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下)
? 此时诺煦刚刚从朝会回来,虽然圣上昨晚就醒了,可是翠微宫传来的消息却是圣上仍然很虚弱,他派人悄悄问过太医,这一次真的时日无多了。
他按着隐隐作痛的双额,有些闷闷不安。
忽然一个太监进来,让诺煦现在就过去翠微宫一趟。听罢,诺煦便急步离开上阳殿,愈走愈快,深怕慢了一步就为时已晚。
他心里愈发慌张急躁,也不知道慌什么,急什么。
经过园林的时候,诺煦恰巧碰上范绍谦,二人立刻止住脚步,对看了一眼,诺煦又将视线移到他手上的包袱。
“你要走了?”诺煦问道。
“嗯。”范绍谦握紧包袱,觉得这包袱有千斤百斤重。
诺煦又连忙问: “你见过父皇了?”
范绍谦的眼神有些不自然,想了想,他又坦然地点头应了声: “嗯。”
“他有为难你吗?”
看着诺煦关切的神情,范绍谦的心就被手上的包袱堵得有些忧闷。他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见他心事重重的模样,诺煦怕他又受到委屈,只好再问: “父皇跟你说了什么?”
范绍谦抿紧着唇,心里想,圣上讬附给他的事情,他们早晚会知道,只是现在不是时候。
他懂得包袱里的圣旨及传国玉玺都是诺煦想要的,也知道只有给了诺煦,才能解得到诺煦一直背负着的重担,可这是圣上讬付给他的,他怎可能做个不忠之徒?
他心酸地想,为什么偏偏讬付给他呢?一边是圣上,一边是他最重要的人,怎样抉择都不对。
然而想及圣旨的内容,他又只得认命地拿紧包袱,或许他的确是最适合讬付的人。
他知道诺煦是过去见圣上,想了再想,便张开干涸的唇瓣说: “诺煦,那年的事都过去了,你跟圣上好好聊一会。”他顿了顿,下一句很是意味深长: “毕竟是一场父子。”
诺煦的心□□了一下,有一刻忘了呼吸,剩下范绍谦那句 “一场父子”在耳内不断放大。等到他回过神来,空气彷佛激烈地涌进胸肺,使得他的心脏跳得愈来愈快,愈来愈快,那又慌又急的情绪再次涌上来。
他闷闷地应了声: “我知道了。”便别过范绍谦,赶往翠微宫。
不过他才走了几步,又想到范绍谦背着的包袱,便戛然停住了,转身一看,只见范绍谦急匆匆地走着。他好像约略猜到包袱里的东西,可是终究没有细想下去。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他不愿意逼迫范绍谦做任何事。
他赶到圣上的寝宫,只见圣上半卧在龙床上,手执着丝帕不断地咳嗽着,而丝帕上有一大块和点点滴滴的暗红色。
忽然 “一场父子”这四个字又倾袭到他的脑海里,他这才想起打从圣上昏迷以来,他一次都没有过来看过他,因为他心里是恨他的,就算他明知道圣上那么的疼爱他,可是他还是忍不住恨他。
恨他对范绍谦做的一切,恨他害倒他一家,恨他当年一手掐上他幼嫩的颈项,要他日后那么狼狈地知道真相,往后这些年活得那么的沉重、压抑。
他想,若然不是圣上召他过来,或许直到圣上崩天,他都不会过来看他一眼。
等到圣上的咳声止住了,诺煦也从混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
“儿臣参见父皇。”诺煦弯下腰身,逼迫自己锐利起双目,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示弱。
而圣上却少了往日的凌厉,一见到诺煦,老迈的脸就露出一个笑容: “煦儿,你来了。”
圣上溺爱地看着诺煦紧闭着唇,不愿说话的样子,那个人好像活灵活现地站在他的面前。他笑了笑,心想,这个儿子的脾气跟他父亲一样倔强。
忽地,他又痛咳起来,胸口随着猛烈的咳嗽震荡着,他一手拿着丝帕掩着口,另一手按着胸口,试图减低痛楚。
诺煦看着圣上起伏激烈的胸膛,那一声声咳嗽又像要震穿诺煦的耳膜似的,便抽空了诺煦的理智,使他下意识地坐到圣上的旁边,抚着他的背让他舒服一些,又拿来自己的丝帕换下他手中那一条。
“父皇,小心身体。”诺煦的语气十分不自然,话里的关心却掩盖不住。
圣上那颗空虚了很久的心,因这句话而满了一点。
他想起诺煦刚被送进宫里,天真灿烂的笑容;想起他握着诺煦的小手,一笔一划地教他写他的名字;想起年幼的诺煦坐在他的膝上,一句又一句地喊着父皇,而他把诺煦抱得极紧,生怕失去他似的。
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他唯一得到的补偿就是诺煦,可是他害了最爱的人后,终究还是伤害了诺煦,也使得他们父子之间愈来愈疏离。
他盯着诺煦那双漂亮的单凤眼,叹息了一下,问道: “煦儿,你想知道你爹的事吗?”
诺煦愣了一愣,曾经他爹娘是一个禁词,被圣上责罚的话还萦回在耳,没想到现在圣上愿意说了。
可是此时的他已经不愿意听,他才想摇头,就听到圣上低声诉说着那段他知道一点,又不全然知道的往事。
“你爹、朕、阿维与阿厚从小一起长大,你爹武功好,为人仗义,我们几个都听他的……”谈到往事,圣上浑身透现出一份光彩,李公公听着份外心酸。
说着说着,圣上双眼就湿润起来,他擡起满布青筋的手,抹了抹眼睛,往后的事不愿意再想,也不愿意再说下去,便说道: “你这双眼跟你娘如出一辙。”
一听,诺煦一双眼便冷起来,他又想起那时圣上看他的眼神,时而宠溺,充满爱意;时而瞪着他的眼睛,尽是仇恨。
圣上勉强坐起来,擡起手靠近诺煦,诺煦以为他又如童年般,要掐上自己的颈项,正想拍下他的手时,圣上只是把手掩着诺煦的双眼。
诺煦还未来得及反应,只听到耳边传来隐忍的低泣声。
记忆之中,他的父皇永远都是高高在上的,浑身透露着威严,何时见他如此悲伤地低泣过?他一时有些怔然,便任由圣上掩着他的双眼,将压抑了许多年的一腔愁绪在这熟悉的轮廓前发泄出来。
李公公看在眼内,很是难过,这么多年来诺煦过得痛苦,其实圣上也好不了多少。
过了一会,低泣声依然萦回在耳,诺煦愈听愈不舒服,也讲不出这不舒服的原因,便冷声说: “父皇,我不是我爹。”
话音刚落,他脸上的手就退去了,他定睛看着圣上通红的眼睛,心里有些疙瘩,并不好受,下一刻便听圣上低声应了句: “朕知道。”
霎时间,二人又相对无言。
范绍谦那句 “父子一场”又涌进诺煦的脑内,突然间,他好像有些解释得到他心里不舒服的原因,又想起往日圣上那么的偏爱他,几个兄弟,好的东西总是第一个分给他,他不要的,才轮到永霆和淮钧来选。
所以当圣上恨得要将他掐死时,他才那么的难过,当日得知真相后,他才那么的悲愤,伤心。
如今圣上病重,他只剩下这个机会把他心里最渴望的问出口。
“父皇,你爱我爹,却又恨我娘……”他还是问了出口: “那么我呢?”
圣上红着双眼看着诺煦,那一刻,他看的不是诺煦他爹,也不是他娘,纯粹是由他养育长大的孩儿。也是那一刻他才明白自己对诺煦做的伤害有多大,愧疚便涌上心头,因为伤害了诺煦,也因为自己没有为他爹将他照顾好。
那一刻,他能够做的补偿,就是说出他最真心的那一句话: “煦儿,父皇一直最疼爱你。”
终于那些悲伤排山倒海地倾涌出来,诺煦垂下向来坚强的肩膀,微低着头,也不知道从何处起收拾自己的情绪。
从圣上掐上他颈项开始?从他得知真相开始?还是从这一刻开始?可是无论如何,这么多年了,这句话就算填补得了他心里空着的地方,却终究什么都改变不到。
那些悲愤、仇恨、压抑、难过都支撑着他的所作所为,此刻不能崩塌,往后也不能崩塌。
但这时面对着疼爱他的圣上,他愿意做一个孝子。
他擡起头来,握住圣上布满青筋的手,笑了一笑: “谢谢你,父皇。”
圣上反握诺煦的手,低声问道: “煦儿,你会恨朕吗?”
李公公难过地听着这卑微的问句,悄悄地向诺煦打着眼色,希望他能够圆了圣上的心愿,让他好过一点。
结果诺煦没有看到李公公的眼色,只是顺着自己的想法,闭上了双眼,摇了摇头。
明明是一个人的答案,却像是得到了两个人的原谅,刹那间忘记所有恩怨情仇,剩下当日误打误撞,却让他怦然心动至今的一个吻。
也是那一个吻,使他一直以来,就算舍弃自己的孩子都要保存诺煦。
从前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煦儿,父皇知道你想要什么,可是……”他顿了顿,慈爱地看着诺煦: “宫外的生活很精彩,你会喜欢……父皇也知道你是治国之才,你要是选择留在朝堂的话,就好好辅助钧儿,他不会动你毫毛。”
这个结局他早就知道,也不意外,他轻声说: “父皇,我……”
话未完,就被圣上打断了, “往后的事朕不知道,只是现在,这件事,煦儿,你答应朕吧。”
诺煦点了点头,约略猜到圣上意思的他,便更加难过了。
圣上笑了笑,双目尽是宠溺。
现在就只有最后一件事,最后一句话要做了。他紧握着诺煦的手,眼神坚定: “煦儿,你要记得你爹是一个好人,他是一个好人。”说罢,他便让诺煦退下了。
诺煦犹豫了一会,终究是敌不过圣上的旨意,只好默默地退去。
他才踏出寝殿,便听见里头传来咳嗽声,使他硬是移不起步伐离开,偏偏咳嗽声愈来愈猛烈,每一声都打击着诺煦的心,像是一根弦不断被拉扯,愈拉愈长,愈拉愈幼,终于断裂了。
他连忙转身回到寝殿,李公公一见他来了,便让了一个位置给他。他马上坐到龙床上,轻拍着圣上的背,等到圣上慢慢缓过来后,便听到他说: “父皇,你要好好的。”
这话听得圣上很窝心,他柔声道: “ 朕没事,煦儿,你回去吧。”
诺煦再看了圣上一眼,交代李公公好好照顾他后才惴惴不安地离开翠微宫。
他走了之后,李公公问道: “圣上,为何你不把当年的事说出来呢?望王天性善良,你说了,他会明白的。”
圣上微笑着,双眼柔和地看着远方,没有言语。
李公公叹了一口气, “老奴是怕圣上受委屈。”
“受委屈”三个字陌生又熟悉,打从他登基以来,谁敢让他有半点委屈呢,只是他登基以前,确实是受了很多委屈,那时候还是小太监的李公公天天都是这样说: “四皇子,奴才怕你受委屈。”
圣上仍旧看着远方,想着往事,却说了一句: “阿荣,没想到这辈子是你陪得我最久。”
李公公一听,眼都跟着红了,他知道圣上这辈子最想陪他一生一世的只有一个人,何以他们走着走着,结局倒成了这个模样?
圣上又说: “我去了之后,阿荣,你要替我看着几个儿子。”
言以至此,李公公苍老的双眼流下了两行泪,但口里仍然固执地说: “圣上,你会长命百岁。”
“当年的事、”圣上径自说: “既然过去了,就别让煦儿知道。”
李公公是不认同的,可是此时此刻他只想圆了圣上每一个心愿,便顺应他的话,点头,猛然地点着头。
诺煦踏出翠微宫的时候正下着蒙蒙细雨,他低着头,迎着雨,急步地回去上阳殿,不敢让人看到他此刻又红又痛的眼睛。
此时莫回川正在前堂焦躁地等着诺煦,一见诺煦回来了,立刻迎上去,再见他头发湿了,脸上有水向下滑着,满身都是被雨水打过的痕迹,马上让宫婢端一碗姜茶过来。
宫婢走了之后,莫回川忽然被诺煦拥抱住,还未反应过来,就听到他哽咽着说: “父皇,对不起、对不起……”
莫回川呆若木鸡地看着甚少在他面前示弱的诺煦,又听到他恍恍惚惚地说: “我对不起那么多人,我应该对得起谁,我可以对得起谁?”
等到莫回川回过神来时,他的肩膀上已经是一片湿润。他紧紧回抱着诺煦,这一次,诺煦没有推开他,而是放任自己在莫回川面前发泄心里的悲痛。
雨下了一整天,天空灰蒙蒙的,每个人都有不好的预感。到了黄昏,太医在翠微宫进进出出,等到寝殿里再次剩下圣上和李公公时,太医已经束手无策了。
圣上忽然睁开眼睛,看着寝殿的门,浑身透露着光芒,不似一个将死之人。
他兴奋地跟李公公说: “阿荣,逸云来接我了,逸云不与向睛成亲,来接我了……”
李公公勉强一笑,附和道: “四皇子,今后就要劳烦陈少爷照顾你了,所以你别太任性。”
圣上一笑: “逸云不会嫌弃我任性。”
“嗯。”李公公强忍着泪水,低声说: “四皇子,你会幸福。”
得到了李公公的祝福,圣上就闭上双眼,跟着陈逸云 “走了”。李公公凝视着圣上的脸挂着一个幸福的笑容,一时间觉得面前这张脸不再苍老,也不再充满皱纹,而是朝气蓬勃,潇洒俊逸。
于是两行泪就倾涌而出,往事如烟,逝者不返。
他心里说——陈少爷、陈少爷倘若你泉下有知,你要记住圣上一直都没有忘记过你,下辈子别再负他了。
过了一会,他才擡起手抹去脸上的泪,打开寝殿的门,最后一次为圣上扬起嗓子道: “山陵崩!”说罢,他就跪在地上,默默垂泪。
诺煦、永霆、淮钧和旻轩知道太医退离了翠微宫后,连忙往这边赶来,结果还是迟了一步。
仁福宫距离翠微宫最近,所以淮钧最快来到。他看着龙床上了无生气的圣上,愣愣地跪在地上,脑海里是往日昭和殿的玉兰树下,圣上让他坐在膝上,陪着纭妃赏她最爱的玉兰花。
此时此刻,他只愿意记着这一幕。
继而到来的是诺煦,他跪在淮钧的旁边,一时反应不来,迷茫之间觉得龙床上的人还是对他宠爱地微笑着。
他缓缓将手移到脸上,掩着自己双眼,让眼泪从指缝中溢出。
永霆与旻轩同时间来到,双双跪在地上。
永霆脑海里交织着两个情景,一个是年幼时圣上亲自教他射箭,知兰在一旁拍着手,嚷着她也要玩,而华、容两位贵妃则一边吃着糕点,一边聊着天。另一个是明珞惨死的情景,而圣上劝他降服于淮钧。
一时间,他也说不上爱还是恨了。
至于旻轩则在心里悄悄舒了一口气,圣上崩天,他那黑暗的日子真正地露出曙光,只要诺煦失势,他就能够彻底地得到光明!
这一晚,四个皇子在翠微宫长跪不起。
宫外的莫丞相收到消息,拿来了一壶酒,四只夜光杯,独自坐在寝房里喝着闷酒。十多杯酒下腹后,他彷佛听到几把笑声,又有人问: “阿维,你不会这样就醉了吧?”
莫丞相跟着笑了出声,特别豪迈地说: “谁说我醉了?文厚,阿云,阿桓,说好了,不醉无归。”
半晌,酒被他豪爽地喝得干干净净,而一壶酒下腹后,竟化成了两行泪,在一张老脸上流淌着。
——我未醉,而你们都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