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24
本来只是想出来随便找个地方喝酒,结果程南绝又带他来了这种开眼的地方,他稍微有些不自在。
程南绝看了看他,笑着侧了下身子,旁边的服务员上前一步微微弯下腰,程南绝说:“那就请薛师傅的手艺,两个人,请师傅酌量,今天的虾吃个油爆的?”这句话是对乔明飞问的,乔明飞正在愣神,反应过来连忙说:“我都行。”
程南绝对服务员说:“那个素蒸饺先来两笼,两壶酒。”
“好的,请稍候。”服务员下去厨房传话了,另一个将烫好的茶盏端上来,半跪在桌前给两人斟茶,乔明飞扶着茶杯说了声谢谢,就不再说话了。
程南绝对服务员说:“辛苦了,我们自己来,你去忙吧。”
服务员放下茶壶笑着说好的,便退出去轻轻关上了门。
“这里不闹腾,喝喝酒,说说话,心里清净。”程南绝把竹制烟灰缸往中间推了推。
“这儿能抽吗?”乔明飞看了看烟缸,有点意外。
“能,你随意就行。”程南绝笑得很温和。
乔明飞抽出烟点了一根,把打火机放在烟盒上,推到程南绝面前。
程南绝也点了一根。
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坐着,看着窗外的景致,都没再说话。
几只小飞虫飞了过来,围着裹纱青灯绕,飞一会儿,落在上面,爬一爬,然后又飞。
房门轻轻被敲了两下,服务员端着酒和蒸饺走了进来,规规矩矩地摆上桌,又退了出去。
“先不忙着喝酒,尝尝这个,我每次来都爱吃。”程南绝给乔明飞夹了个蒸饺在碟子里。
乔明飞笑了一下,拿起筷子夹起来咬了一口。
一擡头,程南绝正弯着嘴角,有些期待地盯着他看。
乔明飞咽下饺子,对程南绝的眼神实在有些忍俊不禁。
“好吃,程哥。”
“喜欢就好。”程南绝笑得露出了白牙。
“程哥,你总这样,让我感觉好像被当作女孩儿照顾。”乔明飞笑道。
“不会。”程南绝喝了口茶:“男生也可以被照顾。”
乔明飞看了他几秒钟,低下头又夹了个蒸饺:“这个还真蛮好吃的……”
“两笼都是你的,慢慢吃。”
程南绝把温水里浸的两只白瓷小酒盅取了出来,拿过旁边一个带着壶嘴的白瓷瓶,给酒盅里斟满:“垫一垫肚子,一会儿尝尝这个酒,外面买不到。”
“自己酿的吗?”乔明飞放下筷子,捏起酒盅闻了闻:“香。”
“我哥在南山有个私人酿酒作坊,土法工艺,一年只出几百斤,只在这儿能喝到。”
程南绝笑着看着他:“我记得你喜欢喝酒,而且酒量挺吓人。”
乔明飞的脸悄悄地红了,他这辈子忘不了自己喝到断片儿从程南绝家床上醒来的情景,也忘不了那个没什么印象的初吻。
程南绝看着他的耳根,笑:“你喝醉了其实挺可爱的,不吵不闹,安安静静,就是有点爱哭。”
乔明飞费劲地抻了抻脖子,咽下一个蒸饺,红着脸没敢擡头。
房间门又被轻轻敲响, 服务员端着食盒进来,走到桌前轻轻半跪下,将食盒里的菜品一样一样摆放在桌子上,笑着说:“请慢用。”
程南绝点头道谢。
“来,尝尝。”他说。
乔明飞拿起筷子。
程南绝太喜欢给他夹菜了,面前的碟子就没空过。
夹鱼先挑刺,夹虾先剥壳,就连吃根青菜,程南绝都要挑脆嫩的菜心夹给他。
就这么吃着夹着,酒还没喝到一半,乔明飞的脸就红透了。
“程哥,你真不喝吗?”
乔明飞本来就是出来喝酒的,也不想拿捏着什么劲儿,这个酒喝着实在有点太舒服了,度数不很高,但是入口绵软醇厚,很香。
他胳膊撑着桌子,一手捏着酒盅,不知不觉一杯又一杯。
“你喝,我一会儿还得开车。”程南绝盛了一碗羹放在他面前:“不用急,晚上有的是时间。”
“这点儿不至于醉。”乔明飞笑了笑,擡眼看着程南绝。
他现在面对程南绝比以前自如了很多,不再那么紧绷,也许是因为一直以来程南绝担起了他的信任,除了一开始令他惊惧愤怒的那场,误会也好疏忽也好,程南绝再也没有做出过任何令他不适的举动,自己所有介意回避的事,程南绝都替他想到了,并且都给出了坦然且令人舒适的回应。
或许潜意识里,乔明飞已经对程南绝卸下防备,接纳了他对自己某种程度上的关注和照顾。
他接纳了有这么一个人,在需要时出现,帮他扛起此刻所不能承受的情绪崩塌。
乔明飞没有任何恋爱的经验,他大概并没有明确意识到自己内心这种变化,他之前很少主动给程南绝打电话或发消息,所以他也不知道在直面最令他恐惧的冲击时,他本能的给程南绝发出的那条微信代表了什么意义。
李松照也愿意为乔明飞分担任何事,只要乔明飞开口。
但是偏偏有些事是最不能对李松照开口的。
还好,在乔明飞抖着手抓起手机时,手机里有程南绝。
“有时候醉不醉不看喝多少,看心里有没有事儿。”程南绝放下筷子,迎着乔明飞的目光笑道。
乔明飞低头点了根烟,擡手蹭了蹭鼻尖:“程哥……”
“你有过害怕的事儿吗?”
“现在少了,以前……最害怕小白他们几个有事儿,那时候我也小,总怕护不住他们。”
程南绝笑笑:“我还记得春放小时候有一次高热惊厥,福利院的医生看不了,把他送去医院,他那会儿牙关咬得死死的,整个人都在抽搐,两眼翻白。”
“洪炟吓疯了,抓着车门不放,怕一松手车走了,人就再也回不来了,我和祁枫无争三个人都抱不住他,那时候真的,是真害怕,特别慌,哭都哭不出来那种。”
“那天晚上我们几个在院子大门口坐了一夜,老师怎么劝都不肯回屋睡觉。”程南绝笑。
“没办法第二天老师把我们带去医院,春放挂了一夜的水,烧退了,坐在病床上有气无力地嚎着找哥哥,洪炟抱着他哭得直打嗝。”
程南绝笑着,眼里却透着一丝酸楚:“那时候心里真慌啊,无依无助,心里每一天都没底儿,什么都不踏实,就只有互相死死地抓着,像被抛到野地里的狗崽子一样抱团取暖。”
乔明飞安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再后来一次,就是小白上高中那年,他那时候胆小,瘦弱,长得又好看,在学校里被人欺负……但是他没跟我说。”
程南绝点了根烟:“当时白桃的学校离我公司很近,我把他带在身边也是想着方便照顾,他那时候可能就已经知道自己的取向……跟别人不一样,所以比较孤僻,没事儿就一个人跑到学校后山去待着。那会儿后山住了个捡破烂的老头儿,跟他混熟了,有一天忽然特别着急地跑去找我,说看见我家小白被几个高年级男生弄走了,让我快去找找,晚了怕出事。”
“我开着车就冲去了,老头儿对山里熟悉,没多久就找见了那群人。”
程南绝磕了磕烟灰,垂着眼睛沉默了一会儿,说:“小白当时躺地上已经起不来了,满脸是血,衣服也烂了,牛仔裤被扒了一半,他一只手不能动了,另一只手死命抓着裤子,指甲掀了好几个……”
乔明飞浑身冰冷,他瞪瞪地看着程南绝,整个人被恐惧包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程南绝夹着烟的手微微颤着:“我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牙关打颤,腿发软,我眼睛只看见躺在地上缩成一团的小白,只有那一团影子,其他的什么都看不见了……那几个杂碎见了人,还嬉皮笑脸地骂,说小白是人妖,同性恋,活该被这么玩……”
“我不知道怎么抱着小白下的山,送的医院,小白一只胳膊脱臼,肋骨骨裂,眉弓骨折,浑身无数软组织挫伤,他醒了就哭着跟我说想见祁枫,我又给祁枫打电话。”
“当时无争他们都在外地,只有祁枫在本地,我以为小白是想让我们来陪着他……结果他从扯烂的书包里拿出一个日记本交给祁枫,然后去卫生间反锁门,砸碎镜子割了手腕。”
程南绝皱着眉,过了许久,使劲闭了闭眼睛。
“他被拖出来推进抢救室缝合,祁枫满手满身是血,坐在门口地上看完了他的日记本,小白出来之后,祁枫跪在他床前把他的手捂在自己脸上,说也喜欢他,说等他十八岁就在一起。”
程南绝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笑了笑:“结果后来小白不认了,到现在都没松口跟他二哥好,祁枫这些年就一直等着,小白还动不动跟人生气,怪人家不去结婚过正经日子,你说他什么脾气这是。”
乔明飞浑身僵硬的跟着笑了一下,嘴角一勾,眼泪扑簌簌就落了下来,他拿起湿毛巾捂住脸,再也抑制不住,撑在桌子上重重地啜泣起来。
程南绝放下杯子,伸手捏了捏他颤抖的肩膀。
为什么这么难。
乔明飞想,为什么。
哭了好久,他擦了把脸,把毛巾放在一边。
程南绝看了他一会儿。
乔明飞眼睛很大,每次一哭,眼圈眼尾就红得厉害,睫毛湿着粘成一簇簇,一双瞳仁水汪汪的,双眼皮显得更深。
程南绝擡手拽了一下窗边垂着的一个织锦花穗子,一根细绳连着外面的摇铃“叮咚”响了几声,服务员轻轻打开门,程南绝说:“麻烦帮忙拿两条热毛巾,茶也换一壶。”
“好的,请稍等。”
程南绝给乔明飞又盛了一碗羹递过去:“把这个喝了。”
服务员换了热毛巾,倒好茶,撤下餐碟换上新的,又退出去轻轻关上了门。
“后来,我就找人查了当时那几个杂碎的家底,打电话把无争他们全叫了回来,带着人挨家挨户去找。”
程南绝弹了弹烟灰:“我当时做得挺狠的,在不把自己搭进去的前提下,我报复得可以说算得上恶毒,那几个学生里有几个家里也算有钱有势,当时闹得动静不小,事后他们都搬去外地了,只要我在x城一天,他们就不敢回来,死外头也比死在我手里强。”
“我这么多年就一条底线,给我吃什么亏都行,生意怎么难做,日子怎么累都无所谓,别动我弟,动了,就别怪我把事做绝。”
程南绝笑了一下:“所以在x城,那几年关于我们六个的风言风语,听过的人不少。”
乔明飞红着眼睛呆了半晌,说:“便宜他们了……”
“不觉得我太狠吗?”程南绝笑。
“不。”乔明飞喝了口酒:“不觉得……”
程南绝叹了口气:“我太心疼小白了,直到现在我都狠不下心责怪他任何事,他对学校有抵触,换了几个学校都待不下去,我也不忍心说什么,反正我们几个有点家底,养着他一辈子也无所谓。”
乔明飞歪着头呆了一会儿,说:“小白性格挺好的,我都看不出来他经历过这种事……”
“他其实后来性格变化蛮大的,暴躁易怒,还自己跑去学了几年散打,幸亏有祁枫压着,不让他惹事儿,这两年才好了很多。”程南绝叹了口气:“就是不爱上学,我对他要求其实不高,他以后喜欢什么我们也都供得起,但是祁枫不答应,祁枫想让他把学业完成,再说别的。”
乔明飞想了想,说:“小白应该还是愿意上学的,上次还说以后专业上有不会的问我。”
“什么时候说的?”程南绝看着他。
“就是问我是不是跟你好上了……”
乔明飞顿了一下,咬了下舌头。
“那你,什么时候能跟我好上?”程南绝笑着看着他。
乔明飞尴尬地移开目光,低头喝了口茶。
这话题是自己拐的,怨不得别人。
“其实谁都有自己的不容易,心里都有一些害怕、不想碰的东西,这没什么。”程南绝给乔明飞倒上酒。
乔明飞盯着杯子,半晌:“我没经历过你们那样的身世,程哥,我经的那点事儿跟你们受过的苦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可是我也羡慕你们能互相护着,扶持着,我没有,我心里的事儿,一直都只能自己扛……”
“所以其实你也是好样的,乔明飞,你比自己意识到的还坚强,还有善良。”
乔明飞看着他,想了想,笑了一下:“善良,是因为我不掰直男吗?”
程南绝慢慢喝了口茶,擡起头看着他:“因为你是个负责的人。”
乔明飞歪着头,半晌没作声。
“乔明飞,你喝醉了吗?”程南绝问他。
乔明飞揉了揉脸,拿起旁边的白瓷瓶晃了晃,里面还剩一点。
“没有,我还,挺清醒的。”他勾了勾嘴角。
程南绝伸手过去,掌心朝上,放在桌子上:“来。”
乔明飞愣住了。
他瞬间就领会了程南绝的意思,但又有点不确定。
他看着那只手,掌心有干净的掌纹,修长匀称,干燥温暖,他盯着,好久没有动作。
程南绝一直看着他,手心摊开着,等他的回应。
乔明飞移开视线,端起酒盅慢慢小口啜着酒。
他一点一点喝完,放下杯子,擡头看了看程南绝。
“我不敢,程哥。”
他眼睛开始发红,但眼神没有说谎。
“明飞,只要你迈出一步,我一定不让你后悔。”
乔明飞把撑在桌子上的胳膊拿了下去,轻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程哥,我没什么能给你的……”
“你想不想谈一次恋爱试试?”
程南绝温柔地看着他:“试试被人放在心里,被人光明正大喜欢的滋味。”
乔明飞慢慢擡起头,看着程南绝。
程南绝看着他:“你以前说,没人知道,现在我都知道了,我一定不让你再受委屈,好不好?”
乔明飞大概是酒劲涌上来了,他能感觉心里的那道防线在一点一点崩裂,坍塌,他沉溺于那双眼的温柔里,无法抵御。
程南绝,他怎么这么好。
“程哥……”乔明飞低下头。
他使劲眨了眨眼睛,想让泪意消退,让眼前清澈一些。
“我可能需要些时间,也可能你给了我时间,我最后也做不到……对不起程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