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6章

“原吉的意思是——”杨士奇笑吟吟接话,“诸位大人的亲戚,想必早有名师指点,何必来我们这座小庙呢?”

郁新差点笑出声来。

好家伙,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这俩小子跟侯爷学坏了!

正说着,光禄寺的庖厨敲响了云板——

用膳时辰到了。

几人如蒙大赦,拱手致歉,拔腿就往光禄寺冲。

后头一伙人,面色各异,望着他们。

有人摇头不屑,也有人满眼羡慕。

一些四五十岁的老家伙,捋着胡子笑眯眯地说:

“哎哟,经此一役,广智侯的科举班,如今可是一位难求咯……”

这一次北方大雨,可是从朝野到庙堂都震惊,让陆知白原本就尊隆的声望更上一层楼。

连带着,就连那科学院,也是越发的神秘起来……

在光禄寺用过午膳,夏原吉用油纸揣着两个馒头,快步回到户部。

同值房的九品照磨王彦正伏在案上,奋笔疾书,重抄账册,砚台里的墨都快干了。

昨儿他核的陕西清吏司夏粮数目对不上,被主事罚抄账本。

“王兄。”夏原吉轻轻放下馒头,“趁热用些吃食。”

王彦嘴唇干裂,低声道:“多谢夏兄……”

隔壁厢,某个清吏司主事正厉声呵斥另一个年轻照磨:

“蠢材!连个加减都算不清,趁早滚回乡下去!”

那照磨不过二十出头,脸色煞白,抖着手重写账册。

墨汁滴在纸上,他又挨了一记耳光:“糟蹋官纸!扣你半月俸!”

夏原吉眉头微皱,默默听着,拿出上午没有完成的账册。

杨士奇与郁新、练子宁对了个眼神,撇了撇嘴。

对于各部中这样的事情,他们也是见怪不怪了。

最初见了,心里还有些义愤。

到现在,心中已是平静了许多,无奈之情更多一些。

这就是官场的冰山一角,甚至都算不上残酷。

晚上下了值。

广智侯府。

一群学生又过来,接着修宋元经济史。

陆知白不可能成天看着他们。

他们轻车熟路的,接着忙自己的。

刚一开始,当然要摸摸鱼,做做准备,慢慢进入状态。

几个人还在讨论白天的事儿。

杨士奇把算盘珠拨得噼啪响,忽然压低声音:“你们知道昨天王照磨为何出错?”

蹇义头也不抬:“他娘亲痨病咯血,连夜照顾时抄岔了行。”

练子宁笔尖一顿:“刘主事分明知晓……”

“知晓才要往死里整。”郁新冷笑,“那位置本该是他小舅子的。”

杨士奇叹了口气:“咱们若没拜在恩师门下,此刻怕是——”

“在学堂里头抄书。”蹇义接话。

“在龙江关喂蚊子。”郁新补充。

练子宁眨了眨眼睛:“在翰林院编书……”

几人齐齐望向这个第一届科举的榜眼,静默片刻,而后又笑起来。

夏原吉起身推开窗。

清凉的夜风吹进来,蚊子隔了窗纱在外头嗡嗡。

陆知白推门进来时,正听见夏原吉低声道:

“若无恩师,我们怕是连户部的门槛都摸不着……”

陆知白发出一声轻笑。

众人慌忙起身行礼。

离得最近的郁新帮他打起帘子。

陆知白笑盈盈地进来:“一个个的,怎么忽然感慨万千?”

“恩师!”杨士奇眼眶发红,“学生深深明白……”

“明白什么?”陆知白坐下来,把腿搭在锦墩上,似笑非笑,“明白你们案头的紫檀算盘值多少钱?还是明白光禄寺的烤鸭,为何总往你们盘子里蹦?”

杨士奇叹了口气:“恩师总是跟我们说官场险恶,人心险恶,可学生愚钝,总是没有切实感受……”

蹇义接话说:“因为恩师是一棵大树,恩荫着我们,为我们遮风挡雨……”

“大树底下好乘凉,”陆知白倒是笑了,“可是在雷雨天的时候,大树底下很危险,会招雷。”

杨士奇闻言,笑而不语。

其他人静默片刻,也都笑了,却没有人出声解释——

本朝太子地位何其稳固。

作为太子的妹夫,又是侯爷,能招来什么样的雷?

有太子,还有皇后护着,怕什么?

这也是许多人殷勤递上拜帖的原因之一……

陆知白挨个端详他的学生,微微摇头。

蹇义犹豫片刻,说:“总有人暗里骂我们是‘幸进之徒’……”

幸进,就是侥幸升了官。

陆知白叹了口气:“不要理他们。你们得相信自己是有真才实学的,是能留名青史的。”

蹇义说:“其实……学生以前……”

他大着胆子道:“也有些,看不起那些蒙荫受恩的,没想到自己……”

陆知白跟着众人哄笑起来。

随后,他摸着下巴思索一番:“那干脆……把你们逐出师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