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八章 法号无奈
晴空澄澈如洗,极目远眺而去,乃见一座城镇坐立在远方。
“吁!”
夏逸忽地勒住缰绳,座下骏马随之收住奔蹄。
见状,一旁的无得同时止住坐骑的进势,目中带着一丝疑惑。
夏逸默然回首,看了来时的道路半晌,轻轻叹了口气。
自当日与王佳杰分别之后,夏逸二人便继续动身赶路,途中虽然未做耽搁,却也有心放慢脚步,只盼王佳杰能够早日赶上。
然而,距离王佳杰离去至今已过了整整三日,而夏逸与无得二人距离邺城也只剩下两日路程。
望着那空荡荡的道路,夏逸越来越压不住心底那一丝不祥预感。
无得似已看出他心中的顾虑,凝声道:“以阿杰的骑术,最迟不过今夜便可赶上我们。”
夏逸没有接话,只是继续沉默地看着身后的道路。
无得又道:“倘若他今夜还没有追上我们,只能说明他一定遇到了什么麻烦,而且他可能再也无法追上我们。”
夏逸终于忍不住回头看向他,却还是一字不发。
无得遥指前方那座古城,徐徐道:“前方就是锦阳,我提议今夜留宿于此,如此既可为我们养足精力之后继续赶路,也可多等阿杰一夜功夫。”
夏逸看着他的眼睛,忽然说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无得道:“我想说的是假如过了今夜还没有等到阿杰,我们就可以放弃继续等他。”
夏逸目光一寒,沉声道:“你打算放弃阿杰?”
“我的确是这个意思。”
无得平声道:“我虽然猜不到阿杰到底遇上了怎样的麻烦,但我更猜不到当今世上还有何人可以留住这十马难追的飞毛腿。”
夏逸道:“你猜不到的事情还有很多,最坏的结果往往就是在人们意料之外的。”
无得道:“不错,所以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那就是阿杰已经……”
他摇了摇头,接着说道:“可是就算真有人能够擒下阿杰,我相信他也一定会在第一时间自尽。”
他盯着夏逸那只寒芒闪烁的左眼,肃穆道:“因为他知道斩首计划不容有失,他绝不会允许此次行动的细节从他口中泄露。
你一定想过折返回去寻找阿杰,但你没有这么做,因为你知道假如阿杰真的被某事所累而不能赶来汇合,即便我俩此刻赶回去也绝无找到他的可能,而斩首计划也会因此告吹。”
夏逸默然半晌,缓缓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无得道:“阿杰若在今夜追上我们,自是一件好事,可他若是没有……那么我们就该在成功潜入匈奴的船队之前做好计划。”
夏逸道:“计划?”
无得道:“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谁也不会知道接下来是否会出现不可预料的意外变数。”
夏逸道:“的确如此。”
无得道:“假如真有意料之外的变数发生,而且又是不可逆转,你觉得我们又该怎么办?”
夏逸说不出话来。
他不是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而是他不知道该如何说出这个答案。
这答案太过于残忍,也太叫人心痛。
可是,这问题的答案只能由他说出——因为他是“凛夜”的首领。
敢于做出最艰难、最残酷的决定,本就是首领理应具备的素质。
哪怕这个决定会令他痛苦,甚至往后余生追悔莫及——因为这就是首领的责任。
夏逸沉默了很久,才面色沉重地说道:“一切以斩首计划为重。”
无得笑了。
“这就是我要说的计划。”
他轻抚着马匹的鬃毛,淡淡道:“一旦我俩也遇上了阿杰遇到的变数,我们当以斩首计划为重,必要时可以放弃我或者你……就如同我们会在今夜之后放弃阿杰。”
夏逸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目中流露出一丝异色。
无得摸了摸脸,道:“你这样看着我作甚?”
夏逸道:“我只是好奇这种不畏生死的话语,怎会出自你这无耻和尚的嘴里。”
无得皱眉道:“不是无耻,是无得。”
锦阳。
此城与邺城相邻,其历史之悠久已可追溯到千年以前,可谓千年老城。
只不过,这座老城已在数月之前已与邺城一般沦落匈奴之手。
夏逸二人进入锦阳之后,也果然见到街上遍布巡街的匈奴士兵。
夏逸悄悄压低头上的斗笠,甚是庆幸于二人早在入城前便已换过行装,如今的模样完全不似刀头舔血的江湖客,反倒像是四处卖艺的杂技人。
“我是头一次来到锦阳。”
无得声若蚊鸣地说道:“你可知道此地何处可以落脚?”
夏逸当初流浪之时,的确途经过锦阳,所以他当然不会忘记锦阳城中的大部分落魄流浪者都会投宿于城东的宝来客栈,他更不会忘记天下闻名的千里桂花酿正是出自锦阳城北的老杜酒坊。
可是,当无得听到夏逸居然要先去城北的老杜酒坊时,激动得险些跳起来。
“你居然还有心思去买酒?”
无得实在很佩服自己养气的功夫,更佩服自己居然可以忍住没有一拳打在夏逸的鼻梁上。
“你少喝一天酒会死么?”
“少喝一天酒倒是死不了。”
夏逸微微笑道:“可我已经五天没有喝过一口酒了,如果今日再不喝酒,你可能就要背上我的尸体去刺杀大单于了。”
无得登时哑口,简直气到说不出话来。
夏逸悠悠道:“你若是不愿与我一同买酒,自可先行前往宝来客栈,你若是愿意……”
“鬼才愿意与你一起买酒!”
无得嘴角不断抽搐,随即一抽马臀,撇下夏逸自顾自驾马而去。
——真是酒鬼不足与谋!
无得来到宝来客栈门前之时,心中已是骂骂咧咧了一路,同时又是第八百次后悔于当初的一时冲动。
——我到底是犯了什么病才会加入这邪门组织?
无得心里不断腹诽,一边愤愤走进客栈,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连带着那老旧的客栈也看得越发不顺眼,好似在看一个随时就要倒塌的破败建筑。
甫入客栈,无得便见这偏于城东一角的宝来客栈确实如夏逸所说的那样破旧,整个一层楼竟然只能摆放四张不算太小的方桌,而坐在这四张桌前的也只有六名仿佛落魄江湖客模样的人物与七名脚夫。
与这些人一比较,无得这“街头艺者”竟好似成了身怀巨资的款爷。
“哟,客官是要打尖还是住店?”
一位中年人殷勤迎了上来,也不知他究竟是掌柜打扮的跑堂还是身兼跑堂职务的掌柜,面上仿佛开了一朵鲜花般灿烂。
无得张了张口,正要说话之时,忽听客栈二楼传来“吱呀”一声响,接着便见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自二楼拐角处走来,一双不亚于任何男儿的英气双目,正隔着楼梯遥遥看向无得。
无得目光微闪,只觉得似在何处见过这女子。
心念电转之间,无得终于想起这女子的身份,心里登时“咯噔”一声响——这女子不是别人,竟是那“四雕”之首的贺兰乌娅!
事实上,无得与贺兰乌娅从未打过照面,但夏逸却在京城见过这女子一面,之后又凭借自己的印象将其容貌与体态告知了王佳杰。
王佳杰曾在六扇门潜伏数载,早已锻炼出根据他人口述画出疑犯模样的本事。
是以,贺兰乌娅的容貌早已为“凛夜”众人所知。
——该说不说,阿杰的作画本事还真是不错,竟可凭借一幅画还原这女子的八分真容!
——他明明有这样的手艺,为什么还要去当贼?
无得不合时宜地想着,随即心念再转,想不通这女人怎会出现在此地。
——这恶女不是大单于的智囊么?
——她不在邺城待着,跑到此地做什么?
正在无得满腹狐疑之时,贺兰乌娅已迈着缓慢的脚步自楼梯上走下,面上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见状,无得顿时舒了一口气——对了……这恶女从未见过我,我又怕她作甚?
话是如此,无得却不敢于此时退出客栈。
贺兰乌娅是何等精明可怕的人物,他早已从傅潇口中得知,他只担心自己若是表现稍有差池,便要被这恶女看出破绽。
他定了定神,便将手中的马鞭递于掌柜手中,漫声道:“住店,一间房。”
“好嘞!”
掌柜兴冲冲地跑回柜前,取下一块客牌之后,又飞似的赶回无得面前,客气满满地散入他的手中,一边笑道:“客官可来的正是时候,小店今日也只剩下这丁
字号了!
来,客官这边请,待小的为您引路!”
“不必,你这客房门前难道没有门牌么?还是你当本大爷不识字?”
无得厉声拒绝了掌柜带路的好意,只交代了一句要照看好他的马匹,便拂袖走向楼梯。
恰在此时,贺兰乌娅也已行至一楼,正与无得迎面相遇。
此时,恐怕只有无得自己才知道他的心跳究竟有多快,但他面上却是一片淡然,好似完全没有看到贺兰乌娅,只是哼着小曲踏上楼梯。
一步、两步、三步……
无得连走七步,已行至楼梯中间位置,而贺兰乌娅却是不曾回头,而是挑了一张靠近门口的座位,入座低头沉思。
无得不动声色地笑了笑,继续迈步前进。
当他走出第十四步,只差一步便要来到二层楼时,他那只前脚却忽地停在半空。
“在动手之前……能不能先回答贫僧一个问题?”
无得缓缓撩起双袖,又以同样缓慢的语速说道:“你……或者说你们是怎么认出贫僧的?”
此言一出,楼下的江湖客与脚夫同时视线上移,十三双饱含杀意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瞪着上方的无得。
无得却是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只是斜眼看向那挡住客栈唯一出入口的女子。
迎着那似笑非笑的眼神,贺兰乌娅也跟着笑了起来:“大师如今的打扮可不是一个僧人。”
无得点头道:“的确不是。”
贺兰乌娅道:“那么大师为什么不愿多看我一眼?”
无得登时语塞——但凡是个正常的男人,见到贺兰乌娅这样的女人都难免忍不住要多看几眼的。
可无得为了表现淡然,却将她当成了宛如空气的存在。
他幽幽叹了口气:“仅凭这一点,好像还不足以令你怀疑我的身份……难道我就不能是一个不正常的男人?”
“大师莫不是忘了一件事?”
贺兰乌娅格格笑道:“师爷在大魏潜伏多年,早已将大魏朝堂上下人员的模样与家底查的一清二楚,难道还不知自己这位师弟是何模样?
大师可以通过夏逸与傅潇得知我的相貌,难道我就不可以通过师爷知道凛夜各人的模样?”
无得无言以对,只觉得自己就是一头驴,一头活该被人打脸的蠢驴。
只听“啪”地一声响,他竟是真的掴了自己一掌!
贺兰乌娅失笑道:“大师何必如此呢?我只是识破了大师的身份,又没说要对大师动手,是不是?”
无得挑眉道:“哦?你愿意当作从未见过贫僧么?”
贺兰乌娅摇头道:“这倒是不成,见了就是见了,没见就是没见。”
无得道:“所以?”
“所以我想和大师做一笔交易。”
贺兰乌娅悠然为自己倒上一杯茶,和颜道:“我虽不知大师因何来到此地,但是想来必有所图……只要大师愿意随我回邺城面见大单于,道出心中计划,我保证这一路上必然以礼相待。”
无得道:“假如贫僧拒绝你呢?”
贺兰乌娅笑意不减:“大师无法拒绝我的,因为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才能拒绝我的提案。”
无得道:“这个人就是大单于?”
贺兰乌娅道:“除了大单于,任何拒绝我的人都不会有太好的下场,我相信大师绝不会想要自己沦落到那种下场的。”
无得不说话了。
这一刻,他简直后悔到了极点。
他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加入“凛夜”,也后悔自己没有严辞拒绝参与此次斩首计划。
同时,他又感到无比庆幸。
他庆幸夏逸肚中的酒虫将这酒鬼带去了城北,要不然夏逸必然要与他一同暴露。
他还庆幸自己方才与掌柜说了自己只要一间客房,要不然贺兰乌娅必会因此猜到他还有同伴随行。
无得叹了好长好长一口气。
这口气,可叹的真是无奈。
自从加入“凛夜”之后,无得发现自己叹气的次数比自己前半生加起来还要多。
今日尤其多。
——我实在应该把法号改作无奈的……
——狐祖宗……你可千万千万、千万千万莫要此时赶来。
一番感慨之后,无得那只悬空已久的前脚终于落在了二层楼的地板上。
“
你已答过我的问题……接下来是不是该动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