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孤独麦客

第八十九章 行田(上)

风特别大,雪花直往人衣领子里钻。

车队上下见了,尽皆色变。

他们不是担心这场雪,事实上这种程度的大雪在草原上见得多了,他们已然习惯。只是,汴梁都下这么大的雪了,草原上呢?一定更大吧?

去年就比较冷,今年更冷,明年呢?没有人能回答,只是他们如丧考姚的脸色说明了一切。

车队在宣教坊外停了下来。

坊门内,两名穿着绵衣的丁壮贴着墙角,瑟缩着脖子,苦握着这逼人的寒气。

他们身上的绵衣似乎已经被打得半湿。

衣服夹层内填充的碎丝已经尽力了,但它们不够蓬松、不够细密,无法形成足够的保温层,保暖作用有,可依然让人冻得瑟瑟发抖。

「唉!从江淮捡回来那么多野蚕茧,有屁用!」李大被冻急了,大声抱怨道。

「知足吧。若非那么多野蚕茧,你我绵衣也买不起。」李二了脚,说道:「要怪就怪今年太冷了。别说了,来人了。」

二人一齐上前,迎着车队走了过去,交涉一番后,挥了挥手,道:「进去吧,宅子前有人等着。」

车队遂直接穿过坊门,进了宣教坊,停在一处不大不小的宅院前。

拓跋什翼键从车上下来,举目四望。

漫天风雪中,只看到若隐若现的坊墙。数十户人家被坊墙所围,大门紧闭,

坊内亦无行人,显然这么恶劣的天气下,没人愿意出门。

王丰从另一辆车上下来了,轻咳了下,道:「什翼犍,进去吧。」

十名仆婢站在大门外,齐齐行礼。

这是朝廷赏给他们的奴婢,但十个人肯定不够,还得再买。

王丰像个主人一样,当先入内,

一群军士簇拥着什翼键入内,一边走,一边好奇地打量着这套宅院。

从今日起,他们就要长居汴梁了,身份则是代公拓跋什翼犍的家兵。

「稍稍收拾一下,下午就进宫。」王丰将唯一一张坐榻占据了,随口说道。

拓跋什翼犍只能坐在马扎上,没说什么。

王丰不以为意。

这个外甥话是越来越少了,人也越来越阴沉,一点少年郎朝气蓬勃的精神劲都没有。

不过,什翼犍心情不好,他心情才真不好呢。

出征灭普的部队返回了,又补了不少人,而今分镇各处,牧马放羊,俨然大梁朝的狗腿子。

最让人揪心的是他们班师回来后大包小包,满是草原上少见的中原财货,所经之处,引起了阵阵羡慕。

秋天再和一帮旧日相熟之人共同打猎,消息传播得更快,知道的人是越来越多了。而今各部稍有点勇力的都想为大梁朝打仗,拓跋鲜卑人心渐散,不复往昔。

所以,到了这会梁帝理直气壮地令代公入汴梁朝贺,至于朝贺完毕后还能不能回去,可就只有天知道了,反正王丰不觉得他还能回去一一宅子都给你准备好了,真能走?

妹妹也有些失落,但她同样没什么好的办法,已然认命了。

军士们点燃了火,把干粮稍微烤了烤,便分予众人吃了。

王丰一边吃,一边思考自己的未来,却始终没有头绪,最后只能哀叹一声,

垂头丧气。

******

沙海已经完全冰封。

曾经密密麻麻的船只要么开往了别处,要么被拖到了岸上。

厚厚的冰层上覆满了积雪,看着十分诱人一元真和阿六敦刚想到冰面上去玩,就被军士拦住了。

童千斤站在远处,指了指旁边的院落,军士们会意,将皇子、公主领了过去。

阿六敦还待再闹,元真却像个小大人一般训斥了几句,然后拉着妹妹的手走了。

童千斤又回到了院中,与邵勋低声交谈了几句,然后便一脸为难地站在院门口,扫视往来之人。

「陛下。」石氏露出了千锤百炼的笑容,心中惊喜不已,结果却被邵勋一把翻转了身体,面对窗户。

「啪!」裤子直接被一褪到底,上半身也被半解开了,石氏双手被迫撑在窗台上,面朝外间。

屋内的铜炉静静燃烧着,但石氏却感觉身上更热梁帝对她太粗暴了,一点不怜香惜玉,像是在摆弄什么物件一般。

大靛上吃了几个巴掌后,石氏有些委屈,更感觉有些丢脸,因为好像洪水泛滥了。

司马睿一点不粗暴,彬彬有礼,就连敦伦时都这般,而邵勋对她却是另一种风格。

只是没想到,这样好像————·

石氏咽了口唾沫,发出咕咚之声,脸上烧得更厉害了。

两声叹息同时响起午后的院中偶尔有人来往,不是女官就是小史。

许久之后,低声感慨传出:「我知司马景文矣。」

王丰、拓跋什翼犍舅甥二人抵达时,邵勋已穿着皮裘,在雪中走来走去,似乎在欣赏什么风景一样。

「陛下。」二人依次行礼。

邵勋开门见山,没和他们怎么废话,直接说道:「平城苦寒,委屈什翼犍了。自今日起,就留在中原吧。」

果然!王丰心中暗叹,他抬起头看向邵勋,似乎在等待代国的结局。

「王卿可先回平城。」邵勋又道:「代国之事收尾,还得再等两年。」

王丰心中又喜文忧。

喜的是他还能擅权两年,忧的是两年后呢?怕不是要卖命打慕容鲜卑,然后被眼前此人一股脑收拾掉。

「也别说亏待了你们。」邵勋说道:「朕做事赏罚分明。平吴之事,鲜卑骑兵所立功劳算你们一份。可有亲信之人跟随而来?」

这话是问王丰的。

王丰立刻答道:「有的。」

邵勋点了点头,道:「朕这就行文有司,着其快马发往江东,挑两块地给你们。尔等自可遣亲信之人南下,收取地契,着手打理庄园。」

「谢陛下隆恩。」王丰说道。

他能说什么?他什么都说不了。

邵勋又看向拓跋什翼键。

什翼键沉默片刻,躬身行礼道:「臣谢陛下隆恩。」

「什翼犍明年十五岁了啊,在草原怕是已经成婚了。」邵勋笑道:「无妨,

亚父为你挑一个好人家,明年就成婚。」

什翼键再度作揖致谢。

院内又有人出入。石氏满脸潮红,夹着腿躲在门后,几次想出门打水,又吓得缩了回去。

邵勋又问了王丰一些平城之事,片刻之后便带着舅甥二人乘车离开了。

******

当天傍晚时分,急促的马蹄声就在定鼎门外响起,随后两骑冲出汴梁,消失在茫茫雪原之中。

冬月二十,使者抵达了建邮。

张硕日常在东府城办公,即王舒曾经的衙署。

登城眺望之时,可俯瞰乌衣巷。

一度满巷朱紫的权贵聚集之地,已然改换了新颜。

琅琊王氏的大宅空空荡荡,一到夜晚,青灯如豆,几如鬼域。

王导一家大部分人都被押解北上了,无论男女老少,目的地未知,因为他们现在还在汴梁,要明年二月才会启行。

王舒、王彬等家甚至更惨,除王羲之等少数人得免外,几乎都成了奴婢,分散在少府、掖庭以及司农寺名下。

偌大的建邺老宅中,只有王洽及王导之妻曹淑居住着,空寂寥落,了无生气。

最近旬日,不断有人前来问价,言语之中颇多恐吓。

王洽知道保不住这个宅子,已然准备发卖掉了。搬出乌衣巷后,可以买个偏一点的宅院,还能免去一场灾祸,从伯也不可能什么事都帮上忙。

卡壶家还有人,不过听说要去河南了,离开这个伤心之地。

兴许不是所有人都走吧,反正最近卡盱从洛阳回来了,准备奉母北上。

太宰司马留下的宅子已然换了新主,都督扬、江、交、广四州诸军事张硕住了进来。

听说此宅原本是梁廷的「官邸」,给担任扬州刺史、都督的人任上居住的。

不过张硕没花一文钱就得到了,却不知其中发生了哪些变故。

每至夜间,张宅灯火通明,欢声笑语不断。

门前车马如流,前来拜谒之人不知凡几,曾经南渡的东海王氏子弟纷纷求上门去,乞求一丝庇护。

这是有门路的,没门路的天天守在门口,翘首盼望,就为了能跟张硕搭上一两句话,不过大部分时候都让军士直接推开了。

江东的战事并未完全结束。

会稽郡城已然被攻破,但乡间的战事远未结束。

吴郡则战事正烈,前后吸引了大量兵马而去,就连建邺的丁壮都被征发起来,冒着严寒转输资粮。

每一天都有俘虏被押送回来,听其姓名,多为江东赫赫有名的著姓。

昔为普廷座上宾,今为梁廷阶下囚。境遇变化之剧烈,让人感胃不已。

这一日,就在朝廷使者抵达建邺的时候,又一批南渡之人在五马渡登岸。

为首者乃曾经率军攻取建平、坚守巴东的江陵幕府督护王爽,而今已是大梁首任会稽太守,在建邺幕府中也挂了个从事中郎衔。

跟在他身后的十余人基本都出身军功勋贵家庭,虽非嫡子,但来头都很大。

很显然,这是南下接收大军的一部分。

他们一上岸就被人接走了,直奔乌衣巷张府而来。

一时间,寒暄、叙旧、欢笑之声不断,与死气沉沉的王府、卞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明日带你们行田——.」夜风中隐约飘来了张硕的大嗓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