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0章 鹞鹰来信
年轻士兵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三年前他刚入伍时也是这般模样。
那时带他的老兵说,新兵蛋子的眼睛最亮,因为还没见过真正的死亡。
现在轮到他用同样的眼神看着这些孩子了。
“喂!这边!”
他忽然挥手喊道,声音沙哑得像磨砂纸。
新兵们茫然地望过来,雨水顺着他们稚嫩的脸庞滑落,分不清是雨是泪。
年轻士兵掀开帐篷一角,露出了自己的脸。
“哪儿去?”
为首的少年犹豫了一下,开口道:
“回大哥,但我们去报到…”
年轻士兵咧开嘴笑了,露出沾着肉屑的牙齿:
“报到处往右拐,第三顶蓝顶帐篷…”
说着,朝着为首少年招了招手,少年小跑过来。
年轻士兵压低声音,开口道:
“告诉登记的老赵,就说疤脸让你来的,能分到好点的铺位…”
少年感激地点点头,刚要带队离开,年轻士兵又叫住他。
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没动过的肉饼。
“拿着,路上吃!”
见少年迟疑,他硬塞过去,摆了摆手,开口道:
“吃饱了才有力气杀妖…”
少年接过肉饼,郑重地行了个军礼。
年轻士兵又摆了摆手,看着他们消失在雨幕中。
帐篷里传来同伴的咳嗽声,转身钻进去,给咳得蜷缩成一团的战友喂了口水。
“新兵来了?”
战友气若游丝地问。
“嗯,一帮小崽子。”
“跟咱们当初一样傻…”
年轻士兵没接话,只是望向帐篷外。
雨越下越大,远处的城墙在雨雾中若隐若现。
喊杀声更响了,夹杂着妖族特有的嘶吼。
一队弓箭手匆匆跑过,泥水溅起老高。
看着水花,忽然想起了家乡的秋雨。
也是这般冰凉,但落在脸上是轻柔的,带着稻谷的清香。
母亲会在檐下摆好木盆接雨水,说用雨水煮茶最是甘甜。
小妹总爱光着脚在院子里踩水花,笑声像银铃一样清脆...
“下一批增援上城墙!”
传令兵的吼声打断了他的回忆。
年轻士兵抓起短刀,最后看了眼新兵离去的方向。
他知道那些孩子很快就会明白,肉饼为什么管够,为什么老兵们看他们的眼神总是复杂。
但此刻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紧了紧腕上的布条,大步走进雨中。
身后是家。
北祁儿郎,不退。
……
朔阳城主府。
秋雨敲打着琉璃瓦,在檐角挂起晶莹的水帘。
最高的听雨楼上,两扇雕花木窗微微敞开,漏进带着血腥味的凉风。
木凡背靠窗棂坐着,两条长腿随意地支在青砖地上。
黝黑的脸庞上挂着几道干涸的血痕,左颊那道新伤还在渗着细小的血珠。
向来束得一丝不苟的发冠此刻歪斜着,几缕碎发被雨水黏在额前。
出了不少豁口剑此刻斜靠在墙角,剑鞘上沾满泥浆和某种蓝色妖血。
也不知还能用多久,或许下一次施展之时便会断掉。
心疼,可能也不心疼。
旁边还放着把剑,蓝如水的。
如果易年瞧见,一定会很惊讶。
上京初见的少女,怀中总是抱着这把剑。
养着,然后在某一瞬间,用用一剑破山河。
“给你。”
木叶正望着窗外的雨时,蓝如水的声音传了过来。
递来一张肉饼,素白的手腕上缠着浸透的纱布,袖口金线绣的云纹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
木凡接过肉饼,嘴角起了一抹笑意。
蓝如水挨着木凡坐下,肩头自然而然靠在他坚实的臂膀上。
窗外,朔阳城墙在雨幕中若隐若现。
即便隔着这么远,依然能听见那边传来的喊杀声。
每隔片刻,就有道刺目的光芒划破夜空,那是守城法阵在抵挡妖族强者的轰击。
“第七次了。”
木凡突然说着,喉结上下滚动。
“今天妖族发动了七次大规模冲锋…”
蓝如水盯着自己指甲缝里的血迹:
“我们杀了多少?”
“不知道…”
木凡摇头,碎发上的水珠甩到蓝如水脸上,“数不清,就像…就像秋收时打谷场上的稻粒…”
两人同时沉默下来。
雨水顺着窗棂滴落在他们交叠的衣摆上,晕开一片深色。
蓝如水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那是入门时师父送的,上面多了道狰狞的裂纹。
“林师弟从昨夜到今天救了至少三百守军…”
木凡说着,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他整条右臂…”
蓝如水猛地抓住木凡的手。
感觉到他粗糙的掌心在微微颤抖,那些常年握剑留下的茧子此刻显得格外突兀。
两人交握的手一个黝黑一个苍白,在昏暗的烛光下像幅残缺的太极图。
“我们修行这么久…”
蓝如水轻声说着,“在圣山时总觉得一剑可挡百万师…”
苦笑着看向窗外,“现在才知道,原来就算归墟境的力量放在战场上,也就像…像往火海里泼一杯水…”
木凡轻轻将人搂进怀里。
身上的铁锈味、汗味和某种草药味混在一起,并不好闻,但蓝如水把脸深深埋进他胸口。
能听见他心跳得很快,像受惊的鹿。
“等战争结束…”木凡突然转了话题,手指卷着蓝如水一缕散落的发丝。
“我们去东海看日出吧,听说那里的朝阳会从海平面一跳一跳地升起,像…”
“像刚出炉的蛋黄酥…剑十一很喜欢吃…”
蓝如水接话,终于露出一丝真心的笑意。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炸开一团刺目的绿光,整座楼阁都跟着震动。
两人条件反射般跳起来,木凡的剑已经出鞘三寸。
待看清城墙并未失守后,才慢慢放松下来。
“我有时候想…”
蓝如水重新坐回窗边,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如果我们是普通人…”
木凡轻轻捂住了蓝如水的嘴。
粗糙的掌心带着肉饼的香味儿,眼神柔和:“别说出来…”
修行者最忌讳的,就是在生死关头动摇道心。
两人又陷入沉默。
雨声中夹杂着隐约的哭声,不知是伤兵还是失去亲人的百姓。
蓝如水从袖中取出个小玉瓶,倒出两粒朱红色丹药。
木凡接过时,注意到她指甲崩裂了好几处。
握剑的手,或许就该如此。
“你说十一他们怎么样了?”
蓝如水咽下丹药,突然说,“桐桐走前还问借了本书…”
木凡没有接话,蓝如水也没有继续。
他们都清楚,借出去的东西,很可能永远都收不回来了。
就像曾经的六位天骄,大战过后能聚齐几个都是未知数。
正当木凡想说些什么缓和气氛时,楼梯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满身雨水的鹞鹰从远处飞了过来,目光绕过,落在了窗口。
腿上,绑着信筒。
二人瞧见,对视了一眼,脸上同时闪过一丝惊讶。
这不是圣山的平时的通讯方式,毕竟玉茧的速度更快。
而用信…
木凡看着,伸手取下了信筒。
当手指触到信笺的刹那,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窜上脊背。
那信纸上像是有血迹尚未干透,在昏暗的日下泛着诡异的暗红。
当看清第一行字时,瞳孔骤然紧缩成针尖大小。
“不…”
这个音节卡在他的喉咙里,像是被什么无形的手扼住了脖颈。
黝黑的面庞瞬间血色尽褪,连嘴唇都变得灰白。
握着信纸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手背上的青筋如蚯蚓般暴起。
蓝如水看见他的表情,心头猛地一沉。
她从未见过木凡这般模样,那双总是沉稳如古井的眼睛此刻剧烈震颤着,眼白处爬满血丝。
常年风吹日晒的黝黑皮肤此刻竟透出一股死灰般的青白。
“师兄?”
她试探性地唤道,声音发颤。
木凡没有回答。
胸口剧烈起伏,体内元力突然失控般暴走。
圣心诀特有的气息此刻化作无数细小的利刃,在经脉中横冲直撞。
窗台上的盆栽突然疯长,藤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爬满半面墙壁,又在瞬息间枯萎凋零。
“噗——”
一口鲜血从木凡口中喷出,溅在信笺上,与原有的血迹交融在一起。
这口血中竟夹杂着细碎的乳白色光芒,那是圣心诀诀反噬的征兆。
也就是说,此时的木凡乱了。
心乱了,意也乱了…
蓝如水慌忙扶住木凡摇摇欲坠的身体,却在触碰到的瞬间被震开。
此刻木凡周身气息混乱至极,时而如万年寒冰般刺骨,时而又如熔岩般灼热。
元力外泄,在周周形成一圈圈青黑相间的气旋,将窗外的秋雨吹得飘摇不定。
"师父…不可能…不可能,有大阵在,不可能…"
木凡的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
目光死死钉在信纸上,仿佛要将那些字迹烧穿。
看着木凡的样子,蓝如水一把抢过信,终于看见了信上的内容。
而当看过以后,顿时如坠冰窟。
主序阁主遭歹人暗算,尸骨无存!
尸骨无存!
四个字像四把尖刀,狠狠刺进了蓝如水的脑海之中。
她终于明白木凡为何会如此失态。
下一刻,木凡的气息开始急剧跌落。
极为接近归墟的磅礴生机正在飞速流逝,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令人心悸的死气。
头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光泽,眼角甚至浮现出几道细纹。
这是道心将崩的前兆。
“木凡!”
蓝如水厉喝一声,蕴含元力的声音如惊雷炸响。
“醒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