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陵崩楼非

第二十六章

? 莫回川来了。

在淮钧上朝后的一个时辰,他来了。

那时候陈璞正在寝房,拿着丝帕把放在柜里已久的玉屏箫抹了一遍又一遍。是的,是玉屏箫,而不是龙凤相配的凤屏箫。陈璞重新握住玉屏箫的一刹那,才平静得到内心的烦燥,就像将过去的回忆都收拢在掌心,由他和淮钧第一次见面到淮钧冠礼以前。

陈璞闭上眼睛,那段时光有着最斑烂的色彩,在他的脑海浮现,使他的嘴不自觉地向上弯起。

这些日子发生的事都把他逼得无路可退,幸得诺煦答应了给他一张出宫令,才算找到一个新希望。他是这样想的——与其在宫里互相折腾,最后彼此怨艾,还不如带着最好的记忆离开。

忽地,门被叩了几下,陈璞连忙将玉屏箫收在袖里,说道: “进来。”

看见来人后,陈璞松了一口气,再说: “莫侍卫,请坐。”

莫回川坐到陈璞旁边,瞥到他唇边若隐若现的笑意,使得他少了一份憔悴,而多了一份神采,他知道陈璞现在的心情很不错。

然而,要不是早饭被冷落在桌上,他会更愿意相信陈璞离宫是最好的选择。

“莫侍卫今趟过来,所为何事?”陈璞不打算与他拐弯抹角,又直说: “是否望王有事要陈璞配合?”

莫回川摇了摇头,却说: “你应该吃一点早饭。”

“我……”他本来想说不饿,但话到唇畔又觉得有些奇怪,便说不出口来,只得将话转成: “我马上让人拿出去。”

“不用、是我多事了。”莫回川自嘲地笑了一笑,他对陈璞的关心的确过于殷勤了,竟然连早饭都干涉起来。

或许是他看着陈璞时,总会不由来想起范绍谦,可是他想来想去,也想不起陈璞和范绍谦的五官哪里相像,然而说不像呢,他又往往在陈璞身上看到范绍谦十七岁的影子,就连诺煦也在前天为了陈璞一个举动而发了疯。

忽然他灵机一闪,也许是脸的轮廓吧,不过一个清冷,一个柔和。 “为什么我们都会错认了?”莫回川喃喃地把心底话说出,刚好寂静的环境使陈璞断断续续地把话听进耳内,他立刻想起前天诺煦在他面前的失态。

“错认?莫侍卫说的是……绍谦?”

“他、”莫回川犹豫了一下,才说: “他是我们的好朋友。”

这事本来不应该告诉陈璞,可是他又直觉陈璞是个可以倾诉的人,毕竟他与诺煦都各自把事情郁积在心里已久,却总是避开不谈,要是陈璞愿意听他说,他也愿意倾吐。

“我和他长得很像?”陈璞迟疑地开口,不知道莫回川会不会介意他的多事。

“不像、本来看着不像,却又愈看愈像。”说罢,他又暗想,恐怕要他们站在一起才能比对得清楚,只是他们又怎可能站在一起呢?

“但是他走了。”陈璞苦笑着说,而他的笑容所以苦,不是为到范绍谦,而是因为平日捉摸难测的诺煦竟然为到一个人而流下最真实的泪,他就知道,要是他走了的话淮钧一定会很难过。

说起爱情肯定是不假的,走到这步却是百般无奈。

“他对望王而言是个很重要的人,所以望王和我昨天的失态,你别记在心里。”

“我明白,加上他喝醉了。”陈璞顿了顿,想起他酒醉后醒来包扎在他手上的蓝色丝帕,他后来才记得这丝帕是下雨的某一天他送给莫回川的, “那一晚我也喝醉了,不知手是怎样伤的,是莫侍卫为我包扎,也是莫侍卫送我回来吧?”

莫回川没有答话,但是陈璞显然早就猜到了。

“说起来失态的是我。虽然那晚的事我忘记了,但我还是应该跟莫侍卫道谢的。然而我却反将事情怪责到你身上,更以此胁迫你让我走。莫侍卫,我是别无他法才说出这样的话,希望你别记在心里。”

陈璞知道莫回川对他突如其来的关心是因为他像那个叫作绍谦的人后,对他的戒备心就减低了。

“你那番话没有错,我也理解你急于离开的心情。”说到这里,莫回川的眉头就紧皱起来: “可是你真的认为离开是最好的方法吗?”

“我留下来又会比离开好吗?”陈璞反问他,因为面对这个问题,之前那些说服自己的理由竟都答不上来。

莫回川是过来人,他会反驳他的所有理由。

然而莫回川倒没有任何反驳他的意思,他明白许多事情是旁人都说不清的,他只是想陈璞考虑清楚,免得他日后悔。

至于陈璞的问题,莫回川更不打算回答,留下来或是离开哪个都会更好、又或是都更不好,留下来的自然羡慕离开的生活,离开的又何尝真正希望离开?

陈璞能够做的就只有逃避,被伤害的人只有逃避这个方法,但谁都没有权利让他们不再逃避,一如范绍谦当年说的,你们谁都不明白我受的伤害。

“既然你如此坚决,而望王也承诺了你,我这趟来必定为你送一张出宫令。”

莫回川这般肯定的话,使得一股夹杂着难过、不舍、悲伤的情绪弥漫上他的心头,他甩甩头,用早已思索好的理由告诉自己离开就好、离开就一片光明,他的世界就会重新拥有希望。

莫回川又说: “但你日后不能怪责望王,这是你要求的。”

“我知道。”就是由淮钧亲自开口要他走。

可是他又难过地告诉自己,连淮钧娶妻他都能够面对了,淮钧要他走又算什么!淮钧接过圣旨的一刻和推走他又有什么分别?

“好了,我们刚才谈的好好,不要为这件事伤了和气。”莫回川温和一笑,这笑容不禁使陈璞对他顿生好感,便回以他一个微笑。

莫回川看在眼底,心抽动了一下,他又发现多一个陈璞和范绍谦相似的地方了,这笑容尤其地相似。

“我们能够相识,总算是缘份一场,你我就别再陈中郎前莫侍卫后地称呼了,要是你不介意,不妨喊我一句大哥吧。”

陈璞迟钝地看着莫回川,隔了一会儿才想明白他的话,眼睛竟然红了起来,使莫回川一时手足无措: “你怎么了?要是你介意也不要紧的。”

“不是、”陈璞慌忙摇手,怕让莫回川误会又露出一个笑容真心真意的笑容, “我一直以为、我只有他、没想过临走前能够多一个朋友。莫大哥,我这是讬绍谦的福吗?”

“讬他的福是不容易的。”莫回川开玩笑道,像是回到了十年前和范绍谦相处的时光。

“你可以多说一些他的事吗?”陈璞莫名地对范绍谦好奇起来,但问了出口又有些困窘,怕莫回川听到会不高兴,急忙说: “我见的人不多,听到有一个人和我相像就有些好奇,不说也没关系。”

“他和你长得是不像的,刚才也说了吧?”可是莫回川脾气地很好跟他说下去: “有没有人说过你的眼睛很好看?但是他的眼睛不像你,比较细长一点,满有书生气质的,不过外人看来都觉得他性子冷,但他比任何人都好。他笑起来时很好看,一对眼睛会弯起,还有两个酒涡,看见的人都会跟着笑的……”莫回川一路说,一路想起了过去三人相处的日子。

十年了,但是范绍谦的样子他们都依然记得清清楚楚。

陈璞也听得很专心,说到那两个酒涡时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奇怪自己怎么没有酒涡。然后就轻笑了出声,莫非他就想和那个绍谦长得这么像?但他的确很喜欢听莫回川说这些事,因为这一刻他可以不用再记挂着淮钧。

那么将来他离开了,看过外面的世界,认识更多人后,他就不必再时时刻刻想着淮钧,他能够拥有自己的生活。

偶然在夜阑人静、夜凉如水,或是独上高楼时,才独个儿回忆那些年最好的时光,悄悄在心底记挂淮钧就够了。

倏然,外面传来一阵骚动。

莫回川往窗外看去,原来天已大明,阳光亦挂到了半空。

“参见王爷,你先要用膳还是办公?”阿福的声音响亮地传入来,说明淮钧已从朝会回来。

莫回川便动身起来,对陈璞说: “璞儿,既然你叫我作大哥,我也不想你难过。你选择了这个方法,我就会替你做到,就是希望你日后真的过得好。”话音刚落,他便转身推门离去,门外站着的刚好就是淮钧。

淮钧略过莫回川,看着里头的陈璞,然而陈璞转过头去,刻意避开他灼热的视线,而莫回川也将门关上了,他深沉的目光只好落在莫回川上。

“参见瑜王。”莫回川率先开口。

“跟我来。”淮钧僵硬地说。

陈璞透过门纸看着外头的两个黑影慢慢褪去,听着沅重的步伐声逐渐远离,他就像失陷在湖中,愈坠愈深。他只得双手扶着桌子,低着头、又不断地摇头,意图将这份弥漫上胸口的愁绪甩走,却愈演愈烈。

他的确很矛盾,谁不想生活之中两全其美,可恨的是生活多是磨人,他们总是挣扎不断,一如他再狠心放弃这份多年的感情,还是在心底渴望,假如、假如淮钧愿意跟他走;假如、假如他们的感情可以从一而终。

然而现实是他只能不断对自己说——陈璞你这个懦夫不要再犹豫了,事情已经无从改变,你亦已无退路,现在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离开,免得他日沦落得与一个女子争风吃醋,终日饱受妒嫉的折磨。

他没有勇气留下来,就必要提起勇气离去!

淮钧将莫回川领到前堂,坐到主座上盯着他,眼神冷冽,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不满的情绪显然易见。

“你刚刚见过璞儿?”一双浓眉皱起,他冷声问。

莫回川不打算否认,便微微颔首。

他挺直腰身站在淮钧的面身,脸露微笑,温和的气质使人看来很舒服,可是淮钧却看得不舒服!他的态度不卑不亢,虽没有逾矩,却看得出他并不臣服于淮钧之下。对他而言,能让他俯首称臣的只有诺煦一人。

“为什么见他?”

“小人奉望王之命把几句话带给陈中郎。”

“什么话?”两条好看的眉皱得更紧,心底的愤怒似乎要爆发而出,他扬起嗓子再问一次: “大皇兄要你带什么话来?”

“自从那晚陈中郎醉酒,望王便一直担心着他,他命小人过来问候陈中郎几句,要他别再喝酒伤身而已。”莫回川保持礼貌的笑容,话却是随意找来搪塞淮钧的。

——是假话,这摆明是假话!

淮钧不相信诺煦这么好心,他知道诺煦一定又有阴谋,因为陈璞是他最重要的人,所以他们都打算从陈璞下手,就是不会眼睁睁看着他登上太子之位,他不会给他们得逞的!

“莫侍卫,这里不是上阳殿,在我面前最好说真话。”他双目透露着冷意,警告莫回川不要说谎。

“真话?小人说的都是真话,但瑜王不相信,因为小人没有把真话全盘托出,但是另一部分的真话,王爷心里不是早有答案吗?”

听罢,淮钧恨得将双掌紧握成拳头,就是他心底早有答案,才如此痛恨这些在他与陈璞次间煽风点火的人!

莫回川脸上挂得牢牢的笑容使他愈看愈讨厌,早闻诺煦身边的莫侍卫文武双全,现在听他的伶牙俐齿,似乎确是有几分斤两,偏偏他与诺煦自幼一起长大,淮钧知道他是不可能效力于别人的。

忠心的人很好,但这么一个伤心的人却不是尽忠于他,才使他愈看愈讨厌。

“你又对璞儿说了什么来离间我们?”淮钧冷笑了一声,目光变得更加锐利。

“说了什么都不重要了,陈中郎也不愿意再听到那些话,他始终是顾忌着与王爷之间的感情。”莫回川坦然地说,虽然这些话是他杜撰而出,可是他却认为陈璞心里也是这样想的。

而淮钧听在耳内,也是高兴的。

之前他和陈璞争吵了几次,都是诺煦在推波助澜,后来陈璞想通了,为了他们的感情而接受他所做的一切,现在陈璞也不再听诺煦的话,可是、

可是他为到太子之位,用太子妃伤了陈璞。他该死、他在心底狠狠地骂着自己,他真的该死。他对陈璞如此愧疚,但面对孰留孰舍,他还是选择不了。

为何不能让他二者得兼?

莫回川见淮钧紧皱的眉头缓缓松展开来,才将这次过来的真正目的说出: “小人与陈中郎谈过一席话,虽不能完全明白他的感受,但小人仍有一句话跟王爷说。”

“说。”

“若王爷真的在乎陈中郎,应该放下一切跟他离开。”莫回川这话替陈璞向淮钧讲的,也是为淮钧挽留陈璞。

对陈璞而言,最好的是跟淮钧远走高飞,不过淮钧不愿意走,陈璞才唯有退而求其次,独自离开。

“不错,这是你来的目的吧?”淮钧不明白莫回川的好意,反指是他的预谋: “我走了,大皇兄就能如愿当上太子,你用陈璞之名来要求我离开,果然聪明。可是从圣旨来到昭和殿的一刻,我们都应该知道走与不走都不是个好方法。”

“走,是留住你们感情最好的方法;不走,则是留住权力的最好方法,王爷认为不是好方法,因为王爷太过贪心。明知道二者不能同有,为何仍要强求?”他直视着淮钧的眼睛,似乎要将他眼睛中的想法看得清清楚楚。

淮钧是欺不了人便自欺,只能反复地告诉自己,只要登上太子之位,就能保护陈璞。结果,莫回川的话他更加听不进耳了。

他回执地反问道: “为何不能同有?”

“因为他是陈璞。”

莫回川的答案像是一双手,用力地抓住了淮钧的心,用力得想将它挖出来似的

淮钧只能沉默不语,不去想莫回川话里的意思。

可是,莫回川不愿放过淮钧,那双手愈探愈进,逼迫淮钧面对自己的心: “小人与陈中郎相识的时间不长,王爷你则看着他长大,既以爱人自居,王爷应该明白陈中郎要的是什么。”

——不要想、不要想!

这不过是诺煦命莫回川过来动摇他的小把戏,企图利用陈璞来扰乱他的心!他们不过是想他消失于宫中,然后如愿地登上太子之位。

但是他勒令自己不想,却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去想。

他的确知道陈璞想要的东西,只是他给不到而已。如果他要给,就要放弃自己的梦,哪个重,哪个轻,他分不出来。

“你们觉得我应该放下所有,带他离开,然而,你们有没有想过他亦可以留下来陪我?”他分不出轻重,唯有一心想着二者兼得。

“你们离开是两个人的事,而他留下来就要面对三个人、甚至更多人。”莫回川看着这个执迷不悟的男人,瞬间觉得他可怜。

相爱难得,有些人求不得,有些人求得了却不会珍惜。

他又在心里苦涩地想,求不得的人能够得到的话,又是什么滋味?

“说到底,你要我点头愿意离开。”

“是愿意跟陈中郎一起离开。”

淮钧落寞地看向远方,一起离开又谈何容易?

这又是另一个梦,一个他没有生在帝皇家,没有追求权力的欲望,只是与陈璞相遇在市井的一个梦。但这个梦永远都不可能实现,所以他不可能放弃登上九五的梦,而这个梦里头,身穿龙袍的他旁边就是陈璞。

“莫侍卫这番话不论是为何而来,我都不追究了。”他收起所有情绪,双眼锐利地直视着莫回川: “只是从今以后,我不要再于昭和殿里看到上阳殿的任何一个人。”

“太子的命令我们自然要从,但你不走,何必还要留下陈中郎?”莫回川见淮钧态度强硬,知道他是不可能走的,既然如此,他答应了陈璞的事就一定要办到, “也许望王看在昔日的情谊,让陈中郎在宫中安然地过。但是其他人呢?艺王他能够忘记四皇子的死吗?要是他朝有其他人发现陈中郎与王爷的关系呢?王爷可有想过,陈中郎留下来自是难受,但除了难受外,还会被卷入这是非之争,王爷以为宫外危险,可宫中又何曾安全过?”

这一点淮钧不曾想过,他以为将陈璞放在自己的羽翼下就没有人会伤害到他,但是当日他还不是利用永霆与明珞的关系,而伤害了二人?

莫回川说的对,就因为陈璞是他羽翼下唯一的人,所以人们都会针对他而来。他一天没有登上帝位,他都不能给陈璞彻底的安全。

他应该怎样做?

一时间思绪变得混乱,他握着拳头,愈握愈紧。

“让他走吧。”

“不可能!”淮钧下意识地大声反驳,但这一次,他的大声是因为他给不了信心自己去保护陈璞。

“他今天可以拒绝望王,但难保他日再被其他人利用。王爷登上太子之位,可是羽翼未丰,就算今天守得住他,他日却是个未知之数。他离开了才是最安全。”这些话由陈璞来说未必有用,但由他这个一开始就居心不良的人来说,倒有几分说服力。

“为什么你要替璞儿说这些话?”淮钧怀疑地看着莫回川。

“小人与陈中郎有些交情,利用他更不是本意,这几话算是给他的偿还。”

淮钧质疑地看着莫回川,可是莫回川下一刻就掉头走了,他的话已经讲完,他知道淮钧一定会答应让陈璞走,不过让他走多久又是另一回事,剩下的就看陈璞自己的造化了。

他往椅后仰,双手按着脑门,细想着莫回川的话。

他应该让陈璞走?但是陈璞走了,他又要孤独一人。然而陈璞不走,他又分身不暇,他又不能明目张胆地命人保护他,他不能让圣上得知他们的关系!

只有陈璞离宫,才没有人发现他们的关系;只有陈璞离宫,才没有人能利用他或是伤害他;只有陈璞离宫,才能保他万全而自己能够专注于政事上。

陈璞想走,他应该让他走吗?往后要是思念成疾,他又能忍得住这番煎熬吗? 良久,他终于有了主意,便过去陈璞的寝房。

他叩了叩门,在外头说了一句: “璞儿,你走吧。”然后就转身,孤单地快步走去书殿,他怕见了陈璞会反悔,他怕多犹豫一刻就会不让陈璞走。

他始终想留下他,但是让他离开似乎是个更好的选择。

陈璞听到话后就躺上床,默默地将被子盖上,陷入无尽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