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陵崩楼非

第一章

? 碧空万里,云淡风轻,今日是乌氏皇朝隆重盛大的日子。皇宫里扰扰攘攘,宫婢们端着干净的衣服往昭和殿,太监则在大殿捧着本子点算一切,偶然擡头看天,又明亮几分了,便急忙低头继续办事。

昭和殿里,铜镜前一个男子张开双臂,让宫婢把朱红色的采衣套上他的身,再替他把衣装正好。他站得昂然挺立,仪容威风,神色间尽是骄傲。

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皇三子,他的冠礼。

站在一旁的蓝衣男子却微垂着头,只扬起了眼睛,自以为不着痕迹地瞥了这个皇三子刚毅的脸一眼,随即又慌张的垂下头。一股惆怅忽然蔓延在他的心里头,他不清楚这种感觉因何而来,却已经使他生出对未来的不确定性,只能暗地安慰自己——

大概是忧虑过多了。

那三皇子透过铜镜将他的担忧一一看在眼里,于是他收回双手,命令几个宫婢先行退下。等到所有不不相干的人走了,他脸上就露出柔情的笑:“璞儿,怎么了?”

“我……”那蓝衣男子启口又闭口,忽然想起面前的人小时候的模样,当初的青涩全然不见了,悠悠岁月中他们都长大、长得高了,幸好轮廓还是他熟悉的轮廓,他便释然一笑, “没有没有、淮钧,你会紧张吗?”

他走到淮钧面前,把他还有些凌乱的衣饰整理好,下一刻,却被拉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左耳被温热的气息包覆着,有些酥麻。

“不紧张,有你陪在我身边,什么都不紧张。”淮钧紧紧地拥着陈璞陈璞,两人就这样安然宁静地相拥着,似乎要拥抱到天荒地老。

突然,几声敲门声划破了这刻的安宁,一把尖锐的声音传进:“三皇子,吉时快到了。”

淮钧和陈璞连忙推开彼此,却又相视一笑,这样一个秘密,他们都懂得。陈璞再整理一下淮钧的衣服,就在他耳边说:“去吧,我等你回来。”

“没关系,你跟着我去。”说罢,淮钧就拉着陈璞的手,然后推开寝房的门。

门一开,陈璞就甩开了淮钧的手,只紧紧尾随着他。然而一群宫婢和太监簇拥在淮钧身边,走着走着,就把他们隔开了,隔得远远的。淮钧逆着阳光往前走,陈璞则站在阳光底下,那份不好的预感竟又随着阳光笼罩上来。

那时他眯眼看着天上的太阳,突然惊觉阳光再温暖都挡不住光芒应有的刺眼,刺得他心里发慌,霎时间,他竟失去了了勇气跟上淮钧的步伐。

大殿里站满了王公大臣,他们都在等待淮钧的到来,却是各怀异心地等着看这个皇三子将会以什么样的姿态踏进朝堂,他日又会有什么作为。他们又时不时看看满脸笑容的望王乌诺煦和他旁边空了的位置——那是艺王乌永霆的位置,只是他今日讬病没来。

真病还是假病,谁的心里都在揣测着,不过在龙椅上的帝皇面前,他们的嘴巴都是合上的。

吉时将至,淮钧在一众太监的簇拥下踏进大殿,他刚毅的脸别于诺煦的俊美,倒是和年轻时的圣上有几番相似,不过一双眼睛比圣上年轻的时候深沉得多了。

他来到台阶上,一众太监往左右散去,只有他立于皇帝之前,却又俯视着众臣。他昂首挺胸,双目里精光闪现,仪表不凡,似乎这就是皇家人天生而来的贵气,众臣俯首听令,也不觉得稀奇。

“兹惟吉日,冠以成人。克敦孝友,福禄来骈。”祝词于宫中回荡,太傅接过周边宫女捧着的服饰,先加折上巾。

“冠礼斯举,宾由成德。敬慎威仪,维民之则。”再加远游冠十八梁。

“冠至三加,命服用章。敬神事上,永固籓邦。”三加衮冕,皇三子淮钧封为瑜王。

淮钧先对圣上一拜,而后转身面对众臣,众臣扬声齐贺瑜王。冠礼简单而庄重地完结,淮钧又转头看了圣上一眼。

圣上朝他点点头,对他说:“去吧。”接着对旁边的李公公打了个眼色,由李公公代为说道:“宫宴将设于明晚,众卿家先行退下。”

大臣们满腹疑惑,历来冠礼当晚就会举行宫宴,何以今日会不同呢?可是他们的嘴巴依然是紧密的,叩谢圣恩后就退出殿外,没有多言。

殿中只剩下圣上和诺煦,他凝视着诺煦,双目柔和,“煦儿,明晚的宫宴让霆儿一定要来。”

“是,父皇。”诺煦拘谨地应了一声。

淮钧离开大殿后不见陈璞,隐隐约约有一丝慌张掠过,促使他急步赶回昭和殿。当他在昭和殿外听到熟悉的箫声时,那慌张才随之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自嘲的笑——慌张什么呢?

他沿着箫声来到玉兰树下,悄悄地走到那抹蓝衣身影的背后,一个伸手,就把他紧紧地拥着了。

陈璞显然吃了一惊,连忙放下手中的箫,回头一看,看到淮钧后才松了一口气,冲他一笑,半是责怪地说:“玩什么?你把我吓到了。”

“傻璞儿。”淮钧亲昵地吻了吻他的脸颊,柔声道:“替我更衣,我们去永宁寺。”

一听到过去永宁寺,陈璞整个人就扬起嘴角,直呼“太好了”。他匆匆替淮钧换了一套朴素的灰衣,带了一点银两,就与他离开皇宫。他们穿过繁喧的市集,一路往西走,旋即进入一处宁静。

寺内静得听得见风声,风中还伴有几声蝉鸣,偶然夹杂着“度——度——”的木鱼声,加上苍绿的树,格外的舒心,格外的令人忘忧。

“去吧,纭娘娘一定想你了。”陈璞对淮钧灿烂一笑,说:“我过去静心湖湖等你。”

淮钧捏了捏他的手,低声道:“我待会找你。”

两人分别后,陈璞就独自过去了静心湖。静心湖的名字改得好,风景更是好,使得陈璞不得不爱上这个地方。湖的两边种了几棵柳,正值阳春,柳枝垂下,拂到湖面就惹来一阵涟漪。

陈璞靠着柳树坐下,自怀中拿出箫,放到唇边,一段箫曲自他唇中轻柔溢出,马上遍及半个永宁寺,小佛堂里跪在佛前念经敲木鱼的素衣女子立刻回过头来。

——箫是陈璞吹的,所以淮钧也来了。

果不其然,一回头就看到淮钧静静地伫立在她的身后,脸色依然是温柔的笑容,就是眼里少了深沉,多了敬爱。淮钧上前扶起纭妃,跟着她坐到一边的木椅。

才刚坐下,她便轻斥道:“钧儿,这个大日子你怎么能出宫?”

“就是这个日子才要过来。”淮钧垂下眼帘,苦笑说: “母后该看看孩儿已经长大了。”

“唉、你、’纭妃叹了一口气,责怪的话说不出口,只得说:“礼节总得要守的,明净纵然身在佛堂,也为钧儿你感到高兴。”

听到纭妃的自称,淮钧心里就更为难受,好像被她亲自鞭打了一下,却依然勉强地扬着嘴唇,苦涩地说:“父皇批准我过来的,他让我来看母后。”

“他、”纭妃顿了顿,然后把这几年好不容易才起伏一下的心脏平静下来: “他还好吗?”

“他自是好,就是身体虚弱了不少。”

淮钧知道纭妃心中还记挂着圣上,可是他这个做儿子的却似乎没有将父亲放在心上。他心里有着难解的结——他把当年纭妃出走永宁寺统统归咎于他的父亲,不问因由,只因为圣上从头到尾都没有把纭妃接回宫中。

他的视线不断游移,最后落在佛堂的佛像上。好像受到引领似的,他走到佛前,恭敬地跪下,双手紧合,诚心地许下他要的愿--佛祖在上,请让我成此大业。接着,便叩了三个头。

纭妃望着他这个举动,不禁有些痛心,这个皇三子还有什么是求不得的呢?

她走上前,扶起他,问道:“求什么?”

淮钧的目光依然停留在金身的佛像,陈璞的萧声声传入耳,激起他一份异样的感觉,好像是罪恶将会缠绕上他,佛像仁慈的眼睛在告诫他放下心中的执念。可是他锐利双目,直视着佛像的眼,暗道:“最是无情帝皇家,假若衪真的通晓一切,就不该要我轮回到帝皇家。”

心中的欲望越扩越大,足以掩盖一切罪恶感。

他说:“我要为皇。”又看向纭妃,放柔了声音:“我要把母后接回宫中。”

纭妃的脑袋被这句话炸得体无完肤,空白一片,就只剩下这一句话。过后,才在这句话之中蔓延出无尽的事情。当年他也是这么说,当年他就是为了帝位而选择迎娶她,立她为后,那个时候人们都是声声恭贺,谁料到最后她会放弃一切,走上佛门这一路?

她阖上眼,至今依然记得他说爱她时的坚定,却深刻于他谈起他最爱的人时的无悔。

她心里发疼,擡起手用力按着胸口,用力吐出这几个字:“钧儿,那个位置不能求。”

“为何?”淮钧不明所以地看着纭妃。

而纭妃只是更决绝地说:“明净不会回宫,三个月后,明净就会落发,潜心空门。”

“落发?”淮钧先是讶异,下一刻理智就被涌上来的愤怒覆盖住了:“为什么?为什么!母后你这么做等于再次抛下孩儿!”

“钧儿,你走吧。”纭妃别个头去,随即听到一声巨响,她再转头的时候淮钧已经走了,她只得向着佛像跪下来,口中念念有词,脸上淌满了泪。

淮钧一路往前奔,拳头愈抓愈紧,五指深深陷在掌中,维持着仅有的一丝理智,在这丝理智还没断裂前跑到静心湖,抱上那个蓝衣身影,这才让眼泪随着理智一起奔溃瓦解,湿了陈璞的肩膀。

陈璞惊得立刻放下萧,听着淮钧哽咽,只敢轻声问:“钧哥,怎么了?”

“璞儿,怎么办、怎么办、母后要落发了,她不要我了、我该怎样……我该怎么办?”淮钧的眼睛模糊了,声音流露了十分的软弱。

“没事、没事,不是还有我吗?”陈璞握着他的手,不知所措地说。

“可是我没有娘了,没了,她落发是因为不要我了吗?”淮钧“呜呜”哭着,孩子一般慌乱,像当年一样痛彻心扉。

“我也没有娘啊,可是我有你!”陈璞把他的手我的更紧,一声又一声安慰道:“你还有我、你还有我……”

天色昏黄,淮钧才终于平静下来,被陈璞一句又一句的承诺平静下来。他与陈璞坐在湖边,陈璞取笑他道:“你看你,这么大的一个人还哭成这个样子。羞不羞?”

“怎么了?”淮钧红着眼睛,揉揉陈璞的头发: “你敢嫌弃我?”

“就是嫌弃你。”陈璞低头暗笑,下一刻就被淮钧强硬地抱在怀里。

“不可以嫌弃,就你不可以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