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3日
6月13日
是个雨天。
安宁坐在沈乐知的车子里，眺望着窗外的雨幕，居民楼的砖瓦被雨水洗刷出一层湿淋淋的亮色。
一辆救护车疾驰而过。
警笛滴滴作响，在街道飞速穿行，前方的车辆慌张避让，红绿灯显示屏上的黄灯还在频闪，像是一道催命符。
轮胎有些打滑，刺耳的摩擦声钻进耳膜，安宁闭上眼睛，手指紧紧按住太阳穴。
沈乐知抓稳方向盘，降低了车速。
待车子平稳地沿路边行驶后，沈乐知抽空看了安宁一眼：“昨晚没休息好？看你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安宁睁开了眼睛，像是用力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她重新望向窗外，尽管那里被雨水覆盖得什么也看不清。
她的声音也像淋了雨一样凉：“雨天听到救护车的声音，总是有点令人发怵。”
“确实，”沈乐知点点头，随后转了转方向盘，声音没有任何波动，“可对等待救护车的人来说，是希望的声音。”
说完他自己先笑了下：“算了，不提这个了。期中考结束了，我该向你汇报一件事情了。”
安宁将目光移向车内。
沈乐知的车也刚好停进校园里，两人先后下了车，走向校医室。
“这个，”沈乐知翻出一份报告，“我想请她母亲来亲自打开。”
安宁低头看了一眼，说：“蕊蕊的考试状态越来越差了。”
自习课上，看上去她一直都保持着同样的坐姿，稳稳地在座位上——是苏茂成巡查时看到会表扬的样子。
只是，一节课里她似乎有大半的时间只用来发呆了，盯着题目，迟迟不动笔，或是反复地在同一张纸上写同样的公式。
她说她看了很久的题目，但是解不出来。
安宁温声引导她：“那可以想一想，读完题目之后，下一步要做什么呢？”
“写一个解。”
“然后呢，你在这个题目里看到了什么？你获取到了那些信息？结合示意图。”
“不知道，”张蕊蕊突然痛苦地抱住头，“我不知道，我解不出来，我看不懂题目。”
“蕊蕊，放轻松，先别紧张。”安宁把卷子翻了个面，扣在桌子上。
安宁很想伸手拍拍她的头，或者张开双臂抱抱她。
可是她不能这么做。
安宁望了一眼窗外，用试探的语气问：“蕊蕊，想出去透透气吗？”
张蕊蕊抿抿嘴，继而又摇了摇头：“晚自习第一节课间，方瑾已经拉着我去跑了两圈了。”
安宁的声音还是温和的，丝毫没有不耐烦：“那……要去画室待会吗？老师可以教你画夜景。”
“也不用了。”张蕊蕊有气无力地说。
僵持了几秒后，张蕊蕊叹了口气，忽然擡起头来：“安老师，我想……我需要看医生。我需要治疗。”
安宁怔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这样的坦白。
然而张蕊蕊像是在内心决定好了一样，表情很严肃：“不是去校医室那种咨询。”
安宁只好点点头：“好，你能这样想是件好事。”
“但是……”张蕊蕊捏紧袖子，似乎在犹豫，“但是需要您帮我一个忙，可以吗？”
最后连她的声音都在发抖，不知是鼓起了多少次勇气才开的口：“你能说服我的妈妈带我去看医生吗？”
张蕊蕊小心翼翼的脸上，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眸终于亮了一抹光，像是灯光照进一个破碎的玻璃弹珠而反射出的曲折光线。
“好，但前提是，”安宁顿了顿，“需要你把你的妈妈邀请来学校，剩下的，只管交给我们。”
断了线的雨珠砸向窗子，又拖着尾巴滚落。
校医室内亮着灯，两人谈了许久。
沈乐知最后捏捏手腕道：“所以我想能不能联系上蕊蕊的家长，把她近期的状况向家长说明一下。”
安宁轻声说：“看来，我们的答案是一样的。”
沈乐知低头沉思，片刻后擡起头来：“蕊蕊母亲不肯来和老师沟通，不过……我有一个能让她无法拒绝来学校的理由。”
*
6月13日，周一。
这天天气晴朗，校门外不少家长已经在面色焦急地等待了。
石头镇总共也才三个高中，群英实验中学近几年生源好，校内设施也新，许多家长慕名前来参观。
这天，正好是学校举办逃生演练的日子，校长当然不会放过现成的宣传机会，于是邀请了部分能够出席的家长前来和学生共同体验。
消防车开进校园时，不少学生都瞪大了眼睛趴在窗前张望。
“哇，好帅啊。”雷好帅惊叹道。
“来，同学们，”安宁敲敲黑板，将大家的注意力收回，“现在听我讲一下注意事项。”
她今日穿了件方便跑步的运动外套，两手撑在讲台两侧，眼尾淡淡耷落，冷静的语气里透露着威严。
“这次消防演练的目的我就不再重复了，”安宁说着，低头看了眼表，“一会儿广播会响起长铃，同学们听到警报后，不要拥挤，自觉形成两支队伍，分前后门撤离，弯腰小跑至楼下，然后迅速到操场集合。”
“同学们需要自备湿毛巾或湿手帕，演练期间注意不要喧哗，不可以推搡打闹，发现违纪者按校规处理。”
安宁刚宣布完，广播就响了，苏茂成在广播里又重复了一遍注意事项。
教室内鸦雀无声，学生们正襟危坐。
方瑾盯着桌面的空白卷子，第一道选择的答案在她扫过题目后就出现在脑海里了。
她捏了捏笔，犹豫着要不要偷偷写上去，怕一会儿结束后回来，就把这题的答案给忘了，再做一遍又会浪费时间。
纠结许久，方瑾终于动了动手指，刚碰到笔袋，一阵刺耳的铃声在头顶炸响。
一阵心悸中，方瑾愣在了原地，还是张蕊蕊一把抓着她的肩膀，将她从座位上薅起。
“湿毛巾，湿毛巾！”蕊蕊急切地催促她。
方瑾抖着手抓过手帕，接过蕊蕊拧开的矿泉水瓶往上倒，水溢了满手，连瓶盖都来不及拧上，就被大部队赶着往外走。
“现在，听我说！”安宁扫了眼两侧门窗，“从第一排开始，各分两路从前后门出去，排成纵队有序沿走廊撤离，湿毛巾捂住口鼻，两两扶着，尽量降低重心，保护好头部！其馀同学躲在桌底待命，不要争抢，不要大步奔跑，小跑或碎步前进，快！”
错落踢踏的脚步声在走廊回荡，震得方瑾耳膜发疼。
不知谁踩了一脚她的鞋，一个踉跄差点摔到前面人身上，方瑾感觉自己衣领被用力拽住，拉回了重心。
“当心。”蕊蕊细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一直到楼下，那只扶着方瑾肩膀的手才松开。
雷好帅体格较大，一人在窄窄的门内，就占据了两个人的空间。
关胜没有带毛巾和手帕，临时用纸巾沾了点水，贴在脸上，他一擡头，呼气时那柔软的纸就跟着摆动，惹来身边人的一阵低笑。
雷好帅踉跄了一下，差点撞倒身侧的同学。
“喂，你当心点。”
险些被撞飞的学生不满道。
结果前面的大高个关胜一转头，从中间撕开的纸巾交错飘荡在鼻孔前，像两条长长的鼻涕。
被撞到的学生一个没绷住，笑喷了。
像是收获了一个笑声密码，关胜一个劲地按着笑声开关。
后半程路他索性倒着跑，一边炫耀自己娴熟而灵活的身段，一方面用滑稽的鬼脸惹众人发笑。
结果下一秒就被门槛绊住，前排学生瞬间挤成一团，堵住了出口。
“怎么回事？！”维持秩序的老师赶忙上前来疏散队伍。
关胜灵活地闪身，蹿到雷好帅的前面，屁股一顶将他挤到了后面去。
不顾雷好帅的高声控诉，关胜颤着肩膀，呲着牙，扭头看见安宁冰冷的表情。
她的嘴绷成了一条直线，似乎在极力克制着怒火，压低声音：“关胜，雷好帅，你们过来。”
安宁严肃地说：“如果这个模拟是真实场景里发生的，你的朋友已经死了。”
关胜顺着做了个吐舌翻白眼的“惨死”表情，雷好帅憋着通红的脸，不敢擡头。
“关胜！”安宁紧紧皱起眉，“逃生演习不是儿戏！”
“我希望你们能够重视起来。一会儿集合后，你们两个人再重新走一遍路线。”
关胜悻悻地收起了笑容，拉下脸，随雷好帅回到队伍中。
消防车开到了教学楼前，先是由指导员演示了灭火器的使用方法，随后各班抽取几名同学及家长上前体验。
安宁无情地喊了关胜和雷好帅的名字。
关胜僵着脖子，不吭声也不认错，一身别别扭扭的劲头。
还是雷好帅一把捞过他肩膀，一边跟安宁道歉，一边摇摇手招呼他老爹陪他上台前体验。
安宁站在队伍外面，仰着头，遥望的方向并不在主席台，而是二楼的窗户。
她忘不掉关胜错愕地站在操场上，久久呆望着那扇窗子的模样。
他是不是也在日日夜夜中后悔呢。
为什么朋友救了好多人，却没来得及把自己丢出去？
她的声音冷冰冰，像是对学生狠下了心，又像是对自己：“今天违纪的事情，我会上报学校……按校规处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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