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国王之死(2)
第94章 国王之死(2)
或许有人要说塞萨尔的内疚毫无道理,毕竟当初志得意满,欢喜无限,自行走入这个圈套的,难道不正是阿马里克一世和那些簇拥着他的贵人吗
这些人经历过了这样多次的战争,也见惯了宫廷之中的阴谋,却还是因为一点虚荣心而轻易的上了别人的当,他们才应当是被谴责的才对。
但鲍德温是塞萨尔来到这个世界时后,唯一一个以平等的方式来对待他的人。他不知道这是鲍德温的天性使然,还是因为麻风病带来的自卑,不过他更愿意相信是前者。因为多的是得了无法治愈的病而自暴自弃,对整个世界,尤其是那些健康美丽的人充满了憎恶的病患。
他们不该被谴责,却显得鲍德温尤其可贵,遑论他还有着一个远远高于其他人的身份。
塞萨尔看待鲍德温,犹如一个兄长看待弟弟,也犹如一个朋友看待知己,尤其是,他们在某些地方是契合的,有着相同的观念与看法,在这个时代,在这个地方,它又多么珍贵,不必言说。
他已经看见了鲍德温那双焦黑的手。
鲍德温在遇到塞萨尔之前,和其他同龄人一样,并不擅长也不热衷打理自己,一个扈从或是骑士或许可以穿着颜色鲜艳的衣服,戴着金丝编成的发网,但丝毫不妨碍他们随地吐痰,到处便溺——更小的男孩更是不用说了,他们有时候甚至会和猪一起在泥地里打滚。
而鲍德温的病症没有在这几年内迅速进展,一来是因为有着希拉克略与塞萨尔共同为他调制的药膏,二来就是他严格遵守了塞萨尔给他制定的各种规定,从饮食方面的要求,到作息时间的调整,再到频率极高,程序繁琐的清洁工作,可以说,就算是一个成年人,也未必能够完全遵守。
但鲍德温全都做到了,他就像是一棵受了虫害,但依然竭力伸长枝叶,迎接阳光和雨露的小树,塞萨尔是看着那些发黄卷曲的叶子是如何重新恢复到翠绿欲滴的,他知道鲍德温有多么的艰难,又有多么的幸运。
无论王子的课业多么沉重,扈从的工作多么忙碌,甚至有人暗暗嘲笑他爱护自己双手和面孔的行为,就像是一个女人,他也从未动摇过。
他知道自己肩负的并不仅仅是己身的健康。
可就在今天,他完全忘记了塞萨尔与希拉克略对他的嘱咐,他将那双手直接伸进了火焰里,丝质的手套立即燃烧起来,引燃了里面的皮肤,并且一路蔓延到袖子和前襟。
他是所有人中受伤程度仅次于阿马里克一世的,塞萨尔已经不敢去想,如果他们还能走出这座宫殿,紧随着阿马里克一世死去的会不会有一个鲍德温。
借着击退了又一波敌人的功夫,另外几位将领和贵族,还有骑士们都来匆忙来查看了阿马里克一世的情况国王的状况让每个人都露出了绝望之色,却又不得不振作精神。
“他们是疯了吗”博希蒙德朝地上唾了一口,他们刚才用小房间里的帷幔扑灭了一部分火焰,但那些有毒的雾气还是在不断的涌入房间。
这个房间仅有一扇窗户,但已经被他们推倒了个柜子,死死地挡住了。不然会有撒拉逊人——或是宦官或是士兵——跳进来,试图杀死他们。
“但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呢”一个骑士咕哝道。
听到了这声咕哝的希拉克略嘲讽地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沙瓦尔。
他已经完全不成人形,石油脑引燃的火焰,比木炭或煤块引燃的火焰更灼热,更犀利,一下子就能穿透士兵们的皮甲,或者是长袍,径直烧穿他们的皮肤,啃噬他们的肌肉。
而沙瓦尔又曾经是一个那样丰满的胖子,很难说,在他身上燃烧的东西是石油脑,还是他身上的脂肪。
但无论是个最高贵的人,还是一个最低贱的人,他们身上仅有的,最公平的东西可能就是性命了吧,最高贵的人不会多出一条,最低贱的人也不会少出一条,对于这些人来说,这笔买卖做得实在是太划算了,就算是教会的记载中,也要说,亚拉萨路的国王死于一群阉人之手。
何况他们还有信仰,他几乎可以想到沙瓦尔在策划出这个阴谋时,对那些决定留在城中,将自己连同来犯的敌人,一同化作火狱中燃料的人们是怎么说的
他会说,无论他们之前的地位有多么卑贱,又犯下了怎样的罪行,只要能够将撒拉逊人最为强大的敌人彻底地埋葬在这里,他们不但能够得到真主的宽赦,还能够成为每一个撒拉逊人的先行者,等到了天上,他们所得到的荣耀和祝福,甚至连哈里发都要艳羡。
在地上的每个人都要向他们祈祷,祈求他们庇护自己,祝福自己,他们将一跃从地底的泥泞变做天上的月亮和太阳。
至于他怎么知道,嘿,因为他若是沙瓦尔,他也会这么说。
有了这样的承诺,这些人只会面带笑容地去死,他们坚信自己可以得到这样的回报,比起永恒的天国,只有苦难的地上又有什么可眷恋的
不那么坚固的小房间,受到了一波又一波的攻击。如果不是唯一的窗户已经被堵住,而大厅里还缠绕着如同毒蛇般的火炎,他们可能早就被这些隐藏起来的敌人杀死了。
幸而塞萨尔不惜一切地回到了他们身边,圣人赐予他的恩惠似乎是无止境的,圣洁的光芒如同细碎的银网一般在房间里展开,每个人都得到了他的庇护。除了安条克大公博希蒙德还在那里露出一番似笑非笑的古怪神情,就连顽固的的黎波里伯爵雷蒙,也不得不在作战的间隙向他微微点头。
并没人去追问他刚才为何要离开宴会
离开宴会的人大有人在,甚至有些人到现在也没回来,不知道是已经被杀死了,还是看到这里起了大火,不敢靠近。
塞萨尔不但回来了,还给了这些尊贵之人此时最为需要的支持,他们确实都有赐福在身,但他们现在都被困在一个小房间里,阿马里克一世生死未卜,王子鲍德温也受了伤,还有不少骑士和扈从留在了外面,想来也是凶多吉少。
他们是来赴宴的,出于对沙瓦尔的轻蔑,虽然在丝绒和绸缎的长袍里穿着链甲,却没有携带着自己最趁手的武器,身上只有用作餐刀的匕首和礼仪性的长剑。雷蒙手中手中倒是有把从一个撒拉逊士兵手中夺过的短长矛,正好可以用来刺死那些想要从门窗中挤进来的家伙。
但其他人的状态就大不如他了,何况这里还有叫他们不断流泪的烟雾和毒气。他们尽可能的不去说话,因为高温已令他们口舌发烫,喉咙干涩,甚至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塞了一把炭火在肺里,他们急切的想要喝水,可惜的是,这个小房间里并未摆放水瓶。
如果不是还有几分理智,雷蒙甚至想要撕开沙瓦尔的躯体,从他的血管里痛饮几口还未凝固的血液。
“警惕!”他突然喊道,举起了手中的就是短长矛,正有人冲过火焰和烟雾朝他们这里来,但紧接着,一个骑士骤然发出了一声喜悦的呼叫。因为来人没有缠头,也没有身着大袍,而穿着基督徒的服装,等再近一些,那头显眼的红发更是让他们立即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是阿基坦的理……亚瑟!”雷蒙喜悦地说道。
理查将围在小房间外的撒拉逊人全部砍倒,而后和其他人一起移开之前用作障碍的家具。
看到小房间里的人,理查难掩喜悦,他在赶过来的时候还遇见了布洛涅的斯蒂芬,弗兰德斯的罗伯特,其中还有一支队伍是由塞萨尔的仆人——那位流浪骑士朗基努斯带领的,他们一看到城中起了火,就和理查一样马上想到,大维奇尔沙瓦尔所精心准备的只怕不是一场盛宴,而是一个陷阱。
即便如此,漫长的路程还是耗去他们不少时间,幸好他们赶上……了——理查的笑容在下一刻就凝固在了脸上,他看到了躺在小房间角落里的阿马里克一世,还有靠在他身边的鲍德温。
“天主啊!”他下意识的呻吟了一声,但也只有一声,外面的火势已小了很多,但这里也不是久留之地,他随即奔上前去,想要将国王抱起来,却不知道该怎么着手。
阿马里克一世身上没一处地方是好的,理查都怕过于粗鲁的举动,会让阿马里克一世的躯体直接四分五裂。
“抬轿,我们需要个抬轿。”他急切地说,而此时朗基努斯已经带着人跑了进来,他的反应要比任何人都要机敏。他一瞧当时的情况就立即冲出宫殿外,找到了之前撒拉逊人留下的长矛。
他们迅速的用斗篷和两根长矛,做成了两副简易的抬轿,将阿马里克一世和鲍德温搬了上去,然后迅速的离开了这座可怕的炼狱。
沙瓦尔的计谋算是成功了,他毁灭了十字军们的统帅,亚拉萨路的国王,基督徒的英雄,在他最为辉煌的时候——对于十字军们来说,不可谓不是一个重大的打击,但这桩计谋也不能说是完全的成功了,十字军的重要人物并未如他所想的那样,全都被一网打尽。
他们个个都带着或轻或重的伤势,但只让教士们简单地治疗了一番后,他们就急着回到福斯塔特城,试图将自己的骑士和士兵重新召集起来。
有些人想过是否能够扑灭火焰,但等他们穿过了拱门,重新俯瞰这座城市的时候,就知道已经不可能了。
这见鬼的异教徒到底堆积了多少石油脑
没人知道,但他们只要知道,这些石油脑已经彻底地焚毁了这座城市,他们一眼望去,火焰已经席卷了整个视野,树在燃烧,房屋在燃烧,人也在燃烧,他们或许在哀鸣,但燃烧的声音更为响亮——整座城市都是明亮的,这种足以与正午的烈阳相比的炙热与鲜红,吞没了城市上空的空气,让暗淡的月色更加混沌不清。
“我们要马上离开!”博希蒙德大喊道,谁不这样认为呢这座城市已经无可挽回了。
而在火焰初起的时候,一些较为警惕,或者是对钱财不那么看重的骑士,早已带着自己的扈从和仆人退了出来,甚至已经走出了城外。而另外一些以为可以肆意享乐的家伙们,因为喝多了酒或是舍不下自己抢掠来的钱财,白白的死在了火中。
“我们原应当杀死这城中的每一个人!”雷蒙愤怒地吼叫道,博希蒙德只是烦躁的看了他一眼。这时候说这种话有什么用何况他们也并未限制骑士们进入福斯塔特城之后的行为。无论他们是想要屠杀,还是劫掠,甚至施暴和纵火,他们都没有阻止过。
但这终究是一座十万人的大城。
何况沙瓦尔又是那样的狡猾奸诈,谁能想到,这么一个唯利是图,只手遮天的小人竟然会有这样的魄力,用整座福斯塔特设下了这张叫人不得不投入的罗网,就连他自己都成为了诱饵之一。他们还见到了哈里发阿蒂德——他们这里有人见过哈里发,他确实是……等等
“哈里发阿蒂德呢”
“可能已经逃往城外了。”当时他们谁也没去关注这个沙瓦尔的傀儡,如果他们还要与沙瓦尔和其他法蒂玛王庭中的人周旋,或许还会在表面上尊敬和看重一下那个少年人,现在连福斯塔特都是基督徒的,阿蒂德当然也成了一个不重要的小角色。
“别去管什么哈里发了,”雷蒙烦躁地说,“把人召集起来,然后离开这儿。”
他率先向王者门的方向走去,一路上他们都在担心,会不会有撒拉逊人的士兵冲出来偷袭他们,但没有,似乎这些撒拉逊人以为,火焰足以代替他们惩戒这些可恶的敌人,他们一直走到了王者门,骑士们跳下马去推开城门,博希蒙德蹙眉,他没看见那些应当守在这里的士兵。
阴沉沉的甬道里没有点起火把,理查与博蒙德走在前面,忽然之间,他们停住了,走在后面照料着国王与王子鲍德温的雷蒙忍不住诅咒了一句——抬着抬轿的士兵差点就撞在了他身上。
而出现在理查与博希蒙德面前的景象却也不那么难以预料。
在在王者门前那块空旷的平原上,在钴蓝色的天光与银色的月光下,静静地站立着一支几乎与远处的山峰合二为一的黑色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