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目了然李一振

第69章 君子如玉

秦州,武都城。首发免费看书搜:大神看书

对于大多数寻常士卒来说,他们获取信息的通常途径,就是自己直属军官的说教。

但也有例外。

攻取阵地也好、攻克城池也罢,打了胜仗是极好分辨的。

刚刚拿下武都城的蜀军魏延部,就处于这样一个气势如虹、军心可用的情况。更别说,此取武都乃是驻守城池的魏军骑兵自己遁逃,取城时的山呼声就能代表一切。

十六日夜,镇北将军魏延在城中举行军议。武都城荒废日久,魏国这二年间也无余力对其修缮,城中房屋大多破败不堪,唯有最外层的城墙算是有些效用。

八千蜀军入城之后,仍然居于军帐之中,无房可用。

中军大帐之中,魏延、刘邕二将与费祎、李严二参军分席坐好。

刘邕字南和,也是一位蜀汉朝中的宿将,与魏延同为荆州义阳郡出身,二人一同随刘备入蜀屡立战功。在夺了益州之后,一直担任江阳郡太守之职。

两年前用兵之时,刘邕一直在后方为官,此番也是被诸葛亮征调了出来,领三千士卒,归属于魏延指挥。

借着军中资历和与魏延同乡的身份,刘邕算的上是魏延在军中为数不多的要好之人。

魏延上身挺直、顾盼自雄,略带笑意的看向三人:

“南和、文伟,李公,今日你们三人与我一同巡营,军心士气尽皆充实。”

“祁山之地,除了南和与李公此前没有来过,我与文伟之前都是走过的。从祁山至武都,区区一百二十里,张郃明晚或者后日便会抵达至此。”

“有城池为靠,地形山势又利于埋伏,我意在此伏击张郃一番,再按照丞相的军令从容退却,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南和?”魏延看向了帐中另一领兵之将。

刘邕笑了一声:“无可无不可,依着丞相军令,我部归属文长调派,那我自按着军令去行就是了。”

这般说辞让魏延极为满意,随即又将目光挪到费祎、李严二人的身上。

“文伟和李公怎么看?”

费祎没与魏延对视,微微垂目似在思考着些什么。李严停了几瞬,想了一下,开口问道:

“文长,不如还是稳妥一些,明日一早就撤吧,按照丞相军令执行就好,勿要再生事端。”

魏延之所以弄这个军议,本意就是做个样子。若来日得胜后班师回朝,也能在朝中留个佳话。刘邕肯定听他的,魏延心中明白,费祎是参军,只管参赞不管执行,而且也向来与他为善,想来也不会拒绝。

唯一的变数就在李严身上,却不料李严当真反问了起来。

我同你做个戏码,你倒当真了起来??

魏延本来带着笑意的面孔瞬间变冷了下来,眼皮一耷,向李严的方向斜斜看去:

“李公此言,我就听不懂了。李公想要稳妥,是怎么个稳妥之法,又不想生什么事端出来?”

李严不是蠢材,听得魏延言语之间带了些不善的意味,连忙解释道:“文长,我非有他意,只不过丞相此前令文长夺城之后再撤,稳妥为上,还是不与魏兵交战的为好。”

“不交战?”魏延冷笑一声:“建兴五年北上争陇之时,李公在哪?去年两番攻沓中和阳平关时,李公又在哪?要依着我说,天时、地利都好,不在城北拿张郃立威,那才是误了国家正经军事!”

虽说魏延一口一个‘李公’叫着,但这二字背后的轻视之感,却是显露无疑的。李严这两日感受得多,今日也终于再难忍受。

我乃先帝托孤之臣,虽说有了些波折,但陛下贬我三月后尚且复用,丞相也亲命我为参军,竟被你一魏延几番折辱?

李严面上也不好看,脸拉下来从席上站起,束手看向魏延:

“魏将军不必再在言语上与我针锋相对,丞相军令如此,我也只是与你分说一二,这又是何必呢?”

魏延见李严非但不让,反倒怼起自己来,转而阴阳怪气的讥讽道:

“能战不战,畏敌之举!我又哪里不遵军令了?”魏延又冷笑了一声:“莫要拿丞相军令压我,也不知是谁屡次不识大体,被丞相亲自上表贬斥!”

“你!”

李严一时气急,捂着心口有些喘不过来气,胸膛起伏一阵,站立不稳,眼见就要倒下,坐在一旁的费祎见状赶紧将李严扶稳。

“哦?这是又开始要做戏了?”魏延接着追加了一句话。

费祎侧脸看向魏延,略带焦急的低喊:“文长且让一让吧,你领此处军事,出兵就好,又何必与李公多言呢!”

魏延此刻方觉有些不妥,尴尬的看了几瞬后,又与刘邕对视一眼,站起身来说道:“劳烦文伟照应着些,我去巡营。”

说罢,径直走了出去,刘邕不愿多惹是非,告了声罪,也随魏延身后一并走了出去。

费祎独自一人守在此处,虽说此前他也建议过诸葛亮隐诛李严,但那是出于公心、让丞相来为。而此刻李严倒在自己身旁捂着心口,这个麻烦,他又如何肯担?

躲,费祎肯定是躲不过去的。

费祎跪坐李严身旁轻声安抚,过了半刻钟左右,李严这才缓过神来,眼中竟闪着些泪光,咬牙切齿的说道:

“气煞我也,李严此生何时受到过如此折辱!”

费祎小声安抚道:“李公受了委屈了,待此处打完回军与丞相汇合后,我自去与丞相说明,请他责斥文长!”

李严看了看费祎,却终是没有回应,连叹息都没有,而是重重的闭起双眼,将眼中仅存的一丝泪水挤了出来。

第二日,魏延率军在外等了许久,终是没等到张郃之军。

当晚,李严来到魏延帐中,甫一开口,便让魏延吃了一惊。

“文长,昨日之语是我无心之失,因此特来向你请罪。”

说罢,李严躬身向着魏延行了一礼,魏延错愕几瞬,随即快走上前,将李严轻轻扶起。此刻魏延复杂的心绪中,除了压服此人的畅快外,也起了几分养名的心思。

那就自然要做些姿态了。

魏延把住李严的双臂,笑道:“谈什么请罪不请罪的,李公与我同朝为官,勠力为国。昨晚我说话也冒失了些,无心之失,李公不会罪我吧?”

李严微微低头:“是我之错,哪能推脱给文长呢?”

“今日魏贼不至,想必明日就该来了。我在此处空食国家俸禄,却无一用,明日交战还请准我随军上阵,以报国家!”

“哈哈哈哈,李公终于是想通了。”魏延大声笑了几声,而后从容说道:“那好,明日李公就随着冯司马去明日城北山口处,待魏军前军进入之后,稍稍阻敌即可。”

“魏贼兵多而我兵少,挡是挡不住的,对其稍微杀伤提振军心就可。”

“文长放心,我知晓了。”李严从容点头,目光坚毅。

直到第三日午时,张郃军队才到达了武都城北六里处,再向南一里沿路翻过一处山脊,前往武都城的道路就可以畅通无阻了。

秦州多山而少平地,武都城所在之地也是一处山间谷地。

参军陈凭督四千士卒为前锋,见得此状,在此处停住,派出传令兵向后方三里处的征西将军张郃禀报。

此刻,西侧矮山的山梁之后,一千蜀汉士卒在此戒备多时了。

“禀司马,魏军已至山口以北一里处,在彼处停住,似在等着后军赶过来。”一名士卒抱拳禀报。

“嗯。”冯司马应了一声:“且稍待,若魏军动了,速来禀报。”

“遵令!”

士卒走后,站在冯司马身侧的李严,捋须看向此人:

“冯司马,敌情如火,必需细察。我亲往斥候之处看看敌军形势,再来与你分说。”

魏延是镇北将军,十余年前就做了汉中都督,在李严面前拿腔作调还说得过去。他不过一千石司马,又哪敢在李严面前多说半句?

冯司马想了一想,拱手回应道:“若李公愿去,上前看看倒也无妨。”

“好。”李严捋须以应,牵着自己的马,沿着林间小道向斥候的方向走去。

十名斥候聚在此处,见李严过来,也一时不知何意。他们不知此人是谁,只知自家司马对此人尊敬异常,因而也只是问候了几句。

李严沉声说道:“我奉魏将军之命至此,要去劝降彼处魏军。你等若看我入了魏军军阵,再向冯司马回禀,勿要误了军国大事!”

“都明白吗?”

斥候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劝降敌军这种事又岂是他们一群小卒可以进言或者置喙的?

为首一名中年模样的士卒抬起头来,朝着李严躬身行了一礼:“还望尊驾保重。”

身后数名士卒也有样学样,同样行礼了起来。

上午的天光穿过林间枝杈,一条亮光斜斜的照在李严面上。

李严站在亮光之中,看着树木阴影下朝着自己行礼的士卒们,一时间竟有些恍惚了起来。

刘表、刘璋、刘备……

李严曾仕官的三位主君,他们的面孔竟一时在李严的脑海中闪过,可最终落在目光下实处的,还是眼前这十名士卒。

听这名中年士卒的口音,竟也是南阳口音,似是自己乡人。身后的士卒应也只有二十岁左右,想来都是前年大败之后,在蜀中各郡新征的士卒,脸庞仍显稚嫩。

荆州籍贯的士卒,在汉军之中还有多少?二十年蹉跎,换来的都只是流离,最终又得到了什么?

李严鼻头一酸,竟有了些泣意,只好强行忍住,左手扯住马缰,向中年士卒的方向走了几步。

“你是南阳人?”李严问道。

中年士卒咦了一声:“尊驾怎么知道?我是南阳冠军县之人。”

“你与我是乡人。”

李严微微点头,右手从怀中摸出一物,上前递到了这名中年士卒手上,士卒定睛一看,竟是一枚色泽温润的玉牌。

“尊驾这是?”中年士卒大惊。

李严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去魏军军中,此物珍贵担心遗失,先放于你处。若我回不来,此物就赠与你了。”

李严笑了一声:“他们可以见证。”

年轻的士卒们从未遇见过如此事情,都围了过来去看那玉牌,啧啧称奇。倒是中年士卒听见李严刚才说话时的南阳乡音,竟也站在原地,发愣了起来。

说罢,李严扯着马缰,自顾自的朝魏军方向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