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赵云归:众生有相。
赵云归五岁时便被师父带回了钦天监。
师父说,他有慧根,勤加修习,或能得道。
六岁时,他学习了所有道法,八岁时师父的提问便能对答如流,十岁时,钦天监的人见了他,都会躬身,尊称他一句小师父。
太轻易了。
这些东西对于赵云归而言,都太轻易了。
师父说,道法无边。
但自他看到道法的第一眼起,便也能看到那无边无涯的极远处。
道法云,众生无相。
众生芸芸千万,他见众生,与草木无异。
他说:“师父,我见过众生了,如常。”
“都见过了?”
“都见过了。”
师父眉眼温和,却道:“可众生千万,你怎么能悉数见过呢?”
赵云归:“皆是草木,见与不见,也无分别。”
师父笑着:“云归,你会偏心徇私吗?”
彼时,年仅十二岁的赵云归淡冷摇头:“不会。”
那一年,长安城的桃花开得格外漂亮。
也是那一年,他见到了长安百姓口中,作恶多端,人嫌狗憎的那位公主殿下。
她攀上桃树,折了满怀的桃花。
她笑着低头看他:“哟,有小孩儿!”
——其实她比他,还要小上一些的。
桃花满襟,乱了他的眉眼。
他仍记得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摔下来的话,会疼。”
其实后来,赵云归回忆起来——
那大概也算是徇私吧。
——毕竟如果是草木从树上摔下来,他不在意的。
他与她,因此相识。
她没有旁人说得那样坏。
更多时候,像个张牙舞爪的花猫,那点气势汹汹的模样,也不过能糊弄住些蒙了眼的蠢人罢了。
——可是,长安城尽是蠢人。
有时候赵云归也在想,哪怕再向她走一步,也不会对她说出那般恶毒卑劣的话来的。
师父问:“云归,殿下可算众生?”
赵云归拧眉。
她比众生,要愚钝很多的。
世人皆知趋利避害,趋吉避凶的道理。
她偏偏要做个罪人,成为明堂高坐那位的阴暗面。
他不答。
师父笑笑,将一面轻纱递到他的手上。
“云归,若是有一日,你见众生平等,皆为芸芸,再将这眼纱摘下来吧。”
他想,会有那一天的。
总会有那一天的。
有一年,各地大旱,来京城的流民不计其数,饿殍遍地。
赵云归做了自己能做的,也并未过多干涉。
他卜了一卦,半月后大雨,旱灾可解,也算是风调雨顺的好时节。
可那一日,他坐着钦天监的马车出城,她拦下他的车来。
她说:“国师大人,要孩子不要?”
那个时节,并无桃花。
可她撩开车帘看过来时,花香满襟。
袖间指骨微动。
师父说,众生平等,皆为草木。
师父说,心无挂碍,或可得道。
师父说,云归有慧根。
蓦然间,他忽而想起师父问过他的那句话:“都见过了?”
没有。
她非草木。
她非众生。
“云归,你会偏心徇私吗?”
会。
“留下吧,有道缘。”
后来,她跪在金銮殿外,为所谓谋逆的睿阳王求情。
赵云归在钦天监中,卜了三日的卦象。
无解。
后来,她被贬白玉京,一去三年。
师父仙逝前,曾慈爱地问他:“云归,随心便好。”
那一日,官至首辅的裴度前来钦天监见他,说需要他的一句话。
那一年,长安盛春,昭明公主的队伍,浩浩荡荡重回京城。
三年风雪不减她狂骄。
她翻了他的铜钱,说天道说了不算。
她问他,赵云归,你怎么总是蒙着眼呢?
轻纱朦胧,勾勒出她的轮廓。
甚至不需要刻意描摹,眼前便能出现她的模样。
她的命是死局。
他为她占了许多许多次,无一例外。
可是那一日,裴度出现在他面前,语气清冷平静:“我替她谋一场生局。”
以他的声名,长安城所有百姓与那高高在上的皇权为筹码。
他问裴度:“那你呢?你想要什么?”
他答:“我要她比谁都要声名昭赫,荣耀加身。”
那是一场赌局。
裴度赢了。
后来,他们二人在白玉京举办了一场婚事后,又回了京城,又办一场。
天子江别尘亲临,满朝文武皆来拜贺。
他去赴宴时,见到了裴度。
或许是带了几分恶劣的心思,裴度牵过她的手,笑着向他颔首示意。
他也看到了江烬霜。
她瞪大了眼睛,有些震惊:“国师大人,您的眼纱为何摘掉了?”
大概是想到了什么,她笑,眉眼弯弯:“难道国师大人道有所成,已然得道成仙了?”
赵云归也只是笑笑,道了声:“正则在哭,去哄哄他吧。”
他未得道。
他的方寸天地中,不见草木,只见漫山的桃花。
所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