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7.第276章 文学无需鲜血粉饰
第276章 文学无需鲜血粉饰
部队里的事情,距离普通人的生活太远,也太神秘。
在祁伯夷的解释下,江弦和孔罗荪才知道,如今部队中掀起了一浪高过一浪、一波强过一波的《高山下的花环》阅读热。
孔罗荪这才想清楚为什么那位会神神秘秘的指点,让江弦委员和部队这边接洽会更顺利。
人家身份敏感,不方便透露太多。
如今才知道真相,江弦是部队里的当红作家。
从刚才祁伯夷同志对他的态度就能看出来,江弦如今在部队同志们心目中的地位绝对不一般。
“江弦同志,《花环》这篇小说写得好,但是赵蒙生这个人物,我们很多同志都有争议。”
祁伯夷边抽烟边和江弦说,“主要有两个争议,我先说第一个,赵蒙生这个主角,一开始是拉练虚脱掉链子的公子哥儿,上了战场凭着一腔热血就能杀敌立功?难道不应该成为牺牲品么?”
江弦想了想,笑着说,“赵蒙生作为主角,的确有些艺术加工的巧合在他身上。
其次,战争就是这么不讲道理,哪怕是梁三喜这样的百战精锐,也可能被一颗流弹打死,一些个新兵蛋子、菜鸟反而可能侥幸得生。
这一点,首长同志你的体会应该比我更深。”
祁伯夷怔了一瞬,颇为认同的点点头,“你说的对,子弹从来不讲道理,能活下来的老兵,哪个会吹自己厉害?都是说个命大。”
“对,再者又说了,赵蒙生这个角色,始终在两个老兵的竭力保护下执行穿插,相对来说处于比较安全的位置。
在小说里,就在梁三喜牺牲后没几分钟,赵蒙生就因为去炸火力点而重伤,可见,这个菜鸟离开大猫哥哥的保护,就是不行。”
祁伯夷释然一笑,接着道:“我再说第二个争议,赵蒙生因为雷神爷的一顿骂,脱胎换骨,这个转变是不是太突兀了?”
江弦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讲起另外一件事。
“我当时随作协南下,在前线采访,听一个‘尖刀连’的战士给我透露。
团部的一个干部在开战前曾接到调令,一开始虽然没有说明是调到哪里,但是大家都认为,这个人要被调到远离战场的地方。
事情发酵的很快,全营转眼就都知道了。
当时整个营的战士们都很窝火,尖刀连的战士质问说:‘祖国是我们的,也是他的,保家卫国大家都有份,他凭什么置身事外?’
后来这件事被有关部门介入,这名干部被调到了最前线。
他也确实一改往日的轻浮、毛躁的个性,成了一个成熟的战士。
我听说这个事情以后,就很想把这个人的事迹写一写,这就是《花环》里赵蒙生的原型人物。”
祁伯夷听得很认真。
他对《高山下的花环》相当熟悉,能听出来,江弦给他透露的是他在创作谈中从没提起过的故事。
“所以说,赵蒙生的转变是真实而可信的。”
江弦继续讲着,“因为赵蒙生完全就是在一个真实的人物事迹上建立起来的角色,不应该存在争议。”
“原来是这样。”
祁伯夷恍然大悟,同时感叹道:“小说中每个人物都有考究,看的出来,江弦同志你在前线的采访足够用心。”
“首长同志说的对。”
孔罗荪很认同他的话,“这正是《花环》这篇小说珍贵的地方,这篇小说不禁戏剧冲突足够强烈,真实性也足够打动所有读者。”
聊了会《高山下的花环》,祁伯夷说什么都要请江弦留下吃饭。
等到了吃饭的地方,孔罗荪看了桌上的菜,绝对不是普通的接待标准。
他拉着旁边一个小接待人员问,“同志,是不是搞错了,我们就这么点人,准备的是不是太丰盛了?”
“没搞错啊,首长特别关照过的,命令我们按最高标准来,这就是最高接待标准了。”
孔罗荪暗暗咂舌。
今天他算是沾上江弦的光了。
桌上当然不止祁伯夷一个人,还有部队的几个军官,一起落座。
祁伯夷给江弦介绍起副团长,“这位是聂江峰同志,他的儿子,就牺牲在的南方的战场上,获一等功。”
江弦一听,顿起敬意,他站的笔直,满脸肃穆的和聂江峰握了握手。
“同志,节哀。”
聂江峰很用力的握着他,“江弦同志,你这本《花环》写得真是好,我到
现在都记得雷神爷招待梁妈妈的时候,梁妈妈回敬酒说的话。”
江弦当然知道聂江峰说的那段。
那是战后,梁三喜的母亲来到团里,在送别宴上听了雷神爷和小燕京的故事,当即潸然泪下:
“首长,我想说句心里话。
你是个军长,你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前线上牺牲了。
我哪怕就只看到了这一个,我总算是看到了。
好啊,好啊,你们好啊,中国能兴旺啊。”
聂江峰说着说着,眼圈红了,“我是个军人,我也是个父亲,我也从没办法从失去孩子的痛苦中走出来,我的心里也有些怨啊。
可当我看到这段话的时候,我觉得值了。
中国有千千万万个家庭把自己的孩子送上战场,人家的孩子也是爹娘生养的,难道我的孩子当兵,就不能流血牺牲了?
不是这个道理嘛!
我们的字典里从来就没有‘功臣’这两个字嘛!”
聂江峰一看就是标准的军人,不是很会说话,但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真情流露,句句出自肺腑,桌上的袍泽们无一不为之动容。
江弦听出这段话里,聂江峰用了不少雷神爷的原话。
可见他对《花环》这篇小说的印象有多深,《花环》这篇小说对他的影响有多大。
宴席很快开始,江弦显然是备受关注的焦点。
祁伯夷请他先说两句。
江弦推辞不过,只好端着酒杯起身。
“今天江某人沾了战士们的光,让部队的同志用这样一桌饭菜来招待。
《花环》这篇小说,没有南疆战士们的英勇决计是写不成的。
我这第一杯酒,便敬给南疆的烈士们吧。”
他哗啦一下,把杯中的酒倒在地上。
祁伯夷看向江弦的目光一变,原本的欣赏当中又多了几分敬意。
“敬战士们!”
他学着他的模样,豪迈的将酒倒在地上,其他人也照做。
酒过三巡,孔罗荪才提起文学馆的事。
祁伯夷没有回答他,而是看向江弦。
“江弦同志是怎么想的?”
江弦顿了顿,放下酒杯,“首长同志,建设一个文学馆的事情,对于中国文学来说意义非凡,文学作品总会随着时代失去颜色,就像是我这篇《高山下的花环》,今天有人读,未来还会有人读吗?多少年后,小说里这场战争兴许都有很多人不记得了。
但如果有一个文学馆就不一样,后人总是再能读到我这篇小说的,兴许就会因为这篇小说,去了解那场战争,回忆起那些烈士们的付出,烈士们的精神一代代传接下去。”祁伯夷静静的听完他的话,抽了口烟:“之前我的想法的确是狭隘了。
这个事情,我可以批准”
孔罗荪见祁伯夷终于答应,一脸振奋的看向江弦。
这小子.真是立大功了!
“不过。”祁伯夷又开口道。
孔罗荪正兴奋着,祁伯夷又给他浇了一盆冷水,“你们不要高兴的太早,我还有一个条件,非要江弦同志你同意才行。”
“首长,你请讲。”
“江弦同志,《花环》这篇小说里,靳开来这个同志你写的很好,他是个刺头,为人粗鄙,爱打报告、爱提意见,但是作战勇敢,对同志们够义气。
这样一个角色,怎么能因为砍甘蔗,就不给他一等功呢?”
祁伯夷说出自己的条件。
他希望江弦能给靳开来把这个一等功补上。
江弦又有些哭笑不得。
他没想到,祁伯夷也会和印刷厂的女工一样,提出修改靳开来结局的想法。
“江弦同志,靳开来心甘情愿的处于在最危险的职位,带着尖刀排为全连开路、炸毁了两个敌碉堡、坚守着无名高地消灭敌人。”
祁伯夷的语气中带着些恳求,“他战功赫赫,怎么能没有个妥当的好结局,我觉得这种程度的修改,并不会影响小说的震撼力。
我请求你,给靳开来补上一个一等功的荣誉,我相信,这对小说内容无伤大雅。
靳开来同志已经牺牲了,就让靳开来同志的遗孀从那痛彻心扉的巨恸中收获一丝慰藉吧。”
“是啊!这对靳开来太不公平了!”
“就改一改吧。”
桌上还有几人也开了口。
江弦没有第一时间给出回复。
一顿饭吃完,他坐着孔罗荪的车
子一起从部队离开。
孔罗荪并未在修改靳开来结局一事上对江弦进行劝说,只是和他聊了聊东交民巷那边的办公环境。
他也知道,让一个作家去修改他们已完成的作品,这在很多作家心中是对文学的亵渎。
回到家里,江弦的酒意还未完全消散,他脱下外套,在厨房里打盆水洗一把脸。
而后坐在书桌前,看着窗外虎坊路上熠熠生辉的秋景,金黄的落叶铺满整条街道。
秋风轻拂,落叶纷纷扬扬。
“是啊。”
“烈士们的牺牲已经足够令家属们伤心了,为什么又要在小说里伤害他们一次呢?”
江弦一个人坐着自省。
他觉得李存葆在靳开来的结局上,还是太想融入进伤痕文学的笔法。
过于想通过靳开来这个角色强调部队伤痕,以至于忽略了文学以外的那些东西。
烈士们尸骨末寒,怎能用烈士的鲜血来粉饰文学呢?
江弦翻出《高山下的花环》原稿,找到第十章战后描写靳开来结局的那一段。
先是阅读了几遍。
“如何在不降低文学性的情况下,还靳开来一个好结局呢?”
江弦沉思起来。
对于文学作品来说,必须得具备让读者掩卷沉思的文学性质。
因而靳开来这部分又不太好改动。
江弦沉思良久,日暮时分,他提笔沙沙写了起来。
对之前的剧情并未进行修改,只是在其后又增补了那么一段。
翌日,祁伯夷从警卫员那儿听说江弦又找了过来,这会儿正等在办公室里。
他快步进去,看到江弦满脸困倦的坐在里面,正抱着个茶杯喝着,憔悴的模样把祁伯夷吓了一跳。
“江弦同志,你这是生病了?怎么这个脸色?”
“首长同志,我没事,我只是熬夜改了一下《花环》的稿子,请你过目。”
“这、这又不急在一天两天。”
祁伯夷属实是没想到,他从江弦手里接过稿子,见对方脸色苍白的疲倦模样,忍不住有点自责。
他不是个糊涂人,昨天他已经被江弦和孔罗荪说动了,原本打算同意。
只是想起靳开来的事情,想多给江弦提出一个诉求。
没想到他真的听了进去。
这样好的一位作家,他干嘛非要难为人家?
若是让他熬出什么事情,那真是人民的损失!
“江作家,你再喝杯热茶,休息休息。”
“不了,我就先回去了。”
祁伯夷送了送他,派车送江弦回家,然后才从他手上接过稿子看了起来。
前面没什么改变,他直接找到写靳开来结局的段落。
“.
烈士的亲属们深知亲人是为国捐躯,个个深明大义,没有谁向我们提出过任何超出规定的要求,他们最关心的是亲人怎样牺牲的。
我向烈士家属一一讲述烈士的功绩,并把授结烈士的军功章捧献给他们。
但是,当我面对靳开来的妻子和那四岁的小男孩时,我为难了。
我讲述了副连长怎样为全连开路,怎样炸毁两个敌碉堡,怎样坚守无名高地消灭敌人
当然,我省去了副连长带人去搞甘蔗曲事,只说副连长在阵地前找水踩响了地雷。
当靳开来的遗妻抬起泪眼望着我,对这位公社社办棉油厂的合同工,我已无言安慰。
所有烈士亲人都有一枚授于烈士的军功章(大部分是三等功),唯独她没有
我拭泪把我的一等功军功章双手捧给她:‘收下吧,这是我们九连授给一等功臣靳开来烈士的勋章!’
这位憨厚纯朴的女合同工,双手按过军功章捧在胸前凝望着,而后小心翼翼地珍藏起来,带着那四岁的小男孩,不声不响地离开了连队。
谢天谢地,她并不晓得连队是无权决定给谁立功的(哪怕是记三等功)!
我默默祝愿,祝愿那枚军功章能使她获得一丝慰藉,也企望那四岁的孩童在晓明世事之后,能为父辈留给他的军功章而感到自豪!”
在此之后,江弦又增添一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