不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只不过,光是节流也不是法子,杨盘还要另想一条生财之路。
他左思右想,只能把主意打到了那些底蕴雄厚的千年世家,尤其是出过“中古诸子”的门阀上。
“诸子”乃是中古时期,涌现出的一批强者,他们个个都是七次雷劫以上的造物主,足有百来人,是以号称“百圣”。
诸子百圣中,虽是没有阳神层次的高手,可他们的智慧,却已超越了上古圣皇,甚至削去了圣皇权威,将九九至尊贬为了九五至尊。
这种存在留下的血脉,自然是豪阔非常,这些“诸子世家”的底蕴,比起大禅寺这种出过阳神的圣地,都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过,他们代表的乃是圣贤权威,纵然是杨盘这位人间天子,也不敢贸然动手,一个处理不好,就要引发大动乱。
经过了五六千年的岁月沉淀,中古诸子的道理、教化,早已深刻烙印在中土天州百姓的骨髓中,无可动摇。
谁要是敢违逆,便是“大逆不道”、“失德之君”,杨盘等人一旦背负这个名声,看似承平的大乾王朝当即便要风起云涌、星火燎原。
王朝覆、宗庙隳,只在旦夕间。
更何况,就算不论后续影响,光是这些世家本身的势力,就足以令杨盘望而却步,只能先行分化,再徐徐图之。
这妖人的出现,也给了他一个极好的理由。
大乾王朝若是主持“剿魔”之事,大可以打出为诸子世家出头的旗号,若是有世家不从,便是不尊诸子权威,借机剿灭了就是,无可指摘。
若是真从了,便可叫他们打头阵。
更何况,杨盘算准,以诸子世家一惯的傲然脾性,应当早已恨绝了这妖人。
只是对方这妖人一向是行踪无定,东海妖神洞又是天下一等一的险地,才迟迟不曾出手。
如今有朝廷牵头,要为诸子世家出头,如梵家、王家等势力,应该会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借机展露自身权威才是……
洪玄机听完,也是心悦诚服,赞许道:
“此举大善,正好吩咐给姬常月去办,让他以姬家身份,联系梵家、王家、孙家。”
梵家、姬家、王家、孙家,正是诸子世家中,最为强大的四家,在这数千年间,历代王朝对他们都只能怀柔、安抚,不能剿灭。
其中梵家乃是千年第一世家,四次、五次雷劫的长老足有十几二十人,更有一位渡过六次雷劫的老祖坐镇,势力比起大禅寺,要强了足足十倍。
其余三家纵然有所不如,也相差不远。
姬常月正是出身姬家,他乃是大乾三十年的恩科状元,曾经官至礼部尚书,后又归隐,拜入了正一道门下,如今已是正一道的道主。
他继承正一道后,积极向朝廷靠拢,依循上古诸子之道,以“忠、孝、义、节”的理念,自上到下地改革正一道,乃道门中的异数。
当朝皇后亦是姬家出身,严格算起来,姬常月亦算是外戚,以此人的地位、出身、实力前去来联系诸子世家,实在是合适至极。
杨盘亦极满意洪玄机的人选,只是最后还是有些不放心,特意吩咐一句:
“这些天,遣些得力人手,盯住西山,万万不能放跑了这妖人。
若是让他回了妖神洞,纠结起一批大力金刚神猿,侵略东南,只怕又是一场兵祸。
如今火罗国蠢蠢欲动,冠军侯又有养寇自重之心,国库实是禁不起再打一次大仗了……”
说到这里,杨盘不禁悲从中来,深深一叹。
洪玄机听到这番叮嘱,又看着杨盘面上的忧虑,虽是不动声色,心头却不由得一阵感慨。
这些年来,为了修复造化之舟,实在是苦了陛下。
好好的一代雄主,硬生生给逼成了个精打细算的账房先生,事事锱铢必较,平白窝折气魄。
这一切若是究其根源,都是因为那东海妖人。
若无此人,他们早已将大禅寺的底蕴尽收手中,修复造化之舟,天下,何必如此紧巴巴地过日子!
洪玄机一想到这里,眯起眼,杀心陡增,双手抱拳,沉声道:
“圣天子垂拱而治,征战杀伐之事,都交由微臣来办便可,这正是微臣身为太师的职责,亦是君臣大义之所在。
微臣这次披甲出征,定然将此人擒下,捉到陛下身前,当面千刀万剐,一泄心头之恨!”
洪玄机如今虽是未曾披甲,一字一句,却都同“皇天始龙铠”的精魄呼应,自有一股无敌、所向披靡的气魄,令人为之心折,深深心服。
这番话,也显示出洪玄机对局势的判断。
一举两得之策,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分清主次,皇室虽是想要借机削弱、分化诸子世家,但第一要务,仍是诛杀那妖人。
这位既有造物主级别的实力,又神志不清,行事全无逻辑,随心所欲、肆无忌惮,威胁性实在太大,实乃大乾王朝所不能容忍。
杨盘大手一挥,慨然道:
“既如此,朕便在此处,恭候太师凯旋!不过今日之事,动静到底是大了些。
玄机,你现在亲自去城头坐镇,以防有鼠辈趁机兴风作浪,一经发现,杀无赦。”
洪玄机点点头,大步离去。
西山之事虽未遭大肆宣扬,但印月出手的声势极大,仍是令玉京城中一众高手皆心有所感,心怀异志者,更是蠢蠢欲动。
直到他们看见那位两鬓斑白、华服高冠的武温侯亲自走上城头,俯瞰玉京,方才熄了心思,不敢轻举妄动。
洪玄机登城不久,又见一条长虹自玉京城中升起,远去九十九州,要挨个拜访世袭一等国公的诸子世家,商量诛魔之事。
随着姬常月离京,大乾王朝国土境内,皆是风起云涌、暗流涌动。
这一晚,不知道有多少人彻夜难眠,但是这其中绝不包括洪易。
他乃是天生的读书种子,自幼便有习武修行之心,得了《武经》、《道经》后,自是手不释卷,全身心地沉浸了进去。
就连印月出手的声势,都不曾惊动他。
涂山桑先是为山外动静而一惊,转过头来,却见洪易丝毫不为所动,也不由得暗自佩服。
洪易用了一夜时间,先看完“武经”上的基础部分后,又拿起徐行所绘的图卷。
说来也怪,洪易虽是读了一夜的书,未进水米,却丝毫不感觉疲惫,反倒是精神振奋,气血饱满,难不成这便是洞天福地的作用
洪易一想感觉也对,此地若不是有这等效力,如何养得起西山狐族一脉的武学高手。
毕竟不要说是武圣,就算是先天武师、大宗师级数的武道强者,每日消耗的食物,都足以抵得上数十人,乃至百来人。
如此餐霞饮露,不染人间尘埃,也怪不得小桑姑娘身上的气息,竟是如此清新,翩然若仙。
他一边感慨于此地的神奇,一边转过头,仔细揣摩图卷中的精髓意味。
“这尊金鹏佛陀的神韵,实在是天下无双,将兽性的暴虐凶戾,同佛性的清净自在融为一体,祖师的画技果真超凡脱俗。”
洪易乃是读书人本色,纵然知道这幅画乃是绝世的神功秘籍,也不禁从欣赏书画的角度,来赏玩这幅画。
不过也正因这种心态,反倒令他更能沉入进去,领会一笔一划中的神髓真意。
洪易心中浑然升起一种明悟,立时感到这幅画有所不同。
只见那尊佛陀忽然站起,双臂一振,化为一尊黄澄澄、金灿灿的大鹏鸟,自画中飞起,似是洞穿了真实与虚幻的界限,投入洪易眉心。
轰然一声!
在洪易的神魂最深处,便多了这样一尊振翅欲飞、端坐莲台的金鹏佛,宝相庄严,自在自足。
洪易身心一震,只觉神魂似乎也附在这佛陀身上,遨游无穷无尽的虚空,自在,一时间胸怀大畅,再无丝毫积郁、憋闷。
回过神来后,洪易只觉眉心发烫,两条手臂,仿佛被一条条淡金丝线贯穿,热力蒸腾,全身通泰。
“眉心、手臂、翅膀,这武经上有祖师批注,说武道乃是向内求索,以窍穴为根基,眉心这一点,似乎正是一处穴道……”
再看那金翼上的纹路,不正是“武经”所说的手太阴经筋、手阳明经筋,翻转的手势,正是锤炼对应筋络的秘密手法!
洪易嘴角自然勾起,心底涌现出一种悠然自得的满足感,身体亦拉开架势,仿照图上姿态,正式开始练武。
俗话说,山中无岁月,寒暑不知年。
不知不觉间,洪易已在西山待了十来天。
山中风雪纷飞、上下一白,景色绝美。
可洪易直到听闻积雪断枝声时,才回过神来,恍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已连续练了十来天的武功,丝毫不觉疲累。
短短十来天时间,洪易就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沉重、厚实了许多,轮廓亦变得饱满,有了筋肉鼓胀起伏的痕迹。
若是按照武经中的划分,他已然迈过了炼肉、炼筋的门槛,纵然是在大乾讲武堂中,也足以成一句“武士”,在武道上真正登堂入室。
不过,洪易感觉得到,自己的变化还远不止于此,除了筋骨凝练外,他能感到四肢百骸中,还流转着一股温热气流,贯通内外。
这力量不是人身气血,也非是神魂念头,反倒是某种半虚半实,介于两者之间的存在。
这力量不仅可以帮洪易抵达一种“内视”的微妙境界,亦有种种奇能,能伤人于数十步外,若是贯穿筋骨,更可带来强绝大力。
洪易知道,这或许就是祖师批注中提到的“内力”,有了这股力量辅助,他的武道之路比起常人,至少要轻松十几二十倍。
就在他静静体会自己的变化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赞许:
“短短十二三天,就已练得有模有样,你的资质,纵然是在为师门中,也是名列前茅。”
洪易转过头,双手抱拳,感激道:
“见过祖师!”
徐行微微一笑,只是道:
“如今已近腊月,你最好还是回家一趟,等到中了举人,再来西山。
届时,你才真正有资格,做一些只有你洪易才能做出的决定。”
洪易目光一动,意识到徐行言语中的深意。
根据印月的出身,以及这位祖师平日里的态度来看,他们接下来要做的事,只怕会颠覆整个大乾王朝。
接下来的道路,究竟要怎么选
其实对洪易来说,这根本就不是一个选择题。
他张口就要表明心志,却注意到徐行的眼神,最后还是按捺了下去,重重点头,沉声道:
“既如此,小子便拜别祖师。”
洪易知道,祖师是想要给自己时间,将一切都梳理清楚后,再做出选择,而不是因为一时冲动,贸然决断。
徐行对洪易的审慎态度也颇为满意,长袖一拂,洪易只觉眼前一,就已出现在了那座古寺前。
洪易看着这座曾经无比熟悉的寺庙,心中却忽然升起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遇见涂山桑,被印月追杀,拜徐行为师,读书练武……
这一系列事件,虽然是在十几天中连环发生,带给洪易的深刻印象,却还要胜过十几年如一日的侯府庶子生活。
他默然一会儿,忽地转过身,大踏步地离开了此地。
到这时,涂山桑才捧着一个小桌板,蹦蹦跳跳地来到练功场,却见徐行一人立在此处,洪易却已不见踪影。
少女啊了一声,有些不知所措,脖子虽是不动,圆溜溜地大眼珠子却是左右扫视,只问道:
“祖师,师弟呢、师弟去哪儿了”
徐行见状,无比自然地接过小桌板上的药酒,一边拧开塞子,一边随口答道:
“你师弟是读书人,要科考的,等到中了举人,再回来继续学武。”
“科考科考是什么东西,比练武还重要,祖师怎么不曾教我!”
涂山桑听到这话,双目圆睁,一脸震惊。
徐行忍俊不禁,喝了口酒,又揉了揉涂山桑的小脑袋,哈哈大笑。
“那是你师弟的毕生梦想,和你们又没什么关系,学那些作甚,学得一身酸臭,岂不是平白污了灵气。”
涂山桑咦了一声,托着小桌板,连连摇头,一脸嫌弃:
“那我可不学!”
等到涂山桑走后,印月才从徐行身后走出来,他不由得感慨道:
“教主门下这些弟子,个个钟灵毓秀,心地纯善,风气绝佳。
只是我在东海那批门人,个个都是桀骜不驯,还需教主出手,调教一番。”
徐行也知道,印月如今在东海亦有一番基业,只一笑道:
“你那些弟子,个个都身负上古神兽血脉,资质禀赋胜过西山狐族多矣,性情自不会相同,总不能既要又要吧,天地间哪儿有这个道理”
印月也理直气壮道:
“我辈中人,行事自当求双全法,这不是教主教我的道理吗”
徐行面不改色,抚掌道:
“回过头看,你刚才那番话也颇有道理。”
徐行言毕,印月不禁面容古怪,两人对视一眼,皆是大笑出声。
——
洪易虽是离家十来天,但是侯府上下七八百口人,似乎早已将他遗忘,甚至都没人发现他曾经出去过。
不过,洪易如今练武、学道,早已今非昔比,也不把这种忽视放在心里,反倒是乐得图个清静,独自准备科考。
祖师都说了,让自己拿个举人再回去见他,洪易虽有信心,也不敢在这件事上有丝毫怠慢,反倒是越发用功。
洪易在修行、读书之余,也发现武温侯洪玄机近来似乎有军国大事要处理,不断有各路人马,频繁造访侯府,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虽是已近年关,但是侯府中却没有丝毫新年的氛围,反倒是一片肃杀,好似变作了一方军帐,有无数军机命令出自其中,传向大乾各地。
洪易置身其间,隐隐有所明悟,似乎祖师要自己看的东西、做的决定,正与侯府这些天的动静有关。
武温侯府,正堂。
洪玄机双手负后,眺望正中央那个铁画银钩、法度森严的“礼”字,气机沉凝,目光幽深。
他手中捧了一卷书画,其中寒梅傲雪凌霜,绽放盛开,玉骨冰肌,冷意深重,令人一见便有如坠冰窟之感。
这画神韵极佳,显然是国手所做,可其中意态清新自然,同那个“礼”字格格不入,甚至是截然相反,真意相冲。
洪玄机置身其中,虽是身姿挺拔如故、气度威严如故,也不免多了一丝挣扎意味。
他身后传来一个苍老嗓音,恭敬道:
“侯爷,查清楚了,易少爷前些天,的确是去了西山。从西山回来后,他便会了武功,想来……正是那位的手笔。”
说到此处,就算是这老人,语气也不免有些犹疑,却还是给出了自己的判断。
洪易一直以为,洪玄机因事务繁忙,对自己从来是漠不关心。
但他不知道,其实这位武温侯对自己的关心,抑或说是关注力度,还要胜过一众子嗣。
因此,洪易这一次西山之行后,表露出来的种种异相,也并没有瞒过洪玄机的双眼。
洪玄机不动声色,只摇头道:
“我当年答应过他母亲,要保他一生平平安安,废了他的武功便是了……”
洪玄机想到这里,沉吟片刻,又忽然道:
“先不要动他,等到诸子世家的人都来了,再将之擒下,作为最后手段。”
老人眼中掠过一丝不忍,也有些疑惑:
“易少爷与他相处不过十几天,以那位疯癫错乱的性情,又真会在意这么一个弟子”
洪玄机摇头道:
“不好说,但是此人如今盘踞西山,丝毫没有离去的意思,想来是别有所图。
若是与洪易相关,亦或者与太上道相关,倒也说得过去。”
老人悚然一惊:
“侯爷的意思是,易少爷身上,还可能有太上道的传承”
洪玄机扯了扯嘴角,冷笑道:
“洪易有什么本事,我再清楚不过,若非是有太上道传承在身,他又怎可能打动那位
多半是他无法领悟其中道理,才将其拿了出来,同东海那位换得一身武学,哼,倒也算是会做取舍了。
冰云当年毕竟是太上道圣女,资质无双,有什么隐藏手段,令我看走了眼,也并非不可能。”
洪玄机说起洪易这个儿子,言语中满是不屑、鄙夷,提及“冰云”二字,目中却有几分感怀。
老人浑身一震,却也是身子低伏,叹道:
“是,老爷。”
——
洪易虽是离开了西山,心境却似是已被那种玄微道境之气所浸染,变得无比安稳、宁静。
纵然武温侯府变动无穷,他也只专心一念,读书修行,两耳不闻窗外事。
时光荏苒,转眼年关已过,洪易迎来了大乾六十年的春天,也等到了乡试那一日。
一大早,天边还是漆黑一片,星光暗淡,洪易就已放下手中书卷,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前往贡院应考。
可他还没收拾完,就听门口传来一阵沉稳脚步声,一个熟悉的苍老声音响起。
“易少爷,侯爷有令,召你过去,有话要说。”
洪易听出这是侯府老总管的声音。
这位老总管乃是侯府中,最为深不可测的人物之一,也是武温侯洪玄机最忠实的仆人。
以洪易如今的眼界看,老总管只怕是武圣一流的绝顶人物,非他所能相抗。
洪易心头忽有所悟,眉头一皱,沉声道:
“今日乡试,父亲身为太师,主管文教,有巡考之职,唤我一个要应考的秀才,现在去拜见他,就不怕落人口舌吗”
老总管愣了愣,显然没想到,洪易竟然如此镇定,语气也变得低沉。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易少爷是侯府的人,总不能不遵老爷的家法吧。
老奴知道,易少爷这些天有了奇遇,修了武,但这些都是空中楼阁。
你跟我走一趟,帮侯爷做一件事,再好好地认个错,他不会拿你怎么样的。”
“嗯!”
老总管这话虽是说得漂亮,但洪易到底是灵慧人物,只一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目光倏然一厉。
“老总管,你们要以我为质,要挟祖师洪玄机身为当朝太师,竟如此卑鄙!”
洪易声音越说越大,愤怒如火焰般在胸膛炸开,刹那间燎遍全身,心中却是一片冰凉。
他万万没有没有想到,洪玄机竟然如此下作、狠毒,要让自己的儿子做诱饵,去谋害自家祖师!
回想起自己在侯府的日子,洪易胸膛起伏,面容抽动,绷起几条大筋,目光一片幽绿,简直就像一头择人而噬的野狼。
老总管面皮抽了抽,叹息一声,劝道:
“那妖人盘踞东海,霍乱朝纲,侯爷身为太师,自有除魔之职,易少爷乃侯府中人,又是有功名的秀才,不会不懂家国大义的道理吧。”
洪易大笑一声,满是讥讽嘲弄。
“霍乱朝纲东海那位行事虽是肆无忌惮,拳锋所向,却都是世家豪阀,从不曾祸及平民百姓。
朝廷不也想借他的势,趁机打压世族门阀,才放任至今吗现在大势一成,就要赶尽杀绝,当真是飞鸟尽,良弓藏
吴大管家,我洪易是读书人不假,但我尊的道理,不是一家一姓的纲常伦理,而心怀天下的大仁大义!”
这一番话说出来,洪易只觉心头痛快至极,似乎挣脱了某种长久以来,禁锢自己形神的束缚,神魂活泼圆明,内力亦流转得越发汹涌。
洪易毕竟是深明大义的读书人,更有雄辩之才,吴大管家又如何论得过他,听到这番话,当即面容巨变,只大喝一声:
“易少爷,你这是大逆不道!”
这一喝,如雷霆炸裂,使人毛发耸立,更有一股炽热血气荡开,满室字画、陈设,都变得一片通红,欲要燃烧起来。
洪易虽是进步神速,到底不能同武圣相抗,浑身一震,耳膜刺痛。
可他仍是直视着吴大管家,浑身满是刚强正直之气,有不惜一死,也要直谏君王的文人风骨。
“这话说得不错。”
就在这时,天际忽地炸开一道春雷,雷光撕裂苍穹,从窗户透进屋中,照亮了一条雄魁身影,似乎他打一开始,便站在此处。
吴大管家悚然一惊。
他刚要爆发气血,破壁而出,就被一只蒲扇大的手掌握住头,捏碎了天灵盖。
脑浆混杂骨肉糜,从五指缝隙中迸溅,场面显得极其惨烈、血腥。
洪易亦呆在原地,震撼莫名。
这人信手一抛,将吴大管家的尸体扔在地上,回过头来看了眼洪易,正是印月。
他丝毫没有杀了一位武圣的自觉,神情云淡风轻,只是用脚尖挑了挑尸首,无奈道:
“我本来说,干脆直接先带你回东海算了,免得殃及池鱼。
教主却说,科考是你毕生心愿,无论如何,都要等你先考完乡试再说。
唉,平白惹些麻烦,不过现在……”
印月直视洪易双眼,微微一笑,鼓励道:
“玉京城中,已没什么人能阻你去路了,放心大胆地去考吧!”
——
西山,秘府。
第一道春雷炸响之际,徐行已一步踏出,托着神石灵胎,来到了西山之巅。
天幕上,铅灰铁云盘踞,电光窜动。
闷雷翻涌如浪潮,又似龙蛇起伏,周遭更是炸开一团又一团精光,那是因阴阳二气剧烈碰撞而炸开的雷火,威力惊人,足以震散鬼仙神魂。
一时间,徐行目之所及,尽是雷霆精光,无远弗届、无穷无尽,这样暴烈的场景,亦是他生平仅见。
这雷云并非是单纯的雷霆之气,而是蕴有某种无比伟岸、至高无上的意志,那正是阳神世界,天地宇宙的意志。
直面天地意志的试炼,借助天地之力,淬炼神魂,甚至是吞噬天地意志,便是雷劫鬼仙强大的根源。
这雷云亦为九重,雷劫鬼仙的层级划分,严格来说,并非是指鬼仙渡过了几次雷劫,而是说他究竟闯到了哪一层雷云圈层。
如中古诸子这种不修道术,只求真道的人物,积累到了极限,第一次渡劫,便能直入第七层雷云圈,立地成就造物主之境界。
徐行还能够感受得到,在阴云中、虚空中,乃至西山周遭,足有十来道饱含恶意的目光,朝自己投来。
这每一道目光,都代表一位鬼仙、武圣级别的强者,其中甚至有渡过数次雷劫的绝顶强者,以及人仙境界的武道极峰。
这样一股力量,联合起来,甚至足以重演当日覆灭大禅寺那一战。
可即便如此,他们也不敢抢先出手,反倒是要等待徐行主动闯入雷劫圈子,才伺机而动,借助天地之威,轰杀这强悍至极也可恶至极的天外来客。
徐行面对他们的注视,只是大笑一声,脚步一迈,便冲入了漫天雷云中。
西山外,另一处峰头。
一位高冠博带、宽袍大袖的男子,负手而立,眺望天穹,不由得叹道:
“武温侯料事如神,这厮潜伏西山,果真是在等待春雷,只不过,选在玉京城外渡劫,该说他自信好,还是说他狂妄好”
此人一身气机极其空明澄澈,好似悬天明月,倒映万物,颇有上古之风。
洪玄机淡淡道:
“梵圣公过誉了,诸天之中,唯有大千世界才有雷霆之力,这厮自天外天而来,想借机渡过雷劫,也在情理之中。”
被洪玄机称为“梵圣公”的男人,正是千年第一世家梵家的家主,名为梵云涛,乃是一位渡过五次雷劫的绝顶强者。
在他身旁,还站着三人,打扮与他一般无二,正是吴家、孙家、王家的家主。
这四人个个都是四次雷劫以上,且手持诸子亲手炼制,造物主级数的法宝,战力无双。
虽然还有些潜藏的底蕴未出,可四大世家的家主联袂而来,也算是给足了乾帝诚意。
洪玄机说话间,也在打量四大家主,既是惊讶于这些世家中人的实力,也不由得在心头感慨,这群老狐狸果然是精明至极。
乾帝想要借机削弱世家的力量,梵云涛等人便将计就计,干脆明摆车马,亮出自己的拳头,令乾帝看个分明,不敢轻举妄动。
四大家主除了本人亲至外,还各自带了一批长老,个个都是雷劫鬼仙层次,总计逾十人,如今正埋伏在雷云外,只待那人渡劫。
不过,梵云涛对洪玄机也多有忌惮,目光更不住地往他身上望去,看着那件明黄的“皇天始龙铠”,心中震撼莫名,更有些庆幸。
——好在这洪玄机仍有心障,不曾真正修成人仙,如若不然,还不知要强大到何种地步!
只不过,如今的大乾王朝,着实有鲜着锦、烈火烹油之势,乾帝乃千古雄主,有洪玄机为臂助,又有“皇天始龙铠”、“造化之舟”这等神器……
梵云涛正思索间,眯起眼,却见那人已一步迈过五重雷劫圈子,来到第六重雷劫地带,心头一惊。
洪玄机更是适时感叹道:
“好个天魔,积累竟然如此雄厚,难不成真要一步登天,立地成为造物主,堪比中古诸子”
此话一出,四大世家家主面色都是一变。
他们都清楚,诸子世家的地位,正是建立在诸子百圣的传说形象上,正因诸子已然消逝,他们才能将之神话,借机分享这份荣光。
如果人间又出一位堪比诸子的强者,那必将把中古圣贤重新化为人,令诸子世家的光芒褪色,不再成为绝对的权威。
梵云涛眉毛一动,看向洪玄机,沉声道:
“此魔凶顽,玄机兄却如此有恃无恐,是否已有法子”
洪玄机虽是已对洪易有所安排,但这事儿毕竟不甚光彩,若是贸然说出去,定然有损他理学大家的形象,只淡淡道:
“无非各凭本事而已,更何况,六次、七次雷劫间,有无可逾越的鸿沟,这天魔所学又非是正统道术,想要一步登天,绝无可能!”
四大家主也点点头,敛了惊疑。
可就在此时,忽见雷劫圈子中,爆发出一阵剧烈精光。
众人都清楚看到,一枚圆滚滚的石头,正在沐浴雷霆精华,震动不休,似有什么伟大生灵将要破壳而出,降临世间。
梵云涛面色一变,大喝一声:
“这是神石灵胎,他要借雷霆之力,孵化神石灵胎,速速出手!”
其实根本不需要梵云涛吩咐,围在雷云周遭的十来位雷劫鬼仙,已然感受到那股磅礴精气,齐齐发动阵势,催动种种道术手段,一并杀上。
诸子世家的绝学,皆是中古诸子所创,比之阳神传承都差不了太多,如今一齐发动,威力简直是惊天动地。
鬼仙念头或是凝为梵天宝轮、或是化作鬼神长鞭、或是变成青铜战车、或是凝成华丽火凤,种种形象,不一而足,冲入雷云。
在这翻天覆地的景象中,却见一条青衫身影,盘坐灵胎,拂袖一扫,就如荡灭尘埃,便将这些道术,以及其中念头悉数打碎。
他抬起头,望了望周遭,遗憾道:
“似你们这等人物,也配同我论道!”
最后两字出口,声音之大,甚至将漫天雷霆都给压低,灵胎如神灵心脏,剧烈搏动,荡开一股阳刚到极点,胜似骄阳辉光的气血。
十来名鬼仙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嚎,便被这嗓音中所挟的气血、拳意震散了神魂,肉身坠落在地,摔成一滩烂泥,死得不能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