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书(为盟主虞渊初鱼加更7)
一夜醒来,风雪漫天。
黄女宫内,茶香袅袅。
邵勋靠在坐榻背上,看着山宜男,道:「你若闲着无事,可写一本书。」
羊献容正在煮茶,闻言看了邵勋一眼。
邵勋朝她笑了笑,仿佛在说我才刚刚确定你外甥女肚里没孩子,还没来得及欺负她。
羊献容又转过身去煮茶。
邵勋满足无比。
他记得第一次在广成宫喝茶时,羊献容「咬牙切齿」说除了长辈外,她第一次为外人煮茶。
壮哉!
「陛下要写什么书?」山宜男低着头,轻声问道。
「不用多正经,撷录一些逸事即可,写完后朕令书局刊印。」
「江南逸事吗?」
邵勋想了想,道:「可也。不过,朕这里也有一些逸事。」
山宜男好奇地看向他。
羊献容将煮好的茶水端了过来,三人各一杯。
邵勋从袖中取出那张字据,放在案上,开始讲起了他和女儿之间可能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商业票据交易的故事。
山宜男一边听,一边看着那张字据,
产于广州的蜜香纸,又称「沉香纸」,带着股淡淡的清香。
颜色微褐,带点纹路,质地坚韧,不易损坏,确实是立字据的好物。
但听着听着,她的思绪就转移到了故事本身上面。
到了最后,她轻启樱唇,道:「陛下将此物称为—一「商票。」
「若想得钱,岂非要问陛下拿?」
「和朕没关系。」邵勋起身找了一下笔墨,拿过来后磨了会,然后提笔蘸了蘸,道:「符宝将此商票转给了朕,朕等到明年四月持票至洛阳坊市。刘孝将钱给坊市,坊市再给朕,这笔账就算清了,刘孝就可以在坊市做买卖。」
说完,他在商票背后写了一行字,道:「朕现在转给你了,唔,还缺个印信,朕稍后让人来盖。」
他将商票推到山宜男面前,道:「你明年四月持此票至坊市,这钱就是你的,与朕无关,只是刘孝付钱给你而已。」
说白了,这就是刘孝以及他代表的上党刘氏家族开出的私人商票,约定了付款日期和金额。
持票人可以转让,但这属于提前兑现,相当于你把未来的钱拿到现在来用了,总要付出点什么,所以需要折价转让,这叫「贴现」。
商票背后手书的转让文字称为「背书」。
邵勋将这些名词仔细解释给山宜男听,并确保她理解了,因为要写到小故事集里面的,不能出现偏差。
解释完后,他又想讲一讲商票的起源,但觉得不好解释故事背景,遂作罢。
后世金融业的很多工具,其实都是漫长的历史中一步步发展来的。
商票出现在欧洲中世纪。
因为贵金属短缺,那会意大利地区出现了一种叫「银行里拉」的货币,同样没有实物,只是人为规定的记账货币。
商人们聚在一起以这种货币进行贸易,结束后肯定有人进账,有人出账,这个时候便有人开出付款凭据,第二年再度在同一地点进行集中贸易时,先清一波旧账,然后再开始新的生意。
也就是说,这份付款凭据的还款期限是一年。
凭什么让人相信你一年后会付款而不是赖账跑路?其实说白了,做生意的永远是那些家族,比如佛罗伦萨的美第奇家族开的票据,别人就会认,因为他们家族经久不衰,实力雄厚,不愁不付钱。
商票是博览会集中交易模式衍生出来的配套金融服务工具,能解决很大一部分因为贵金属匮乏导致的货币短缺、资金周转难题,极大利好于商业。
不排除因为商票遗失、涂改等原因产生的纠纷,但什么事没有坏处呢?总体利大于弊就行了。
即便出现纠纷,也是两个家族(开票人、持票人)之间的事情,和政府、朝廷无关。
这就是一个有关信用的东西,考验的是开票人讲不讲信用,如果不讲,以后自然没人敢接他的商票,如果讲信用,他也可以获得现实的好处。
「妾在建邮时便知道坊市。」山宜男愣了一会后,说道:「听闻商户互相买卖,还盖一个印?」
「正是,只是商徒求个安慰罢了。」邵勋说道:「两相买卖,坊市衙门本不管,只收税钱而已。兴许他们觉得衙门盖个印,这笔买卖就不能毁约了,于是便让市令盖章,看起来似花一般,故又称‘印花’。坊市盖章少少收一些钱,此钱称为‘印花税」。」
商业票据、贴现、背书都是非常古老的东西,印花税晚一些,大概在17世纪上半叶(明朝天启年间)出现在阿姆斯特丹的博览会及股票交易所。
其实都是集中交易的商业模式这条线衍生出来的。
解决货币匮乏难题,邵勋只想出了这一种办法。
如果今后哪个朝代发行纸钞,他也有功劳,因为预热过了,让市场对商票有了最基本的一点接受度。
接受了商票,那么对朝廷发行的纸钞也就没那么抗拒了一一纸钞,其实可以从「国库兑换券」之类的名目开始,锚定实物,事实上日元最开始就叫「兑换券」,只不过后来老百姓适应后,改成不能兑换了,变成了纯信用货币。
邵勋略略讲了讲「民部兑换券」(锚定布匹)、「少府兑换券」(锚定盐)、「司农寺兑换券」(锚定粮食)这类与纸币差异不大的东西。
但没准备发行,因为他觉得时机还不成熟,只能先尽量推广一些概念,改造这个时代的商业模式,丰富这个时代的金融知识。
许多东西,终究还是要与生产力相匹配才行。
山宜男听完后,多看了邵勋几眼,问道:「陛下可要为书赐名?」
邵勋刚想说不要,又顿住了,随后说道:「就叫《世说新语》吧。
山宜男起来走到一处,取来纸笔,然后跪坐而下,开始书写。
邵勋悠然品茗,看着美人奋笔疾书。
这女人挺特别的,一点强势的感觉都没有嘛,难道被羊献容调教好了。
羊献容正在看邵勋,见他目光总在外甥女身上打转,总觉得有些不舒服。
就在此时,山宜男已将小故事写完,递给邵勋。
邵勋接过一看一一「景福公主持蜜香纸谒帝,言上党刘氏负龙币十八枚,期明年四月兑于洛阳坊市。」
「帝览券笑曰:‘以白金十七链易此券,可乎?’」
「公主眉曰:‘何减其一?’」
「帝抚髯曰:‘市易之道,折冲樽俎耳。’「
「公主顿足再三,终诺。遂命少府左藏令取银饼列于竹笃,皎皎若雪。公主令家臣铃印于券,朱纹粲然。」
「帝谓左右曰:‘此券可再转质,利市多矣。’少府诸吏垂首忍笑,唯见日影斜移,满室金辉中犹浮铜臭。」
邵勋看完脸一黑,道:「最后一句删掉。」
山宜男垂首应是。
「朕讲的商票、贴现、背书加进去。」邵勋又道:「重新写。」
说完,起身来到窗户边,看着外面的白雪。
羊献容走了过来,轻声道:「你现在越来越不是人了。」
邵勋哑然。
「临沂伯将休书送过来了,你要不要?」羊献容问道。
邵勋想说不要,但看了眼羊献容后,心一软,道:「要。」
羊献容脸色稍霁。
邵勋轻轻搂着她,道:「只要你高兴,我都听。」
「那就把我外甥女放了。」羊献容说道。
邵勋看向她,道:「我这一辈子东征西讨,忧心国事,不残民以逞,不盘剥聚敛,就这点嗜好——」
羊献容也心软了,道:「罢了,你与胡人何异?」
邵勋嘿嘿一笑,道:「我是打胡人的。「
羊献容瞪了她一眼,自去外间准备点心了。
邵勋又回到了案几旁。
片刻之后,山宜男重写了一份,邵勋看了看,发现差不多把细节都写清楚了,便点了点头,道:「可。」
山宜男嗯了一声。
「这几日都和你姨母住在一起?」邵勋问道。
「是。」
「睡得好吗?」
山宜男抬起头看向邵勋,又嗯了一声。
「朕实难相信,便是你操持大局,与朕相抗这么多年。」邵勋感慨道:「累不累?」
山宜男的眼神终于有了变化。
「无需紧张。」邵勋笑道:「朕筹谋大局,都觉得诸事繁杂,你居然能坚持这么久,委实让朕惊讶。你姨母说了一些你的事,其实何必呢?来!」
邵勋站起身,将手伸了出去。
山宜男迟疑片刻,将手递了过去。
邵勋牵着她的手,来到门外的廊下,道:「建邺风雪,可有这么大?」
山宜男摇了摇头。雪花落在皮裘之上,晶莹剔透。
邵勋轻轻拂去她秀发上的残雪,道:「如果不喜欢写《世说新语》,那就算了,朕找别人写。」
山宜男看着从廊上垂下的冰棱,道:「陛下无需如此,妾本来就喜欢做这些事。」
邵勋抬头望去,伸手折下了两根,在手中轻敲了一下,然后递了一根给山宜男。
山宜男惊讶地接过,然后轻轻敲了一下邵勋手中的冰棱,发出一声轻响。
邵勋回敲了一下。
山宜男嘴角微笑,又回敲了一下。
「像三岁稚童一般。」羊献容走了过来,不屑道。
「你姨母给你准备了柿饼,朕都没吃过呢。」邵勋拉着山宜男进了屋里坐下。
山宜男坐在羊献容身旁,心中有些欢喜。
「比刚来时好多了,那会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羊献容看了看外甥女,叹道。
「你这里如此闲适,宜男自然舒心了。」邵勋笑道。
「军国大事尽皆压在身上的感觉,我当年也经历过—」羊献容仿佛想起了什么,微微发。
「你当年若成功扶太子登基,会怎样对我?」邵勋好奇道。
「一脚把你这色欲熏心之辈踢开。」羊献容瞟了他一眼,说道。
「那我就渡江南下,为宜男效力。」邵勋说道。
「呵呵。」羊献容冷笑一声,道:「去了江东,王敦、王导弄死你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你连苏峻的地位都不如。」
「何至于此。」邵勋摇头道。
羊献容看了眼山宜男,道:「你会不会杀了这乱臣贼子?」
邵勋一听,笑得乐不可支。
山宜男低下头,轻声道:「若建立功勋,妾或许会让他镇守寿春或淮阴。山氏人丁寥落,需要统军将才。江南士人也没几个愿意整顿江北流民。另外,琅琊王氏终究需要有人来制衡。」
此言一出,邵勋又认真地看了山宜男一眼,这个女人并不像方才表现得那般「幼稚」、「童心」。
「他脑生反骨,说不定哪天给你来任邵勋之乱。」羊献容说道。
「只要守好渡口,寿春、淮阴乱了无妨的。」亢宜男说道:「江北流民军不是一条心,地方大族也不会供给粮草、军械,最终难以为继,怕是只能北奔刘汉。」
「去了江南,真的难有出头之日。」邵勋拿起一个柿饼,轻嚼慢咽,然后笑道:「届时怕是真的只能死心塌地为亢皇后效力了。」
「你会么?」羊献容说道:「你当年跪井我裙下时井想什么?宜男若信你才瞎了眼。」
亢宜男惊讶地看了部勋一眼。
邵勋老脸一红,道:「你总把我往坏处想。」
「你胆大包天,世所罕见。」羊献容才不信这个,最近二十年她皇后礼服都不知道被扯烂多少次了。
「罢了。」邵勋故意叹了口气,起身道:「长秋你今日火气太大,我退避三舍。」
说完,又看向山宜男,道:「别驰着了,多陪陪你姨母,我欠她的。」
羊献容神色一动,π说什么。
邵勋很快离开了黄女宫,他要准备第一任清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