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陵崩楼非

第五十章(上)

? 天将破晓,彻夜未眠的一个人凝视着铜镜里的自己,眼睛被两个黑影围着,使得双目看来无神,整个人有些憔悴。

他从面盆里掬起一把清凉的水,泼到脸上,渗人的凉意使他顿时再清醒了几分。揉了揉眼睛,彷佛要挤出眼里的困倦,几下之后,放开了手,睁开的眼睛竟真的多了几分明亮似的。

他披上湛蓝的外衣,整理好装束,挺起胸膛过去翠微宫。

昏迷了大半个月的圣上昨夜清醒过来,没料到圣上醒来的第一件事是下密旨让他今早过去,使他惴惴不安了一个晚上,又猜测着圣上见他的原因,只是无论什么事都好,圣意不能违,他只得硬着头皮进宫。

经过园林,走过几条回廊,来到皇宫的正中。

此时墨云透现出光,天色渐亮,他擡起头看了一眼,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云中穿梭而过。他晃了晃头,以为没睡一觉,竟出现了幻觉。

“范公子,你来了。”

李公公微尖的声音袭入范绍谦耳内,使他顿时回过神来,加紧脚步踏入这个他曾经以为不会再来的地方。

李公公领着范绍谦进入寝宫,里面仍旧金碧辉煌,天花及柱头上仍然是华贵的彩绘,金龙活灵活现,彷佛要跳跃而出。

这些彩绘曾经是晚晚追赶着他的晚魇,十三年过去,他已经很久没有梦过那个恶梦。

他来到龙床前,只见圣上脸色苍白,双颊微陷,当年的英气丝毫不见。圣上盖着一件又厚又重的被褥,但却依然浑身颤抖,而他不过身披一件薄衣,两相对比之下,他知道圣上确是病得不轻。

他脑海里又闪现了旧日圣上威风凛凛的模样,忽然又与当日那个憔悴落寞的脸容交错起来,那件事怕是一辈子都不能放下的,可是这些年来见的事情多了,范绍谦或多或少理解到圣上这些年来所执着的。

范绍谦除除跪在地上,清冷的声音在寂静的寝宫中响起: “小人参见圣上。”

这一声,使本来还闭着眼睛歇息的圣上艰难地睁开眼,当看见范绍谦后,他心里就舒了一口气。

见圣上醒了,守在一旁的李公公连忙扶他坐起来,又拿来一件大袄披在他的身上,等到坐好了,圣上才微笑着开口: “绍谦,你终于来了。”

“小人来迟了。”

“不迟。”圣上咳了一下,再说: “你快起来,让朕看看你。”

跟了圣上几十年的李公公立刻拿来一张凳,让范绍谦坐下

圣上凝视着褪去少年的青涩,如今变得成熟的范绍谦,不由来想起当日与他饮酒放歌的人,便叹了一口气,道: “你长得愈来愈像你爹。”

范绍谦愣了愣,预料了那么多个可能性,却没料到圣上竟与他闲话家常。提到他早逝的父亲,他心里不禁有些戚然,便默不作声地听圣上说着那些他不知道的往事。

“讲才华,你爹不比阿维差,可是他那个人就是爱玩,不愿意定下来,范伯伯要他做官,他打死都不愿意,所以我跟他最投契……”圣上恍恍惚惚地说起往事,挂在脸上多年的威严和凌厉随之卸了下来,连自称都不再用 “朕”了。

一旁的李公公听着听着,不禁悲从中来。

这些年来他看着圣上头发愈来愈白,龙体愈来愈差,整个人失去了光采,如今说到往事,混浊的双眼多了一份光采,整个人才精神起来,他知道那些往事对圣上有多重要。

“……当年马贼猖厥,我不该让他去扬州……”圣上突然回过神来: “这些年来,朕做过很多错事,绍谦,是朕害了你。”

范绍谦默不作声,当年那些愤怒指责的话如今一句都说不出口,剩下记忆在脑海里冲撞着。

说痛呢,回来之后,他才发现早就不如印像中那么痛,也许是那段记忆的棱角在这些年来撞着撞着,终究是磨平了,只是心里到底是不舒服的。

忽然,一阵风拂来,圣上冷得直打哆嗦,苍白的唇都在抖着,他拉紧了身上的大袄,又令李公公拿来一件披风,替范绍谦披上。

范绍谦不冷,本来想拒绝,可是看着圣上整个人抖得厉害,便让李公公为他披上了。

“你在扬州过得好吗?”圣上问道。

“这么多年来有圣上为小人劳心,过得自是好。”范绍谦微微一笑,浅露出两个酒窝。

刚到扬州的时候,范绍谦人生路不熟,却是事事出乎意料地顺利,一直到四年后,他才知道原来圣上一直在背后帮他。那时他心里还记恨着圣上,再不愿意承受这些恩惠,决意断了与皇宫这边的联系。

不过圣上明里暗里帮助过他都是事实,所以这些年来,即使是官府的人都要给他几分薄面,他在扬州也自然过得惬意。

“过得好就好。”圣上垂下眼帘,得到这个答案后,堆压在心里的其中一颗石头总算稍稍移开了,他又难过地说: “朕害了你一生,恐怕黄泉之下你爹娘是不会愿谅朕的。”

听罢,那些往事又倾涌到范绍谦脑里。

一生那么长,一个人到底要怎样才能害倒另一个人的一生?

事情要回溯到十三年前,范绍谦曾经以为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当时所受的伤害,可是事情终究过了这么多年,此时回想起来,有些细节已经想不起了。

面前这一张龙床,天底下想爬上来的女子很多,偏偏身为男子的他也躺过。那一晚圣上神志恍恍惚惚的,却力气极大,将他狠狠压在床下。做的事情他不愿意再回想,只记得那巨大的痛楚还有圣上拚命喊着一个人的名字。

完事之后,范绍谦睁着眼睛,空洞地看着天花上的彩绘,满目朱红好像他身下流淌的血,抽空了他满身力气。

第二天圣上心里觉得愧疚,一心补偿给范绍谦,就让他入主荣辉殿,又派了很多人过来服侍他。那一天范绍谦的理志都被抽空了,呆呆滞滞的,直到诺煦和莫回川气急败坏地跑过来,抽了他一巴掌后,他才清醒过来。

当时诺煦将他紧紧抱着,一声又一声说: “绍谦、别这样,我会想办法,我会替你想办法,你不要这个模样,我看着心痛,我心痛……”

一旁的莫回川紧咬着下唇,同时压抑着通红的眼睛里的泪水。

后来他在荣辉殿浑浑噩噩地过了一个月,那时候殿里的人明里巴结他,暗里却是极尽嘲讽,一些妃嫔又过来冷言冷语几句,顿时整个世界纷乱得只有他死去才会得到宁静似的。

不过他寻死未成,醒来再次见到诺煦。

当时诺煦整个人又瘦又憔悴,精神萎靡,看上去并不比他好多少。

他紧握着他的手,哽咽着说: “绍谦,答应我,不要再这样了,我一定替你想办法,你答应我,答应我。”

诺煦前脚走了,莫回川又赶过来。

他说: “绍谦,诺煦为了你跟圣上吵完再吵,你这样,我们都不好受。”又哀求道: “你别再做傻事,求你别再做傻事了。”

“让我走。”范绍谦微微张开那苍白干涸的双唇,虚弱地说。

话音刚落,只见莫回川掩着双眼,默默地流着泪。

最后范绍谦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轻声说: “我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再留下来我会死的。”

看着范绍谦沉思的模样,圣上知道他又想起当年的事了。

他愧疚地问: “你还怪朕吗?”

怪还是不怪,范绍谦都说不出口,便低下头,默默地看着地板。

此时,静谧的寝宫传来几声咳声,范绍谦猛然擡头,只见圣上拿着一块丝帕,掩着口,未几,丝帕就在不断的咳声中被染上了一大片暗红色。

好不容易,咳嗽声停住了,圣上的面色更加惨白,手上沾了血。

李公公连忙拿来一块干净的布,小心翼翼地把圣上的手拭净。

圣上苦笑了一下: “你是应该怪朕的,幸好你愿意过来。”

看着明明只有五十来岁,却满头白发的圣上,范绍谦叹了一口气,道: “圣上让小人进宫,若有什么事吩咐小人,小人定当尽力而为。”

“你像你爹一样聪明。”圣上压低嗓子,低声说: “朕年事已高,此劫早晚会到,只是有一件事要交讬给你,才能放心。”

语罢,他打了一个眼色给李公公,李公公连忙打开旁边的木柜,拿出一个包袱,打开,里面是两道圣旨和一个紫檀木盒,又说: “此事朕只能讬附给你。”

李公公将手上的东西递给范绍谦,吓得范绍谦皱一皱眉,不知所措地看着圣上,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圣上说: “新君就在圣旨里面,绍谦,朕知道这件事难为你,可是朕只能信你了。”

看着面前突如其来的一个重担,范绍谦明白圣上的忧虑,可是他依然不敢接过来。

他皱了皱眉,说: “圣上,小人……”

圣上强硬地打断了他的话: “拿着,这是朕的旨意。”

于是范绍谦不从也得从,就将李公公手上的圣旨接了过来。

当圣旨落到他的手上后,便有几个问题浮现到他的脑海里。

既然早就立了太子,新君理应是淮钧,何以圣上要将圣旨讬付给他?而圣旨为何又有两道?

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圣上说: “绍谦,你打开看看。”

范绍谦得令后立刻打开圣旨,第一道使他的眉皱得更深,随即打开第二道,紧皱的眉才舒展过去。

“绍谦,朕恐怕熬不过今晚了。”话一出口,立刻吓坏了李公公及范绍谦,但是圣上的脸上却多了一抹笑容, “待朕去了,十天后,你就将圣旨开了。传国玉玺放在你手上,他们都要听从你的。”

“小人遵旨。”范绍谦低声应道。

“朕懂得你与煦儿的交情,所以朕只能相信你了。”圣上猛然又咳了几声, “你退下吧。”

“小人退下了。”说罢,范绍谦就从地上站起来,转身离开。

忽然,犹豫已久的圣上启口道: “绍谦,那一年是朕不好,对不起。”

他这一辈子做过很多错事,那些事像又厚又重的石头,压在他的心里,使得他喘不过气来,也使得他错事愈做愈多。现在差那鬼门关一步,他突然醒悟过来。这一句对不起,只是想让自己心里好过一点。

范绍谦呆住在原地,就算圣上做了千件万件错事,可是这天底下都没有人敢将这错字加诸到圣上身上。但如今圣上竟然给他一句对不起,一时间他百感交杂,十三年前那道伤口终于真正结起疤来。

他回头说: “圣上,一切都过去了。”说罢,就微微欠身走了。

“过去了”三个字使圣上想起过去的事,一幕幕在脑里闪现而过,最后他闭上眼睛,定格在香品楼里,四个人举起酒杯,相饮而醉。

范绍谦推开殿门,本以为天已大亮,没料得上空尽是乌云。他心里想,风雨欲来,谁又可以不被打得一身湿?

他迈开步伐离去,身后传来李公公响彻云霄的声音: “宣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