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小羊毛

六四〇 桃李春风

他有些羞惭。事实是——瞿安以负伤之身与自己动手,自己可算是“胜之不武”之至。单用“胜之不武”来形容自是还不够些,瞿安此前当然一直在尽力逼除那股阴力,若非因为自己,断不至于有性命之忧。可谁让他竟那般气势如霆,无论是招式还是内力,都不像是五脏六腑早受异伤的样子?这人,分明已濒绝境,非但不肯出言解释,反而越发孤注一掷、逆限而为,这股子为达目的命都不要的疯劲,还真与俞瑞口中那个会将机簧缝入自己咽喉、以身以命入局以为报仇的少年遥相印证。只怪自己偏偏又恰好在他面前顾忌良多、束手束脚,若换了旁人,定然早就将对方内息摸得清清楚楚,不至于连敌人有没有伤在身都感觉不到。

那阔剑上那么深的裂痕,自然也是与人交手而来的了。他心下又道。可惜已经断了,没法拿回去比对——那块凹裂,与之前在禁城偷袭刺刺那人以兵刃击裂了刀鞘的印迹,岂不也颇有相似?

——能将瞿安如此料敌机先之人都伤得这般厉害,这大内的高手们,只怕一个都办不到,放眼江湖,这样的人亦是屈指可数。好在看样子,瞿安是守住了单疾泉这个秘密——那个人该也不可能毫发无伤,不然岂肯就这么退去了?

他顾自想着,刺刺与苏扶风却已回来了。人皮面具所需物材并不缺,不过苏扶风说,运来竹林的酒不太多,要夏君黎下回过来时顺道到武林坊的家里取上几坛,以备有需。“这些酒原是瞿安给凌厉悟境时买的,”她道,“今日凌厉得以饮酒救他,也算是个好因果了,还是多备些的好。”

夏君黎应允,当下辞行。凌厉却又取出一捆烟火送他。夏君黎不大确定地接过来,“给我的?……五五答应么?”

“这不是玩耍之物。”凌厉道,“是瞿安之前留给我们,说是假如我母亲有什么紧要的事,以此信号放出,他会很快过来。不过——我不想老是求他,从没用过。现下他走了,也用不上了。倒不如你拿着,你在临安城里瞻头顾尾,说不定用处比我多。”

夏君黎仔细打量,这烟火确实与此前五五玩耍的那种模样不同,不过并不稍大多少。凌厉想来和自己一样,也是因见过瞿安多制烟火,故此一度笃信他确实持有大量火药。“我就说,瞿前辈打心底里还是将你们当回事。”他笑道,“你可别说,从他那间‘机关屋’悬空过来——还真一会儿就到。你们留着罢,也算记得他的心意。”

“我还留了几支。这些你且带走。”凌厉道,“过个把月便要入梅,烟火之属,放在我这潮湿的竹林子里,迟早都要哑了。虽说这东西见不远,但在城中方圆还是彼此能见着,你给你的夏家庄、一醉阁都留点,也算个照应。”

其实黑竹之中自有手段为信,一醉阁亦不例外,凌厉当也知晓。不过他一片好心,夏君黎也不再作推辞,便收着了。

辞行回城,一番辗转,总算到了“无双车马”时,时已申初。夏君黎将马车停在院前,一个伙计出来接了绳缰。

卫枫似乎不在店里。夏君黎向伙计问起去向,得知——他半个时辰前确实回来过,不过呆了一会儿就走了。

他没多问,与伙计清算了银钱,把车上的一应刀剑等什物都搭到自己马上,转头去了樟树街的兵刃铺子。卫枫却也不在此处,问便是也来过——但也没多久便走了。好在这店伙计见过夏君黎,记得是上回卫枫亲自招呼过的客人,不敢怠慢,便极尽全力地替他回忆了一番。“我们老板今日看起来心情不大好,好像说过——要自己找个地方喝点酒。”他说。

夏君黎试着问起卫枫在城中别的铺面所在,那伙计亦说不出个所以然。“那他一向喜欢去哪里喝酒?”夏君黎只能问。

“这可说不好了。”伙计一脸抱歉,“离这近的——该是‘天香阁’名头大些?”

夏君黎向他道了谢,将一包兵刃拿进来,“这有几件兵刃,都有破损,我带着不便,可否先留在你这,改日再过来与你们商议修补重锻之事。”

伙计连忙应承。

夏君黎对天香阁不熟,只听沈凤鸣说过这里的桂花酒。眼下虽不是桂花时节,但恰逢一天里最热闹的时辰,酒楼中宾客盈门,桌桌高谈阔论,间或还有行令念唱诸般耍玩之声,端的是喧喜非凡。他站在门口。这么热闹的地方——要是自己,心情不好时,大概是不会来的。卫枫是不是定与自己一样虽不好说,可那店伙计确实说了,他要“自己找个地方喝点酒”——听起来,怎么也该是个清静些的所在?

他还是进去找了找,果然不出所料——没有卫枫。出来时,他忽觉自己有点可笑,竟当真这般认真地在找人——竟当真想同他赔个不是。刺刺定是想多了——才会为了一个卫枫将我指责了一通。这少爷哪都不在,当然是回家去了——家里什么没有,美酒珍馐也有,消遣玩意也有,爹娘兄妹都有,发几句牢骚,哪还会再将今日这点事放在心上。反正我又不要与无双卫结交,在意这些做什么?

在意这些做什么呢——他在心里说——那时候的我,也没人在意。可是——我自己知道我那时候心里想要什么。甚至直到今日,或许我所期待的,还是一样。如果那时单疾泉、向琉昱、顾如飞、还有拓跋孤——他们那些人,在明知待我不公之后,能对我有过一分郑重的歉意与愧悔,只要一分——便应足以将我救出那失望与自艾之深潭,便足以让我戒消防释、欢欣鼓舞。可惜他们不在意我,或是,更在意他们自己,所以从来没有来;我也假装不在意那些不公,那么多次,试着还与他们求全相与。可终于还是一步步变成了无可挽回的恨——像瞿安说的,我心中还有恨。这世上这么多深仇大恨,起初是不是都只不过是一点微末的失落?那些只要一句道歉便可消弭的失落,为什么要变作恨,变作刺,变作血,变作悔?那些做错了的人——包括我自己——为什么从来都不能当着那些受了伤害之人的面,承认自己真的错了?

卫枫——卫枫是出身卫家不错,卫家是入了东水盟,是我的敌人不错,我也是因此对他提防,冷眼,讥嘲。可若如此便是对的,当初青龙谷对我——大敌朱雀的弟子——岂不更有了十倍的理由来提防、冷眼、讥嘲,甚至欺凌?推己及人,我难道不知道卫枫现在在等的、应得的是什么?难道我不是因此——才一直在这里找他吗?

走到街尾时,热闹渐渐稀薄,暮色淡淡涌上。“风月盏”。他不知怎的突然想到这个名字。这名字也是沈凤鸣向自己提的,说是与卫家兄妹三个在那喝过一次酒。那倒是个稍微清静些的地方,只是离这条街不算太近,不知——卫枫会不会去那?

他翻身上马,稍许加催,得以看见风月盏招牌时,天还是几乎沉暗了,变作了一种奇特的暗蓝。这种奇特是因为——这家酒馆今晚竟没有亮灯笼,不用靠近就知道——已经打烊了,所以旗招便融入了刚刚浅进的夜里,映衬得那理应比地面暗的天今晚竟比地上还亮些似的。

但那么昏沉的店招下竟真的有个人影。人影低头坐着,夏君黎下得马来,才能看确了——那当真是卫枫。“卫少侠?”他三个字还没说完,坐着的人影陡地弹跳起来,隔壁巷子的弱光曲折照在他几乎要变了形的脸,也不知——他是不是当真在这独自闷闷不乐,脸上那点自怨自艾跳起来时都没来得及褪掉,新掺了惊吓,实在可称滑稽可笑。

“这店关得这么早?”夏君黎只作没看见他表情,走近去好奇发问。

“这,这家店,”卫枫下意识答他,“我问了,说是主家家里头有事,正好去年酿的梅花酒也卖光了,梅子酒又还差些日子,客人来了也没酒喝,所以干脆这大半个月都不开,要过了芒种才回来。”

他答完,稍稍一停,意识到自己的口吻还是过于殷勤了,便冷冷然道:“君黎公子这么巧也是想来这喝酒么?”

“没那么巧。我是来找你。”夏君黎实说,“听你伙计说你出来喝酒,我过来碰碰运气。这里不开,你怎不换一家,便呆坐在此处?”

卫枫顿然有点拿不准他的意思。“我是想换一家,只是本来怀着兴头来的,却见着不开门,不免有些丧气。这附近一眼望去也没别的好去处了,一天没吃饭,实在没力气走动,只能歇会儿再说。”

他这话虽然说得不假,不过隔壁巷子里的两个摊贩恰好正叫卖着烧饼和馄饨生意,喊声从转角起伏传来,甚至香味都依稀可闻,若是当真饿了,实在不至于硬挺。卫枫似也觉这话说得造作,只能又自己硬生接话:“你来找我什么事?”

“是刺刺……”夏君黎脱口想说,是刺刺定要我找到你,同你把白天那事解释一番。可话方出口,忽觉自己未免也太不磊落。分明自己心里也觉得——是欠了卫枫个说法。与人道歉原不是什么丢脸之事,若连这都要躲在刺刺哪一句话的背后,那恐怕是真不如不来了。

“……和我,”他接道,“都觉今日有些对你不住。她——陪着她爹走不开,所以我便来寻你,与你……赔个不是。当时是我——心中未能全然信你,故此对你出手,言语之中恐亦有所轻慢,料是大伤了你特地报信这一番热忱,实——万分过意不去。”

卫枫未料他一来是要说这些,待听得他好似当真是来赔罪的,言及至此,甚至正肃向自己深作一揖,连忙不自觉向他回了一揖,口中道:“这,这,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何须这般郑重其事……”直起身,也不知是不是当真饿过了头,只觉得晕头转向,一时分不清是不是出了什么幻觉。

夏君黎也有些出神。卫枫此时的模样——果然似极了两年前的自己。他说不是什么大事——鬼才相信。这番“郑重其事”对他有多重要,两人心里一样清楚。

只是卫枫大约不会明白,这几句话对夏君黎,又有多重要。他或许是突然想在卫枫身上找一些佐证,一些支撑,毕竟,若这些小小过节都无法得了原谅,自更不必指望这世间更大的仇恨还有彼此泯灭的一日;而若自己都不能踏出那一步,自更不必指望别人能做到。

他心里松快了一些,见卫枫呆愣愣看着自己不动,便笑道:“说来,我也是一天没吃饭。也不是非这‘风月盏’不可,卫少侠若是不急着回去,我请你去别家?”

卫枫回过神来,喜道:“那是,‘梅花酒’没了,有的是‘桃花酒’、‘李花酒’,我们另找一处,君黎公子赏光,我请!”

夏君黎只摇头:“既是我赔罪,总还是我请的好。”

他牵了马向外走,卫枫两步跟上,一时没再说话。他是突然想起今天在夏君黎面前丢过的丑已经够多,不免告诫自己决不可再有忘形,言语定消深思熟虑方可。原本他已然对同夏君黎交上朋友这事不抱什么希望,甚至快要生出不忿,可忽然竟得他这般找过来,那是大出意外,早前的不平自是烟散。他本就好交友,便是寻常生意道上的熟人,也并不吝示好,要是请人喝顿酒吃顿饭就能做了朋友,可没有比这更便宜的事了——当下暗自决心无论如何,这一顿定消是自己请才上道。但口上就不必定要立时争推出个胜负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