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孤独麦客

第九十一章 新旧

冬月下旬,江南连下多日大雪,几如北地,

这是连续第二年如此了,不得不让人感慨老天的无情。

漫漫风雪路上,一群俘虏被押解着西行,抵达一庄园时,临时收押,待雪停后再度前行。

押送他们的是来自左金吾卫的府兵,这会个个哈气脚,抱怨不已。

这江南的雪天感觉有点不一样,让人分外难受。

庄园内已经有人居住了。

数十名挎刀持弓的汉子目光炯炯地看着新来的府兵,好像在谨防他们入内冲撞重要人物。

吹台龙府南柳防别部司马夏悟最开始还有些不高兴,不过在看到这数十名护卫挺有章法,不似乡间壮丁手段后,便问了下,这才知道他们原来在高柳镇历练过,是镇将孙和的亲兵,整整一队五十人,跟了他多年了。

而今普遍年岁大了,四十多的一大把,身上还有伤病,于是便带着家人南下,每户先给田三十亩,将来开荒后倍之。

总体算下来,比在高柳镇连兵籍都入不了强一一很多亲兵是私人部曲,主将在任时想办法弄钱养。

而得知他们的身份后,相互之间亲切了许多,气氛也不再剑拔弩张了。

「这是谁家的地?」夏悟问道。

「许副许仲先。」队主还没回答,旁边一路过的少年脆声说道:「现在是我的了。」

队主立刻行礼,口呼「三郎」。

少年看样子只有十几岁,身后却跟着个二三十岁的妇人,容貌清秀,一脸紧张之色。

不像娘亲,不像妻子,倒像是婢女,手里还提着食盒,奇哉怪也。

夏悟行了一礼,知道这个少年是梁州刺史孙公之子,不敢怠慢。

少年很快走了,「婢女」赶紧跟上。

夏悟收回目光,道:「前次在建邮,见得一官名唤许朝,给我们发放军粮「许朝乃许副之弟。兄弟二人都曾在山遐幕府为官,副先病死,朝随山遐一起归顺。」队主说道:「许副诸子对抗大梁天兵,被处死,家产被抄没。这个庄宅有五十余顷地,被赐给三郎了。许朝应无事,家产仍在,庄园似在柴桑。听闻他早年无后,许副将庶长子出继给他,后来许朝又自己生了一个儿子,兄弟俩不是很和睦。」

「许副运道不错啊。」夏悟笑道:「竟然还留有一子,虽说出继给弟弟了。」

「确实是运道。」队主感慨道。

两个大男人兴致勃勃地聊完八卦后,便准备去吃饭了。刚来到庵厨附近,却见少年孙熙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几个家兵,手拿簸箕,里面满是灰,正向队主苦笑。

那个「婢女」一溜小跑,嘴里不停劝道:「三郎,下次别烧麻了。田舍夫种麻织布,不知道多小心,你却拿来烧着玩,而今尽成灰烬。」

孙熙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

以前被这个大胸女人迷得不行,现在只觉得噪,影响他搞一些有趣的事情。

他转过身来,仔细看着第一位亲兵,道:「你这是麻灰?」

亲兵点了点头。

孙熙又看向第二人,道:「你这是芦苇灰?」

此人又点了点头。

他走到第三人面前,问道:「你这是烧的竹子?」

「是。」此人答道。

「走吧,把昨日猎的那头鹿取来,剥皮。肉你们分着吃了,给我留一碗就行。」孙熙倒背着手,大摇大摆地走了,一边走,一边说道:「兄长还不信,我偏给你看看,这三种灰去油本领多半不一样。」

夏悟听得目瞪口呆。

好家伙,这厮是看见什么就烧什么啊,连麻都烧!若拿去一,再做成白麻布能卖不少钱呢,这是在烧钱啊!

「走了,吃饭。」队主邀请夏悟一起用饭。

夏悟道了声谢,也没推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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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建邮北部尉、会稽国中尉贺坐在廊下,瑟瑟发抖。

他本来是有件锦袍御寒的,但路上被府兵抢走了,而今只能披一张破烂的毡毯,聊为抵御寒风。

他的事不大,谈不上死,但举家流放是难免的了。

山阴贺氏世代名门,一朝沦落至此等境地,真是可怜可叹。

「唉!」每每回想起之前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他就噩梦连连。

无数头裹黄币的兵土齐声呐喊,在漫天大雪中发起冲锋,将他们引以为傲的军阵击破,于是众皆丧胆,只能固守城池。

随后来了无数壮丁,仿佛人是从地里长出来的一样,猛冲猛打。

紧接着,山遐、苏峻也来了,围城三匝,令他们插翅难飞。

当余姚虞氏投降的消息传来后,贺家上下完全失去了抵抗的勇气,不得不举山阴而降。

其他十余姓子弟多寥落,战败后惨遭屠戮,其情其景,不忍猝睹。

整个会稽郡,除虞氏、贺氏各有少数族支活命外,就部、钟离二姓得免。

邵姓子第说当年吴将邵凯率军投降,被安置在徐州,与东海邵氏乃亲族,军土们一时难以分辨,不敢动手,侥幸得免。

钟离氏则因为出过两任水军将领(东吴楼船都尉、水军督),前番又有子弟率舟师封锁大江,乃水军将门世家,故得免。

好好的一个江东大郡,就这么被掀翻在地了,比司马晋灭吴还惨一一司马氏灭吴,并没有大肆清算东吴旧人,对江东豪族以安抚为主。

会稽还有诸多南渡土人家族,他们最为无耻,大军抵达前就已经暗通款曲,

并积极提供粮草、军械乃至派丁壮攻城,除少数人动作较慢,被直接击破外,大部分都保存下来了。

最让贺感到难过的是王氏。

当梁兵冲进山阴城内的王宅时,王述、王臻被擒,王简姬大喊她是会稽王妃梁兵迟疑不敢动,确认之后,欣喜若狂,竟然为谁俘虏的会稽王妃争执、推操了起来。

贺得知后,久久无语。

会稽王若还活着,不知作何感想。

远处响起了脚步声,片刻之后,一群府兵走了过来,喊他们排队领粥。

贺被儿子扶起身,一瘤一拐地到院中领粥。

粥热气腾腾,让人食欲大动。

贺甚至能听到儿子咽口水的声音,但他却没任何食欲。

「我知道!我就知道!这三堆灰是不一样的!」一墙之隔的院中响起了少年略显稚嫩的大喊大叫声。

「麻灰去油最佳,芦苇次之,竹灰最差!」

「都是一簸箕灰,为何天差地别?为何?’

「麻灰比那日烧的松木灰还好,与芦苇灰差不多。」

「快!快!给我把灰水滤一下,我倒要看看去油之物在灰里还是水里。」

「唔,多半是在水里了,不然为何要泡水?「

说到最后,声音几乎有些癫狂了。

「三郎。」一个温柔的女声响起:「你用何物滤水?」

「用那个!用那个!」少年几乎要跳脚了:「早上给我做蒸饼的细纱呢?就用那个。」

「三郎,那个纱网很贵的,就带来这一张,寻常人家都没有呢。」女声说道。

「我不吃蒸饼了,给我滤,快点。」少年急切地说道。

「好!好!你别急。」女声劝道,然后低声对他人下令。

文是一阵手忙脚乱。

贺之子听得哑然。

他是富贵之家,自然知道少年和妇人说的是什么。

一般而言,新磨出来的面粉颜色暗黄,很难看,所以有钱的人家会用极细的丝绸纱网滤一下,将相对洁白的面粉滤出来,然后做白面饼之类。

贺则冷哼一声,同时有些悲哀。

大梁朝的官宦子弟就这副德性,比大晋朝好不到哪里去,居然赢了?

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啊!

「三郎,若在水里,你怎么办?我看这水都差不多啊。」有人问道。

「不急。先看看去油之物在哪里。」少年说道。

「三郎,先吃饭吧。」女声又劝道。

「声!你除了陪我上床还会什么?」少年呵斥道:「我长这么大,就这点乐子可看,别烦我。」

贺濕父子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也没什么心情听了,一人领了一碗稀粥后,又回到廊下坐着。

风雪似乎更大了,铺天盖地,呼号不已。

风中时不时有马蹄声传出,不用想了,能在江南纵马驰骋的定然是北兵。

偶尔还会有车马路过。车厢内满满当当,看护卫车辆的军土那小心翼翼的动作就可猜出,那一定是抢来的财货。

贺又抬头看了看他所在之处。

自后汉灵帝时期自汝南南迁以来,句容许氏已经在江东扎根一百三四十年了,与戴、葛、陶、孙等江东本地士族联姻数代,虽然比不上他们山阴贺氏,却也俨然望族,结果一朝覆灭。

或许百余年后,江南再无顾陆朱张虞孔许陶等卿族,转而变成了王金侯李张孙等族。

新的江东大族取代旧的江东大族,这不是猜想,可能已经是事实。

风雪一直到入夜时分才稍稍小了一些。

急促的马蹄声中,又有千余人條忽而至。

贺濕耳边传来了一阵惊呼,但他懒得睁眼,只迷迷糊糊地睡着。

片刻之后,他只觉身上一重,不由地睁开了眼晴,原来是一床被子。

「陆士瑶!」贺惊讶道。

「正是老夫。」陆玩身着华丽的狐裘,站在贺身前。

「你从吴郡过来的?」

「是。」

「吴郡—·没了?」

陆玩脸色一正,道:「吴郡已为王师克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