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孤独麦客

第六十六章 门路(为盟主虞渊初鱼加更2)

汴梁这些年的发展真的很快。

因为得天独厚的区位优势,这座城市就商业而言,已然超过洛阳,成为关东第一大商业重镇。

之前一直在居丧的卞盱到汴梁跑了一圈,然后又回到了卞氏老宅,与卞滔兄弟闲聊。

他已经不需要居丧了,毕竟死的不是他亲爹,无需守孝三年。不过左右无去处,他大部分时候还是留在卞家,管吃管睡还有人闲聊,难道不好吗?

「汴梁市面上的农具大涨价。」卞盱说道:「少则一倍,多则三五倍,看着吓人。」

卡滔头上戴着孝帽,胡子拉碴,看起来十分憔悴。其实他懒得打理而已,毕竟成天出不了个门丁,不能欣赏舞乐,三年戒色,生活还有什么乐趣?

此刻听到卡盱的话,稍稍来了些兴趣,说道:「定是有人提前囤积,这是要准备南下啊。」

「正是。」卡盱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

「伯父那边—」卡滔轻声问道。

「姨母说没大事,点计一下自家庄宅,退一部分出来就行了。」卡盱说道。

「你家有几处庄宅?」

「建邺一处,不过十顷地罢了。」卞盱说道:「毗陵百八十余顷,会稽四十余顷。新安那边新置了十余顷地。」

「那也不多啊。」卞滔说道:「堂堂尚书令,不过占地二三百顷,养几百家庄客,已经非常克制了。」

说完,卞滔想了想,道:「我家在济阴、济阳的地没多少了,若下江东,你觉得何处为佳?」

「北人只要稍一打听,便会往丹阳、会稽、吴三郡涌去,义兴、吴兴二郡也不错,宣城、新安等地就差不少了。」卞盱沉吟道:「这样吧,都是自家人,毗陵的地多半保不住,你若能拿下,就给你了。一百八十四顷余,垦荒多年了,有灌渠,可种稻,亩收比粟麦多一些。现有四百多家庄客,大部分是侨人,另有百余家是吴人,以前朝廷收拾土豪得来的。」

卞滔有些心动。

有熟地的话再好不过了,直接接手,当年就有收益,不比填人命垦荒强?

不过他又有些犹豫。不是不想要,而是以卞氏如今的地位,他配拿这一百八十多顷熟地吗?

兄弟几个全窝在家里居丧,上头一个人都没有,真厚着脸皮去拿地,遇到来头很大的人,直接一巴掌把你扇开了。

说实话,卡氏江南那一支真的比北地本家混得好多了,至少卡壶是尚书令,

而卡敦除了早年做过天子的军咨祭酒外,就只有陈留太守一职可堪说道了,但他已经死了·————

「唉,悔不当初!」卞滔长叹一声。

以前怎么就那么不懂事呢?就知道瞎玩,没半点为家里分担压力的心思。

说难听点,别看卡盱家是江南亡国之后,真论起关系来,名义上是北方胜利者的卡滔还不如他呢。至少卡盱是裴贵嫔的姨甥,就算卡壶真的死节了,他们这几个小辈却不一定有事。

去江南夺地的北人也不是傻子,人家真没必要得罪裴贵嫔,又不是只有卡家有地。

卡盱也就是被吓着了,等他反应过来,认真分析一下局势,他家看似危险,

其实完全可能逢凶化吉。

卞胗举新安郡而降,断然无事,甚至可能趁机收拾心向司马小儿的吴地豪族,将卞氏在新安的田地大大扩充一番。

卞瞻、卡耽有些麻烦,他们现在在建邺为官,尤其是前者,还非常受信重,

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及时脱身了。

六盱见卡滔长吁短叹,笑了笑,道:「莫非你想要会稽的地?那个也可能保不住。」

卡滔无语,心说你可能多虑了,我是不敢拿毗陵那一二百顷熟地,怕拿不住。还不如放在你家手里,比我保住的可能性还要大。

「你先别急着处理。」卡滔说道:「等到秋天再说,事情还有转机呢。」

卞盱若有所悟。

不过他很快说道:「都是一家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会短了你的好处的。」

「不是我的。」卞滔摇了摇头,然后伸出腿,端了下还在呼呼大睡的老二、

老三,道:「二弟、三弟,战事结束后,你们两家南下江东,如何?」

两人哈欠连天,一听就有点懵。

不过父亲去世后,家里一直是兄长做主,他们身上也没官,兄长说让他们南下,即便再不情愿,却也难以拒绝。

只是一一唉,真不想去啊。

「四弟、五弟就和我留守祖莹吧。以后一一」说到这里,卞滔的声音有些低沉:「就是两家人啦,此生怕是再难见面。」

六老二、老三听了,睡意全消,亦有些伤感。

他们是亲兄弟,下一辈按理来说还是从兄弟,但毕竟分隔南北,距离遥远。

有些时候,一走就是一辈子的事情。

几代人过后,常年不走动的卞氏,还能算是一家人吗?

「大势如此,天子逼得我等骨肉分离,也是无法。留在北地的日子并不好过,至少这两三代人内不好过。去吧,走得远远的,父亲生前不就希望氏开枝散叶,永葆兴旺么?」卡滔叹道:「你们带上自家仆婢,各领一百家部曲庄客,

为兄再贴补些钱粮,找到船后就南下。去了那边自有人接应,兴许有吧。」

老二、老三的脸色有些茫然、不舍。

好好的一个家,怎么就散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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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晚,王衍就住在观风殿中的衙署内,找来了王玄及侄子王徽。

「羊长和(羊忱)了,杜尹调任徐州刺史。燕督应是李重的,眉子你去当刺史吧,天子已然首肯。」王衍说道。

「是。」王玄应了一声,微微有些失望,

他之前是冀州刺史,因为丁忧去职,父在母死,只需居丧一年,因此他已然可以再度出仕了,不过确实有些失望,当来当去都是刺史,难以再进一步。

「你这个年纪,这辈子就这样了,当好这一任刺史吧。」王衍似是知道儿子的心思一般,叹道:「没机会进中枢了,也没好位置给你。」

说完,不管儿子失望的神色,又看向王徽,道:「幼仁,本想派你去江南的,不想平子病重,奈何。回家陪最后一程吧,将来会有机会的。」

「是。」王徽应道。

他爹王澄快死了,据老家那边私下里说一把年纪了终日纵酒,他都不知怎么评价这事。

这下好了,一旦故去守孝三年。好不容易得来的大理寺主簿也没了,却不知道会便宜谁。

「回琅琊老宅后,若有江东族人求上门,不要轻易答应,让他们径来汴梁找老夫。」王衍叮嘱道:「茂弘一一可惜了。」

王衍已经记不清他们多久没见面了,或许有二十多年了吧?人老了,记性不行,王导的面容都有些模糊了。

想当年天下大乱之时,他的战略不可谓不高明。

以王敦为青州刺史,利用琅琊王氏影响力控制这个有「负海之险」的地方;

以王澄为荆州刺史,控制这个沟通南北的通重镇再为王导争取徐州刺史之位,虽为裴盾抢走,但最终还是以另一种(辅佐司马睿)方式得到了徐州,并且在司马睿南渡之后发扬光大,权势熏天;

他自己则留在洛阳这个龙潭虎穴,榨干朝廷最后一份价值。

这个战略谋划真不能算错,甚至有趁乱问鼎天下的可能。

只不过王敦上任路上就被盗匪吓走了,王澄在荆州不当人,搞得天怒人怨,

王导去了江南后定位于佐命之臣。

到头来,还是他王衍运气最好,这却不知该怎么说了。

「敬豫侄儿大概要和陆家一样了,徙居边地。」王衍说道:「总算天子开恩,茂弘可留一子在建邺,奉养老母。」

「茂弘叔父他一一」王玄问道。

「到了如今这个地步,茂弘唯有一死了,不然大家都不体面。」王衍叹息道:「茂弘这一支有这个结局,已然是天子看顾老夫情面了。」

王玄默然。

以父亲之能,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毕竟茂弘叔父是司马家的丞相,不是什么阿猫阿狗,且王氏子弟到现在还在抵抗,试图挽回将要倾覆的大厦,还能说什么?

「式思真的要南下吗?」王衍又问道。

「是。」王玄点点头,道:「他说按部就班没意思,不如立个大功,父亲你再使点劲,他能一飞冲天。」

「式思」是王玄之子、原左骁骑卫司马、现长安度支校尉王贤之弟,名王良。

「也罢,就遂他意吧。」王衍说道:「王氏子弟,能多劝一个总是好的。眼下不要想太多,浮财什么的不重要,由地部曲交出去就交出去好了,只要人还在,就还有希望。」

「阿爷,要劝王氏子弟回北地吗?」王玄问道。

「天子有令,南渡士人尽皆落籍江南,侨州、侨郡、侨县、侨乡一律罢废。

他分明是不想这些人回北地,别想了。」王衍摆了摆手,道:「其实留在江南也好,老夫想办法保全一些,将来北地士族大举南下,还能卖些人情。」

「儿要不要遣人南下圈占庄园?听闻江州不错一一」王玄说道。

「江州勿要多想。那边多邑地、官田,司马氏灭国后,他封的官爵不作数,

那些邑田定然要被朝廷收走,贸然圈地容易吃亏。」王衍说道:「还是盯着丹阳、会稽吧。」

「是。」王玄应道。

「北地大族群情激昂,江东之局已然注定。」王衍站起身,叹道:「不知多少衣冠君子身陷图圖,又不知多少窈窕淑女坠落尘埃。值此之际,有功者得免,

有门路者仅自保,无功无门者免不了为群狼撕咬,便是天子也不能阻止。」

王玄侧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