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9章 明日 （二）
一旦下定决心，菲勒蒙就不再犹豫。这里是警察厅总部，一个被私人武装组织控制的地方，也是杨局长权力的中心。
菲勒蒙知道杨局长一定戒备森严，事情不会那么顺利。或许，他还会看到无辜的鲜血。
“我一把年纪了，还要做这种事。”
菲勒蒙一边抱怨着，一边往前走。他每次行动时，都会觉得拐杖碍手碍脚。
许多窗户和房门都开着，风呼呼地灌进来。菲勒蒙闻到了外面的雨味，以及空气中弥漫的刺鼻的烟草味。
走廊里一片寂静。
虽然能看到有人来过的痕迹，但却感觉不到任何人的气息。风吹动着门窗，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
幸运的是，菲勒蒙一路走到楼梯口，都没有遇到任何人。
大楼一共四层，菲勒蒙的目标是楼顶。向上走，总是一个好兆头。因为在这个城市里，死亡通常意味着坠落。
或许是因为雨太大了，菲勒蒙直到走到三楼，才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气味。
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像香水一样交替出现，却又异常刺鼻。但对于在伦敦生活的人来说，这两种气味并不陌生。
血腥味和水银味。
越往上走，味道越浓。菲勒蒙来到了四楼。通往楼顶的楼梯上堆满了杂物，像是施工留下的。
虽然被杂物遮挡着，但如此浓烈的味道，根本掩盖不住。
菲勒蒙心想，事情怎么会如此顺利。
他原本以为会被封锁的通道，竟然畅通无阻，一路走来也没有遇到任何阻碍。他做好了杀人的准备，但他的双手依然干净。
一如既往，没有偶然事件。这是一个简单的结论。
有人捷足先登了。
地上躺着一具尸体，一个警察。菲勒蒙走过去查看。尸体还有余温，地上的血迹也没有干涸。
死亡时间不超过十几分钟。
菲勒蒙一眼就看出了死因。死者脸色苍白，是子弹穿透肺部导致窒息而死。从伤口来看，不是步枪，而是手枪。菲勒蒙也有一把类似的手枪，但这是警察常用的武器。
目前可以确定的是：
这不是意外。凶手明显是蓄意谋杀，一枪毙命。他不是普通的士兵，而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杀手。
虽然菲勒蒙假装不知道，但他其实已经猜到了凶手的身份。
尸体的眼眶空空如也。这是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连环杀手杰克的惯用手法。只是，与其说是挖走了眼球，不如说是……
菲勒蒙将手指伸进空洞的眼眶里。手套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破了。他小心翼翼地把它取出来，发现是一块玻璃碎片。碎片还带着余温，散发着水银的味道，就像破碎的灯泡一样。
尸体周围散落着许多类似的碎片。数量之多，分布之密集，不像是偶然，更像是……两个眼球大小的灯泡被打碎了。
菲勒蒙在现场进行了进一步的调查，发现了一些细微的线索，但并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发现。
时间紧迫，菲勒蒙扶着楼梯扶手，吃力地站起身，继续往上走。楼梯的尽头，是一扇通往楼顶的门。
菲勒蒙小心翼翼地推开门。
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从楼顶可以俯瞰整个城市，但因为雨幕的遮挡，视线并不清晰。只有星星点点的街灯，显得格外明亮。
而菲勒蒙，却身处黑暗之中。近距离观察，灯塔显得更加破败。缠绕在塔身上的铁链绷得紧紧的，在风中发出呜咽的声音，灯塔也随之左右摇晃。
“像是在哭泣。”
菲勒蒙并非无故感伤。任何看到这一幕的人，都会有同样的想法。这景象实在太不真实了。
菲勒蒙更加好奇，杨局长建造这座灯塔的目的究竟是什么。灯塔下面，挂着一个通往塔顶的简陋的梯子。
菲勒蒙慢慢地走过去，突然停下了脚步。他之前没有注意到，在灯塔的钢架之间，放着一个陌生的东西。
一张小小的圆桌上，放着一个翡翠色的盒子。
盒子长宽大约两三拃，并不规整。盒子上有一些缝隙，像是用来装东
西的，但菲勒蒙却找不到打开盒子的方法。
很明显，这是一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异物。菲勒蒙看得入了神，以至于反应慢了半拍。
他缓缓地转过身，举起右手。
“像老鼠一样警觉。”
谁散布的谣言，说他头部受伤无法行动？杨局长手中的枪，正对着菲勒蒙的眉心。
“看到你这么健康，真是太好了。”
“不管你想干什么。”
菲勒蒙迅速评估了形势。虽然以杨局长的资历来说，这并不奇怪，但他握枪的姿势如此自然、精准，菲勒蒙知道，他不能指望对方会犯任何错误，也不能指望对方会手下留情。
“像野兽一样。”
杨局长说道。
“你依然在伺机而动。你有着桀骜不驯的眼神。但是，胜利永远属于我。想知道为什么吗？”
菲勒蒙没有回答。
“皇宫里现在是什么情况？”
“审问应该是警察对市民进行，而不是反过来。”
情况对菲勒蒙很不利。
杨局长随时可能开枪，而且他也没有理由不开枪。无论他为什么还没有开枪，菲勒蒙都知道，继续僵持下去只会让情况更糟。杨局长果然经验老道，立刻就看穿了菲勒蒙的想法。
“别耍花样。”
菲勒蒙以这句话为信号，猛地扑了过去。
枪声响起，一阵剧痛传来。菲勒蒙低头一看，肩膀被鲜血染红。他试图用力，但鲜血却喷涌而出。
不过，他的赌博成功了，至少目前是这样。
杨局长虽然怒目而视，但却没能再次开枪。
“放下它。”
“看来这东西对你很重要，不是吗？”
菲勒蒙强忍着疼痛，像抱着人质一样，紧紧地抱着翡翠色的盒子。盒子很重，单手很难拿稳，但菲勒蒙也不是一般人。
“这不是你这种人能碰的东西。”
“赌博”这个词，一点都不夸张。菲勒蒙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注意到杨局长在和他说话的时候，几次看向了盒子。
如果不是情况危急，菲勒蒙也不会出此下策。但无论如何，他的计划成功了。他迅速后退，一直退到栏杆边。
“你杀了我，它就会掉下去。”
菲勒蒙身后没有任何防护措施，只要他稍有不慎，就会坠落下去。冰冷的雨水，让他冷静下来。
“住手！”
杨局长焦躁地喊道。虽然菲勒蒙的计划成功了，但他现在更好奇了。
“这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对你这么重要？”
“希望。”
杨局长的回答有些莫名其妙。菲勒蒙忍不住反问道：
“你是想说，这是潘多拉的魔盒吗？”
“没那么夸张。”
杨局长说道。
“但它就是我的全部。”
事实上，这是菲勒蒙的失误。
他没有正确地评估对手和形势。他以为杨局长会更加理性，但他和菲勒蒙一样，都是一个激进的人。
枪口喷出火舌，菲勒蒙还没反应过来，拐杖就被打飞了。他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拐杖上，失去支撑后，身体失去了平衡，向左侧倾斜。
杨局长像飞一样冲了过来。
当菲勒蒙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时，杨局长已经抱着翡翠色的盒子，站在了他的面前。
菲勒蒙迅速掏出手枪，但杨局长更快。子弹击中了菲勒蒙手中的枪，手枪被打飞了，菲勒蒙的右手不停地颤抖。
菲勒蒙伸手去捡地上的枪，但杨局长冲过来，一脚踩在了他的左手上。
“啊！”
菲勒蒙发出一声惨叫。
杨局长没有停手，又一脚踹在了他的胸口。菲勒蒙的意识开始模糊，眼前一片漆黑，呼吸困难。
“你这个混蛋！罪犯！”
杨局长每打他一下，都像是有火花迸溅出来。
“你们这种人，总是这样！但今天，一切都结束了！我要终结邪恶！我要消灭所有犯罪，就从你开始！”
暴力终于停止了。
菲勒蒙试图睁开眼睛，但眼睛火辣辣的，什么也看不清。不知道是因为雨水，还是因为被打肿了。
杨局长站在雨中，上半身剧烈地起伏着。他似乎很疲惫，呼吸急促。
“这……不可能。”
“你还有力气说话？”
菲勒蒙吐出一口血痰，鲜红的血液混杂在雨水中，流淌开来。
“你增加了警力，镇压市民，情况又有什么改变？”
“犯罪减少了。”
“但也变得更加严重了。你还不明白吗？你不可能消灭所有犯罪。这只是你的妄想。”
“不，我知道。所有犯罪都有一个共同点。你知道吗？”
杨局长似乎恢复了一些精力，他用自信的语气说道。
“邪恶只会在黑暗中滋生。”
菲勒蒙不明白他想说什么。
“你不明白吗？如果没有黑暗，就不会有犯罪。所以，我要将黑暗从这座城市中驱逐出去，永远！”
菲勒蒙终于明白了。传闻是真的。
布莱恩·杨疯了。
“就为了……这么幼稚的妄想？”
菲勒蒙难以置信地问道。
“你控制议会，挟持女王陛下，把整个城市翻了个底朝天，就为了……这么一个幼稚的幻想？”
“我从没指望过，你这种罪犯能理解我的崇高理想。”
他用傲慢的语气问道：
“你知道日不落帝国吗？”
菲勒蒙的心猛地一沉。又是这个词。一个原本不应该出现的词，再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我知道。那是阿尔卑斯山脉的一个小家族，最终统治了整个欧洲的哈布斯堡家族流传下来的一个秘密传说。它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以不同的名字出现。有人称之为消防员和火车司机的国度，有人称之为双子凶星的世界，北极的因纽特人则称之为墨鱼，倒立的极光之地，并对其充满敬畏。”
杨局长说出了一番菲勒蒙从未想过他会说的话，充满了学术性和神秘色彩。
“而在伦敦，我们这样称呼它。无限与永恒之城，或者说，永恒与无限之城。”
“我早就觉得奇怪了。”
菲勒蒙终于明白了这一切的幕后黑手。
“以你一个警察局长的身份，不可能操纵这么大的计划。是他们，是他们告诉你的秘密和知识，改变了你。你所有的妄想……”
“这不是妄想！”
杨局长的怒吼震耳欲聋。雨声渐渐清晰起来。
“你知道吗？人的脖子是可以活动的。这可不是什么好事。这意味着它还不完整。管理委员会教会了我连接的方法。只需要把头稍微向右转动一下。就能看到……光明的未来。”
他将双手放在左边的颧骨和下巴上。菲勒蒙还没反应过来，他就猛地扭断了自己的脖子。
“光，永不……熄灭！”
一道强光闪过。
菲勒蒙被迎面而来的光线刺得睁不开眼睛。他听到了雨水的声音，以及一股不知名的暖意。
渐渐地，菲勒蒙的眼睛适应了强光，视线也清晰起来。他小心翼翼地看向光源。在模糊的世界里，杨局长显得格外明亮。
他真的在发光。
是一个灯泡。杨局长的头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大的灯泡。灯泡发出的光芒，照亮了整个楼顶。
菲勒蒙眨了眨眼。他起初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但仔细一看，发现并非如此。
楼顶上，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一个人。
“那是……”
砰！一声枪响。
灯泡被打碎了，玻璃碎片四处飞溅，光芒和热量也随之消失。杨局长的尸体无力地倒在地上。
突然陷入黑暗的菲勒蒙，听到一个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在雨声中，还夹杂着咔哒、咔哒的磨牙声。
“威尔逊。”
咔哒，咔哒。
“是你吗？”
咔哒，咔哒。
没有人回答。或许是被雨声淹没了。但菲勒蒙听到了另一个微弱的声音。
“黑暗的夜晚…
…”
杨局长躺在血泊中，喃喃自语道。
“就像今天晚上一样黑暗……在伦敦，这样的夜晚并不少见。”
然后，他就再也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弹。雨水冲刷着楼顶，只剩下两个人。威尔逊坚定地走向杨局长的尸体。
“喂。”
威尔逊没有理会菲勒蒙的呼唤。他一脚踩在杨局长的胸口，另一脚踢在他的下巴上。杨局长的头，像灯泡一样，被拔了出来。
菲勒蒙感到无比恐惧。
“威尔逊，你就是杰克，对吗？”
威尔逊终于看向了菲勒蒙。绷带下，他的身体不停地颤抖着，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
“我一直都知道。我说的没错吧？”
咔哒，咔哒。
菲勒蒙习惯性地看向对方的眼睛，但因为光线太暗，什么也看不见。当威尔逊低头看着他时，菲勒蒙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他向菲勒蒙走来。
然后，他说道：
“先生，您没事吧？”
威尔逊突然伸出手。
“您伤得很重。”
“是啊。”
菲勒蒙回答道。
“都怪有人袖手旁观。”
“我没办法。离得太远了，我看不清该朝谁开枪。”
“你的借口越来越多了。”
菲勒蒙抱怨道。威尔逊尴尬地闭上了嘴。
“最终，还是你完成了这一切。”
菲勒蒙抓住威尔逊的手，站起身来，说道。
“在我这个老家伙躲在房间里的时候。说实话，我到现在都还没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您一把年纪了，不应该做这种事。”
虽然菲勒蒙也这样说过，也这样想过，但听到威尔逊这么说，他还是很不高兴。
“你跟我说这种话，还早了一百年。”
威尔逊干咳了一声。
“那么，您打算怎么办？……喂？”
“先生，您看。”
菲勒蒙顺着威尔逊的目光看去。在瓢泼大雨中，城市灯火辉煌。灯火通明的街道，像一个巨大的珠宝盒，闪闪发光。
威尔逊静静地看着这片景象。
“虽然我完全不同意杨局长的话，但……这确实很美。”
“我从不知道，伦敦的夜晚竟然如此美丽。”
“这是你守护的。”
他看向菲勒蒙。
“我不经常夸人。”
“我知道。”
他们相视一笑，然后慢慢地走到杨局长的尸体旁，看着那个翡翠色的盒子。盒子紧紧地关着，但里面显然装着什么东西。
“是翡翠。”
“你知道？”
“虽然不太清楚……但所有与管理委员会有关的人，都有一个这样的盒子。这肯定和他们的目标有关。”
“杨局长说，里面装着希望。”
虽然盒子被牢牢地固定着，但似乎并没有上锁，菲勒蒙用力一掰就打开了。他看着盒子里的东西。
光线太暗，看不清楚，但似乎不是固体。
“这是什么？”
菲勒蒙没有回答，而是用手捧起一些。近距离观察，发现是灰白色的粉末。
“这是什么？”
“骨灰。”
威尔逊看着菲勒蒙。
“没错。我见过很多次。”
“那么……”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杨局长已经死了，他们也无从得知这与他那异想天开的计划有什么联系。
他们带着一种莫名的无力感，躲到了相对避雨的灯塔下面。虽然两人都没有说话，但威尔逊用布条帮菲勒蒙包扎了伤口。伤口还在流血，菲勒蒙也还在发烧，但他感觉还不错。
“伦敦有五百万市民。”
过了一会儿，威尔逊说道。
“我必须杀了他。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习惯于把杀人也纳入计划之中了。”
菲勒蒙沉默不语。
“我变成什么样了？”
威尔逊解开了绷带。他看起来不像人类，更像是一个模仿人类的恐怖雕塑。
“我还没照过镜子。我……我变了很多吗？”
“你知道吗？我害怕了。一把年纪了，好不容易有了珍视的东西，我开始害怕改变。尤其是你的事……所以我才不敢去了解。”
菲勒蒙坦白道。
“你变了。”
威尔逊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身体也跟着颤抖起来。这两者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
“三年前，你还是一个追着我跑的孩子，现在，却轮到我追随你的脚步了。真了不起。”
威尔逊的嘴角，看起来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强忍着哭泣。
过了一会儿，威尔逊说道：
“我想自首。”
“这不是你的责任。”
威尔逊摇了摇头。
“我不是自暴自弃。我从一开始就打算这么做。”
“你可能再也出不来了。”
或许还有更糟糕的情况，但菲勒蒙没有说出口。
“我知道我的罪孽。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我都违背了人伦。我应该受到惩罚。幸运的是，只有我一个人沾染了鲜血。”
“你真的决定了吗？”
威尔逊坚定地点了点头。
“而且，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出狱后能重新回到警队。”
他的侧脸似乎有些泛红。或许是因为城市太亮了，菲勒蒙看错了。
“是啊，你应该回去。”
菲勒蒙喃喃自语道。
“那是你的天职。我从未见过比你更适合这份工作的年轻人。是的，你应该回去。”
菲勒蒙希望雨能一直下下去，但无论如何，这个夜晚终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