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 望王爱茶,上阳殿就以茶香闻名。今日围绕上阳殿的却没有茶香,而是一股寂寥,春日茂盛郁葱的草木也似乎衰颓下来。莫回川站在诺煦的寝房前,踱来踱去,不知该不该进去。
里面的诺煦似乎喝了酒,铜镜里的他双颊微红,眼神迷离,忽而擡起手摸着自己的轮廓,从高挺的鼻子到苍白的薄唇。都说他与他父亲长了一个模样,就是眼睛长得跟母亲如出一辙,便招致了圣上将当时年幼的他从腿上推下来,狂怒地将他赶出了翠微宫。
圣上易怒,底下的人都不敢多言,谁也不敢可怜他,只有纭妃将他抱在怀里哄。
倏然他抽了自己一巴掌,骂道:“乌诺煦,你还是人吗?”
门外的莫回川终于停住脚步,敲了敲门,喊道:“王爷。”
“进来。”诺煦放下手,眼神瞬间变得冷冽。
莫回川一进来就嗅到一室酒气,诺煦不是轻易醉酒的,所以他懂得诺煦难过,只是无从安慰,只能恭谨地说:“启禀王爷,昨日郑太傅进宫见过瑜王。”
“好。”诺煦只应了一声,而后用手托着下巴,似乎在沉思着这件事。
莫回川站在一边看着着诺煦逞强挺直的腰板,默默无言。过了一会,他就低头说:“王爷没有事情吩咐的话,回川就先退下了。”说罢,他也不等诺煦应话,径自退了两步,转身离开。
“回川!”诺煦慌慌张张地喊了一声,拦截住莫回川的脚步。
莫回川戛然停下,转过身来,隐隐约约期待着什么,却只是冷静自持地应道:“是。”
诺煦紧盯着他,脑袋一片空白,竟一个字都想不出来,只有脸色愈来愈惨白,最后软下肩膀,疲惫地说:“没事了。”顿了顿,他轻声问道:“绍谦有没有来信?”
“没有。”莫回川咬紧下唇,勒令自己不能激动,但所有情绪还是瞬间瓦解于诺煦忧伤的一双眼眸里。
诺煦失笑,喃喃道:“还是没有么?”
这似乎已经成了一个惯例,每当诺煦陷在不能自拔的悲伤中时,他就会问范绍谦有没有来信。但是十年过去,他们都心知肚明——自打范绍谦踏出宫门,他就与宫中断了一切关系。只是诺煦依然一遍又一遍地问起他,彷佛只有提及他的名字,有他的存在,满腔悲伤才能得到一丝缓解。
莫回川心里却是不平的,他们三人自幼一起长大,为何到了如今,诺煦还是不愿意将事情坦然相告?
他握了握拳头,还是遏止不住,问道:“诺煦,有什么事你不能让我知道?”
“没有。”诺煦直截了当地说:“你都知道。”
“我都知道?”莫回川嘲讽一笑,“你宁愿一味儿追寻绍谦的下落,也不告诉我一个字,你不愿意让我关心你,诺煦,我们是什么交情?”
“回川,你不明白我,也不要明白。”诺煦站起来,这才看得出他是醉的,整个人都在摇摇晃晃。
“为什么?”莫回川低声问道,却突然猛喝了一声:“绍谦不会回来了!”
“你想明白我?”诺煦步履不稳地走近莫回川,双手搭在他的肩上,醉眼间看着这个原来文秀的男子如今已经长成了七尺男儿,剑眉星目,顿生光阴易逝的唏嘘之感。
莫回川被他扑面而来的气息弄得浑身僵硬,只能别开头,一眼也不敢看他。
“川儿,你连我都不敢看,你想明白我什么?”
“好,就绍谦敢看你!”莫回川吼了一声,推开诺煦的手,拔腿就走。
诺煦看着他的背影愤然退去,下一刻门“砰”的一声被关上,留下的只有门外的黑影。他心中的悲伤顿成愤恨挤压在他的心肺,只能伸出手把铜镜扫落地上,就是图一个发泄。
铜镜锵锵几声碎裂在地,门外的莫回川暗道——诺煦,我明白你;门内的诺煦则撑着桌子,心中清楚——从前,已经回不去了。
所以下一步,还是要走。
结果几天后,诺煦便现身在昭和殿。
早闻昭和殿的玉兰花开得最好,今天站在庭院中,花香撩拨,诺煦竟觉得这里的玉兰花甚至称得上天下之最。他走近其中一棵,手伸向枝哑上一朵白花,当指尖触碰到那片素白时,他不由来地打了个冷颤--他何尝不想要这身白净?
“大皇兄?”淮钧低沉的嗓子在他身后响起,他马上放下手,带着微笑转身过来。
他亲切地问:“这么早就下朝了?”
“父皇没有上朝,很多事情还是要等父皇决议。”淮钧也关心地说:“皇兄的身体还没有痊愈,为何不在殿里好好休息?”
“无碍,旧病而已,只是趁着父皇不在,偷几天懒”诺煦指了指前堂,问:“你不请皇兄进去一坐?”
无事不登三宝殿,既然诺煦说了,淮钧也不好拒绝,只好一尽地主之谊,再命阿福将殿里的特级龙井拿来。
望王爱茶,天下皆知。
茶的烟气袅袅上升,蒙了淮钧一双眼,也把诺煦细长的凤眼薰得幽黑阒暗,偏是他脸上还是一贯的笑容,令此刻的表情有一点怪异。
“特级龙井——果真名不虚传,单是香气足已沁人心脾。”诺煦把茶杯放到唇边,呷了一口。
“既然皇兄喜欢,我待会就命人送到上阳殿。”
“父皇御赐的,怎能随便转赠于我?”
“好茶应当配上爱茶之人,我不懂赏识,放在我这里也是浪费,皇兄就收下吧。”淮钧不好茶,送给诺煦倒算是个人情。
“那皇兄就谢过皇弟了。”诺煦放下茶杯,目光改投向殿外的玉兰花树:“外头的玉兰树植得真好,春天一来,满园都是玉兰花。”
淮钧漫不经心地应道:“都是奴才们打理得好。”
他看着诺煦的侧脸,一双好看的单凤眼流转着玉兰的风光。对于诺煦的到来,他虽颇觉惊奇,但转念一想,无非为到那些破事。
“我记得纭娘娘最爱的就是玉兰花。”
淮钧轻轻点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片白绿夹杂,最后落在颤巍巍的玉兰花上。他心里忽被一块大石压着,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近日宫中的谣言,不知皇弟可有听闻?”
苦涩的味道自口中蔓延,他沉默了一会才应道:“清者自清。”
“浊者浊,清者请,在宫中这番话恐怕要倒过来说。”诺煦收起笑容,一脸难过。
“母后已经离开宫禁多年,有些事情冲着我来的就冲着我来,不要打扰母后的清静。”
这几天宫里宫外都流传着有个男子在永宁寺进出,谣言纭妃这十多年来名为礼佛,暗里却是躲在寺中,与情人幽会。流言无凭无据,偏偏难敌众口,一时愈演愈烈。听得淮钧盛怒难平,幸得陈璞压制着他,才不至于理智全失。
“皇兄母妃早逝,唯有纭娘娘一直疼惜皇兄。”诺煦看着外头的玉兰花,想起那抹端庄娴雅的身影,心里难过,“你未必相信,但皇兄的确不愿意看到纭娘娘被谣言污蔑。”
淮钧叹道:“母后即将落发,皇兄,这事就只能拜托你一下。”
诺煦惊讶地看向淮钧,忽而嘴角下垂,内疚丛生。一个清静人,为何还要被这等俗事脏事缠上?他却无力更改,只能用一贯的语气说:“皇兄定当尽力而为,怕就怕三人成虎,此事也不要让父皇得知。”
“有劳皇兄了。”
淮钧再为诺煦倒了一杯茶,诺煦喝了一口,起身要走。他把诺煦送到门前,这时候,陈璞的声音由远至近传过来,“钧哥,你回来了?”
听到这个称谓,诺煦随即反应过来,笑说,“是璞儿吗?我也很久没有见他,他过得好吗?”
淮钧不愿多谈陈璞,只淡然地应了一声:“好。”
这时陈璞从外面冲了进来,迎面撞上了诺煦,诺煦连忙伸手搂着他,他却以为腰间的手是淮钧的。等到他擡头一看,才发现上方的人竟是久未见面的诺煦,赶紧往后一退,低头喊道:“参见望王。”
“璞儿,好久不见。”诺煦脸色温柔,犹如春风在面。
陈璞也就大胆起来,咧嘴笑道:“对,好多年了!”
“你在昭和殿住得好吗?要是淮钧对你不好,你就过来上阳殿,我替你主持公道。要是主持不了,你就在上阳殿住下。”诺煦看着陈璞,心情突然好了不少,言语之间便多了一点关怀。
陈璞爽朗一笑,而后瞥了淮钧一眼,说道:“三皇子,你可不能欺负我。”
“我有欺负过你吗?”淮钧无奈地说,再悄悄地伸出手,将陈璞拉到身后。
“望王,他不会欺负我。”陈璞灿烂笑着,“所以我不用过去上阳殿。”
“还以为璞儿会想过来上阳殿陪陪我。”诺煦佯装失望地说,眼睛则一直盯着淮钧握着陈璞的手,于是走之前,他就低声警告道:“你与璞儿兄弟情深是好事,但切勿不要跟永霆一样,这宫里多的是不能做的事。”说罢,他就对陈璞笑道:“璞儿,我们改天再见。”
陈璞对诺煦挥手再见,下一刻,手却被一股力握得生疼,他回头一看,只见淮钧脸色难看。他马上喊了一声痛,淮钧随即放开了他,闷声闷气地走到椅上坐下。
陈璞便来到他的面前,弯下腰,戳了戳淮钧僵硬的脸,忍着笑问道:“你生什么气了?”
“你要是想过去上阳殿,你就过去,我不留你。”淮钧撇撇嘴说。
“我不是说了不去吗?”
听罢,淮钧心里还是不爽,便问道:“你跟他很熟吗?你眼中还有没有我了?”
陈璞一时哭笑不得,却又觉得这样的淮钧难见,心里就想逗逗他,“我毕竟在上阳殿住过半年,你不知道,那里的茶香得很……”话未完,就看到淮钧脸色已成铁青,他只好说道:“不过还是我们昭和殿的玉兰花香。”
淮钧别过头不说话,陈璞只好哄道:“我都嫌跟你的时间少了,还怎么会过去上阳殿呢?你傻不傻啊?”
“对,我傻。”淮钧伸手将陈璞拥过来,让他坐在腿上,低声道:“真想把你藏起来,谁都看不见。”
“好,你藏,我谁也不见。”陈璞高兴地笑着,然后侧头伴随着日光的暖和吻上淮钧的嘴,低喃道:“我只看你,你也只准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