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瞎忙活
朱祁镇越说越激动。
仿佛现下外朝之中,权臣一手遮天之势,业已浮显。
只是他全然不知,杨士奇一个历事四朝的老臣,先皇托孤重臣,被他逼的差点真就辞官归乡了。
满朝重臣,二、三品各衙门堂官佐官,近两年几乎因为各种由头,被下大狱,甚至戴枷羞辱。
这些官员之中,有些自是罪有应得。
但更多的却是因为他这个皇帝陛下要立威。
而促成这些事情的执行者,正是如今跪伏在他面前的,被他视作自己的「太公望」的王先生。
朝廷大员明哲保身,屈膝低伏的,已然不少。
就连内阁也不得不避其锋芒。
双方相较之下,何其可笑。
或许在这位立志功追太祖、太宗,锐意进取的年轻皇帝眼中,那些和自己唱反调的,才是不顾全大局的逆臣。
……
王振心境,却和昨日完全迥异。
太皇太后或许舍不得对她这个叛逆的孙儿如何,但不见得会对他留手。
若是陛下还是这种心态去见太皇太后,他王振怕是距离刀兵加颈的时间不远了。
今时不同往日,保命要紧。
念头转到这里,自是豁然开朗。
“陛下,我朝注重孝道,先皇在时,侍奉太皇太后至孝。”
“先皇临终之前,将陛下托付给太皇太后教导,太皇太后如今身体大不如以前,但还是强撑着,要亲自为陛下操心大婚之事。”
“太皇太后挑选钱家女,陛下既合心意,可见太皇太后了解陛下之深,拳拳爱护之心,生怕陛下不能择一良人为伴。呵护之心,奴婢为之动容。”
朱祁镇眼神复杂。
王振刚刚一番话,他显然听进了,也想过了,或许也感同身受。
但不知为何,总有一股不合时宜的别扭和几近脱口而出的反驳之语。
这几乎是一种本能。
他又想起钱家女温柔恬静的模样,心中这才稍稍平静。
皇祖母将钱家女接入慈宁宫,又特意让人喊他过去,其中心意,即便是再迟钝,也都明了了。
而在皇宫之中,竟有人对钱家马车动手脚,若非太皇太后临时改变心意,想让钱家女多陪她几日,后果如何,朱祁镇每每想起,心中便生出一丝杀意。
王振见朱祁镇面色数变,咬咬牙,继续劝道:
“陛下,如今最紧要的便是征伐麓川。只要此战功成,一切都可迎刃而解,太皇太后也会相信凭陛下自己,亦可以坐稳祖宗的江山。”
“至于圈禁工匠私用之人,其中不乏奸滑之徒,陛下何不究其罪责较重的几人,从重处置?”
“如此一来,百姓感念陛下圣恩,外朝官员也会偃旗息鼓不再闹,太皇太后见陛下虚心纳谏,也自会安心。”
说着,便从袖中翻出一份草拟的奏疏。
王振昨夜忙活到大半夜,就是将顺天府和三法司之前联名递上来,关于处置圈禁工匠私用的折子翻出来,挑挑拣拣,摘出几个名字。
“陛下请看,前面这几人,不思圣恩,欺压百姓,可从重处置,便是杀之也说得过去。”
“还有后面几人,虽说罪责较轻,但也该降职才可留用。”
“其他人,陛下之前旨意,让他们变卖家财,赔付工匠家人,依旧如前,不做更改。”
朱祁镇接过,细细阅完。
最后面色悲戚,闭上眼睛长叹一声。
“王先生为朕想的如此周到,罢了,你就着手去办吧!不过,他们罪不至死,打一顿板子,革职也就罢了。”
“陛下一片仁爱之心,他们一定感念圣恩,自此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王振见朱祁镇脸色稍缓,接着道:“陛下,既如此,奴婢这就拟旨,立即让人送去顺天府和三法司,责其尽快结案。”
朱祁镇皱眉。
王振瞧见,忙道:“陛下从重惩治这些人,太皇太后定然欣慰。”
朱祁镇一滞,反应过来,王振此举何意。
“王先生……!”
心中感动之余,却说不出后面的话。
王振匍匐在地:“陛下,等到平虏将军和大司马征讨麓川凯旋,陛下大婚后亲政。那时,才是陛下大施拳脚的时候。”
朱祁镇目中色彩渐渐丰富起来,熠熠生辉。
“是啊!快到了。”
……
朱祁镇携王振在慈宁宫呆了近两个时辰,方才离开。
朱祁镇在辇上,对随在龙辇边上的王振道:“我去慈庆宫和母后说会儿话,皇祖母吩咐的事,王先生先去办吧。”
王振张口欲言,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应了声“喏”,便独自离开了。
……
王振回到司礼监,金英远远瞧见王振表情不对,立即躲的远远地。
王振先是派人去通政使司,传了后日陛下御门听仪的旨意。
又看了会儿奏折,便携随侍小太监,出了宫。
回到府邸,管家
王禾立即凑上来。
“人可到了?”
“都在客厅候着呢,已经来了好一会儿了,就等老爷回来。”
“我去换件衣服,你先过去。”
王禾应声退下。
王振回到卧房,自有下人伺候着换上常服。这才前往客厅。
客厅中候着的人,有王佑、马顺,之前被派出的王山与贺喜竟然也在。
此时四人心中都有些忐忑,王振突然让他们来府中,众人急忙赶来,问管家王禾此时喊他们过来何事,王禾推脱不知,只是提醒几人小心些回话。
王山望着张口闭口干爹的王佑,心中甚是膈应。
他也没想到,出一趟门,自家叔父竟收了个干儿子。
贺喜依旧是那张驴脸,此番被王公派出去,事情没办成,虽说后来因为借剿灭匪徒冒功,算是找回些颜面,但仍无法掩盖办事不利的罪责。
他们昨日回到京师,本来立即要来复命。
奈何王振昨夜未归。
今日王振特意命他和王山来见,显然王振一直记挂着他们二人。
王山心大,似是没觉得有什么异常,但贺喜却一直惴惴不安。
……
等到王振进了客厅。
四人立即起身来迎。
谁知王佑竟直接跪倒,匍匐在地:“孩儿拜见干爹!”
其他三人本来只是行拜礼,见王佑此举,脸色一变,立即改拜礼为跪礼。
“拜见王公(叔父)!”
王振抬了抬手:“都起来吧!”
王山起身时,扫一眼王佑,眼中寒光一闪而过。
马顺与贺喜面色也不好看,刚刚的事,王佑差点摆了他们一道,二人如何能不怨?
王佑也似有察觉,见三人面色有异,知道自己刚刚出于本能,算是一下子惹了三个人。
但此刻王振面前,他又不敢多余做什么,只想着等回去的时候,再和三人赔罪。
王振落座后,看向王山、贺喜。
二人心中惴惴。
“你们这趟辛苦了。”
王山脸色稍缓,贺喜却连忙请罪:“这趟外出办差,属下和山兄办事不力,还差点着了匪徒的道,要不是王公及时派人前来,属下和山兄怕是就回不来了。属下恳请王公治罪。”
王山一慌,也连忙附和自请罪罚。
王振面无表情,看向马顺:“顺子,那个‘圣教’,查的怎么样了?”
马顺面色瞬间煞白,忙回禀道:“王公,锦衣卫的密谍,在京畿附近和南京还顶些事,这个‘圣教’,从未在这两处有过行迹,地方上,人手不足,还需些时间。”
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
“顺子,锦衣卫如今在你手里,是越来越没出息了,反倒不如北镇抚司顶事。如今你和徐良都是四品的指挥佥事,我看他倒是比你更适合坐锦衣卫指挥使这个位子。”
“属下知错了,属下一定加派人手,尽快查出‘圣教’的行迹!”
马顺战战兢兢,跪下去后,磕头不止。
王山见状,在边上劝道:“叔父,锦衣卫如今被分了权,近来又被人暗里操纵坏了名声,我看这很有可能就是徐良搞的鬼,叔父您可千万别被徐良那个奸贼蒙蔽了。”
王振冷嗤一声,斜眼睨他。
“你倒是消息灵通,才回来不到一天,就知道锦衣卫如今名声不好了。”
王山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暗骂自己这个时候帮别人说好话,可不是自己找不自在么?
王佑见状,想着这个时候给几人解围,或许能让他们消了之前的气?于是插话道:“干爹,这么急喊我们过府,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果然,几人都投过来感激的目光。
王振也果然被他这一问,回归主题,说起了为何让他们过来。
之后便将圈禁工匠私用一案,陛下下旨,重新改判之事说了出来。
王佑、贺喜深蹙眉头,马顺、王山则表情呆滞,继而大惊。
王佑连忙问道:“干爹,怎么会这样?陛下重新下旨,改判此案,这绝不是他姜伯渊几道折子就能做到的。”
说到此处,突然明白过来。
“干爹,难道和杨士奇乞骸骨一事有关。”
王振冷哼一声:“你这个泰和老乡乞骸骨,传到了太皇太后耳朵里,以至于宫里昨夜生出了不少事。”
王佑有些尴尬,他和当朝文臣魁首都是泰和人,但可从没因为是老乡,而得到任何提携。
众人尽管也想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但窥探皇家秘事,他们可没这个胆子。
王振却话锋一转,吩咐王佑和马顺道:
“这次陛下改判,你们二人去罚的较重的那几个家里,见他们一面,陈明利害,让他们暂且归乡等着,莫要闹,等时机成熟,我会请陛下重新启用他们。顺子,派人盯着点他们,若是他们安分守己,则还罢了,若是想搞出动静来……”
王振眼睛一眯,马顺心领神会。
“王公放心,属下知道该怎
么做,一定紧盯他们。”
王佑也忙应了声“喏”。
王振又问王山、贺喜:“你们在信上写的那些关于于家那个小畜生的事,可有掺水?”
王振眯着眼睛,似要分辨他们接下来的话,究竟真不真。
二人连忙摇头。
王振没有说话,只静静盯着二人看。
直把二人看的心里直发毛,但表情却无一丝变化。
得亏二人之前曾经商量过,也统一了说辞,此时心里虽慌,但还不至于露馅。
“这么说,这次共事,你们真觉得那个小畜生不错?”
王山讪讪回道:“王骥家那个老二王祥当时也在,同我二人一样的看法。那小子是挺神叨的,他竟然能和山神扯交情,还忽悠的山神派了山神使者,让那些本来投靠了‘圣教’的狼群,倒戈相向,反过来去对付‘圣教’的人。”
王振望向贺喜。
贺喜也连忙点头。
二人虽未亲眼见到于康和山神对谈,但后来听陈山和王祥,以及众锦衣校尉、东厂番子说的有鼻子有眼,他们不得不信。
况且他们亲眼见到人变成怪物,那山上有神明也自然就说的过去了。
要不然如何解释狼群倒戈之事。
贺喜向来稳重,连他都确信此事不假,王振一时间有些恍惚。
马顺这时也在边上插言道:
“若是真像山兄说的,那一切就说的通了。王公,自从于家父子回京,咱们就一直诸事不顺,当时于谦在牢里,自然和他扯不上关系。但那个于康,短短数月时间,不仅连连升官,还得了陛下圣眷,现在想想,这不是邪门了么?难道他真的受神明庇佑?”
王振心中五味杂陈,他崇佛信佛,自不能否认神鬼之事。
可他也觉得有些荒谬。
最后问一直对此事未发一言的王佑道:“此事你怎么看?”
王佑悻悻道:“神鬼之事,传之者众,古籍中亦多有记载。孩儿没见过,也向来听孔夫子的话,敬而远之,不和人相谈。”
王山在边上,语气略带讥讽道:“这是什么话?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躲起来不和人谈,神鬼就没有了?这岂不是自欺欺人?”
王佑有心解释,但想起来这位是个粗人,也就闭口缄默,不解释了。
马顺想起连日来,触各种霉头,也就这几日消停了一些。
又突然想起,似乎就是于康离京,随大军出征后,他才过了几天消停日子。于是心中越想越觉得可能,暗道:
「难道那小畜生真的能通鬼神,指使小鬼来祸祸我?」
又暗骂自己怎么没想到这一点,于是赶忙向王振建议道:
“王公,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要不然,请佛、道两家的大法师和真人,来驱驱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