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夜横刀无德和尚

第二百九十章 虎落平阳

夜幕既降,黯云蔽月,万籁俱寂。

密林之内,枝柯交错,叶影蔽天。

入其深处,目不能视,惟闻风叶瑟瑟,似鬼哭幽咽。

一滴鲜红的血珠忽然毫无征兆地从伤口落下,眼见就要滴落树下,一只手掌突地探出,正将它接于掌心间。

无得缓缓吐出一口气,将身子蜷成一团,宛如受寒的猴子般蹲在树梢上,在心里默念一声罪过之后,快速咂去掌中的血珠。

他已记不清这是自己第几次咂食自己的鲜血,更不知自己已逃到了何方。

他只记得自己逃出锦阳之后便一路南下,至今已过了十三个时辰。

换言之,他已有十三个时辰没有睡眠。

他不敢睡,也不能睡。

以贺兰乌娅为首的一众匈奴高手仍在他的后方追击,虽然他暂时没有看到这些人的踪影,但他就是知道这些人一定距离自己不远。

也因为如此,他甚至不敢留下自己的血迹。

看着右前臂上那块已被血浸透的扎布,无得轻轻叹了口气,随即悄无声息地跳落在地,又找了一处僻静的草丛,将这块血布埋的严严实实。

——狐祖宗不是一个笨蛋,在他看到客栈的惨状后必能猜到先前发生的一切。

——如果没有意外,他此刻应该已在前往船厂的路上,明日即可抵达。

——不……这混蛋的性子犟的很,若是驴脾气上来了,就是十头牛都拉不动他……

——佛祖在上,可千万莫要这犟驴找过来!

无得心中一边祈祷,一边来到一条林间小河边。

清洗伤口过后,他又熟练地给自己换上一条新的扎布。

无得这单手包扎伤口的手艺,并非来自先师活佛与师妹张青文的教授。

在拜入活佛膝下之前,他本是鹤鸣山下的一个小小飞贼,跌打损伤、破皮破肉是常有的事,而他也正是在那段时候学会了一些独特的扎法。

无得发现自己倒是没有荒废了这些手艺,一时不禁无声而笑。

然而,他下一刻就笑不出来了。

随着黯云远去,几束冷艳的月辉忽自上方的密叶间洒落,落在前方那条小河上,如同缎带上的几颗夜明珠。

也正是凭借这几点反射的波光,无得目光骤然收紧,如受惊的猛兽般紧盯对岸。

河对岸有什么?

有人。

一个人。

看到这个人,无得只觉得太阳穴一阵猛跳,头也痛到快要开裂。

他以一种很慢很慢的速度站直身姿,迟缓的像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但衣衫下的每一束肌肉已在渐渐蓄力,以确保身体达到最佳状态。

“……师兄。”

无得的语气似刀锋利,而当今世上也只有一人才会被他如此冷漠地称之为师兄。

墨师爷。

“师弟,好久不见。”

墨师爷微微笑道:“上一次见面,应该还是十六年前的陆家村。”

无得哼道:“前番讨伐独尊门之时,我本指望着能在地字坝上见到你,再与你好好一叙同门之情,哪想到你却带人埋伏在仙子汤!

我激战一整日,却是无缘得见师兄一面,真是叫人好生心寒!”

墨师爷道:“听你语气之中饱含杀意,我可要劝你莫要中了嗔字一毒,更不要因此犯下杀戒。”

无得冷笑道:“你这双手沾满鲜血、心脏血管里都是剧毒的邪魔,也有资格教我勿嗔戒杀?”

墨师爷面上笑意不减:“你可莫要忘了,我俩都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而师父临终前曾亲口承认我的资质更胜于你。”

无得面色铁青!

墨师爷看着他,似笑非笑道:“其实你心里清楚,师父从未将你真正当成过弟子,你从始至终都只是我们师徒俩的一颗棋子。”

无得面色由青转白,竟不知如何反驳。

其实自他得知活佛的真面目之后,他就已知道自己只是墨师爷潜入独尊门的“契机”。

至于活佛授他佛学、教他武功,也是为了要他成为自己的代表,以此出席一些活佛不愿也不必去的场合——譬如说江应横的丧礼,又或是谁人的寿宴。

经事后推敲,无得也果然发现自从自己成为活佛的代表之后,活佛就常年外出、踪迹难寻——正因为有了无得这脱下的“壳”,活佛这只“脱壳”的蝉才能得出更多的时间去密会大单于与墨师爷,去进一步完善他们的计划。

何等残酷的真相。

无得的面色已然惨白如纸,所谓信仰的崩塌,莫过如此。

见他这般模样,墨师爷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愉悦,悠然道:“你这又是什么表情?你本来也不过是鹤鸣山下的一个区区小贼,难道做了十几年活佛的弟子,竟真的将自己当成了什么得道高僧不成?

就算世人真的喊你一声大师,难道你还不知他们其实是看在师父的面子上才道出这违心二字的?你难道不知他们的心里其实都在鄙夷你?”

这是事实。

因为是事实,所以字字诛心。

无得笑了,笑的好苦。

“我从未忘记自己曾是一个贼,也不曾否认自己曾是一个贼……那毕竟是我曾经走过的路。”

他望着那片稀碎的月光,似在回望自己稀碎的人生,声音也似从遥远的曾经飘来。

“无论师父如何看待我,又是否只是利用我,我都由衷感谢他。”

“他授我佛法,令我明事理。”

“他传我武功,教我渡邪魔。”

“他改变了我,成就了我……所以哪怕是虚情假意,我也感谢他的教诲。”

“可你就不同了……”

无得忽然话锋一转,声音也变得冷厉如刀:“所谓死者为大,师父既去,生前罪孽自难追究,但你还活着。”

短短一句话的功夫,杀气似已笼罩此片林域。

“师父毕竟是师父,而你也毕竟是我的师兄,你俩犯下的罪孽,总要有人去洗清。”

无得的声音幽沉到了极点,好似那即将暴怒的不动明王在说话一般。

“作为师父的弟子、你的师弟,我也只好吃点亏,在今夜将你送入阿鼻地狱,也算大义灭亲,从此断了你俩的罪孽。”

闻言,墨师爷不禁放声大笑:“我是不是应该还要好好谢谢你?你凭什么觉得自己有本事渡化我?”

无得盯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道:“凭心而论,你若是处于全盛状态,我确无必胜把握,可你如今已断一臂……”

他话音一沉,一字字道:“我绝对吃定你!”

墨师爷同意:“不错,如今的我的确不是你的对手。”

无得道:“所以你绝不会一个人前来。”

墨师爷还是同意:“我会出现在这里,也是因为你我是师兄弟,虽然我们从未以这层关系相处过一日,但这毕竟是不争的事实。”

无得道承认:“而事实就是也只有你才能找到我,因为你早已通过师父了解我的一切习惯,其中当然也包括逃亡的习惯。”

墨师爷道:“最可怕的敌人往往来自于背后,这句话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无得还是承认:“那么我身后的各位敌人为什么还不现身?”

话音方落,便听一阵窸窣之声自远处的灌丛中响起。

下一刻,十数个身影自丛中大步而出,那走在最前方的为首者乃是一个身形高挑的微腴女子。

看到这个女人,无得只感到头痛加剧,长叹道:“都说草原上的女人只是男人的附属,但你这母老虎却是颠覆我的认知……我实在很想知道,你若是遇上了叶老姐,那会是何等可怕的画面。”

贺兰乌娅嫣然道:“大师过奖!”

“我没有过奖,是你过谦了。”

无得横眼一扫那扮作江湖客与脚夫的十数随行者,徐徐道:“我还是那句话,在动手之前,能不能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贺兰乌娅道:“大师但问无妨。”

无得道:“这些人无一不是匈奴军中的高手,你却要他们扮作中原的贩夫走卒,此举有何用意?”

贺兰乌娅笑道:“大师如何认为?”

无得眉头一皱,若有所思道:“你要这样一伙高手扮成如此模样,大概是要他们潜入中原,至于目的地……应该是在女皇所在的洛阳,又或是邵鸣谦大将军所在的前线。”

顿了顿,他似又想到了什么,沉声道:“如今黄河两岸正呈两军对峙之势,你们自然是不能从邺城南下的,所以你们便改道锦阳出发,由此可见你们的目标是大将军。”

贺兰乌娅微笑不语。

无得斜眼一瞥河对岸的墨师爷,接着说道:“至于暗杀这等事,本来就是他这一派人的专长。”

贺兰乌娅抚掌道:“似大师这般聪慧的人,实在叫我舍不得下手。”

她承认了。

无得心里“咯噔”一声响,心想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我们能够想到的,大单于未必不会想到,而暗杀本来就是墨师爷一派人最擅长的事。”

回忆当日,夏逸曾在动身前往河北之前如此说道,未曾想竟是一语成谶。

无得觉得自己的肩膀又沉了不少。

以今夜的架势,他已再无可能击杀墨师爷。

杀不了,自然便要继续逃。

他必须逃,他必须南渡黄河,然后直奔前线,将匈奴企图行刺邵鸣谦的计划尽快告知。

老实说,他已逃累了。

奈何他还活着。

只要活着,疲累就不会消失。

林间众人已然无话可说,参差的尖锐破风声却骤然响起。

四杆短矛、两把镰刀、三柄长剑、三把短刀,就在这顷刻间随着他们的主人毫无征兆地杀出,已然包围了无得可避退的三个方向。

此时留给无得的只剩下一条后路,而这条后路偏偏又是一条河。

无得目光收紧,在这昏暗的夜色中看到河中央恰有一块不过拳头大小的礁石凸于水面之上。

他一只左脚已点在这块礁石之上,随之借力飞起,直掠对岸,似已忘记对岸正有一个墨师爷在等着自己。

墨师爷的嘴角噙着笑意,看着那如饿虎般扑来的身影,突地拂袖扬起一大片黑砂。

既是黑砂,也是毒砂。

若是换了他人在此,难免要忌惮于墨师爷的各种阴毒手段,但无得早已将“无尘经”练至圆满境界,凭这万毒不侵的躯体又何惧这区区毒砂?

无得能想到这一点,墨师爷当然也能想到。

因此,这片毒砂并不是为了毒杀无得,而是为了掩住他的视线。

墨师爷有的是杀人手段,而在这片仿佛迷雾一般的毒砂中暗杀对手,正是他的拿手好戏之一。

可无得却是毫无惧色,只管纵身扑入其中,甫一落地便是袖袍齐扬,带着猎猎风声不断狂舞。

这一招正是涅音寺十八绝技之一的“流云飞袖”,此技既可乱敌招法,也可倒吸这片茫茫毒砂。

果不其然。

只见无得那对宽大的袖袍似已变作两个巨人的鼻孔,竟在转瞬间将那周围的毒砂吸的一干二净。

于是,墨师爷的身影立现于两丈之外!

——你还有什么手段?

无得的眼神似比这林中的寒风还要阴冷,双掌猛地向前拍出,一双袖袍也忽如灌了狂风一般涨大!

墨师爷即刻猜到无得的用意——他竟是要将方才吸入袖中的毒砂再次挥出,来一个以己之道,还施彼身!

然而,局势的变化就在这瞬息之间——一根细如成人小指的银链,不知在什么时候悄然缠上无得的右腕。

当无得注意到这根银链的时候,后者已如毒蛇般牢牢缠住他的手腕!

无得认得这根银链,此链的首段系有一把爪刀,尾端接着一个小锤。

昨日在宝来客栈之时,贺兰乌娅正是以那银链两端的刀与锤分别伤了他的左肩与后背。

他如狼一般回顾后方,果然看到已然追来的贺兰乌娅。

这女人居然在笑,就像一条阴谋得逞的毒蛇。

贺兰乌娅朱唇一抿,右臂便是趁势一扯,随见那位于银链首段的爪刀不知从何处飞来——无得甚至来未做出反应,便听两声“刺啦”之声!

低头一看,却见那两只袖袍已被爪刀割开两道细长的切缝,本该涌向墨师爷的毒砂瞬时爆射而出,喷的无得满头满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