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国王之死(7)
第99章 国王之死(7)
哈里发阿蒂德在自己的帐篷中发出了轻微的呜咽声。他知道这种行为非常的无用,而且可笑,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哭什么,是在哭正在焚烧的福斯塔特吗还是在哭自己未卜的命运,又或者是为了沙瓦尔
对于沙瓦尔这个人,即便阿蒂德有时候也会开玩笑的说,他是一条藏在袖中的毒蛇。
沙瓦尔原先是个商人,他总是乐意将所有的一切放在天平上称量,最后视情况将它们买进,或者是卖出,讨厌他的人数不胜数,但阿蒂德从来没有在乎过,他从来没有期望过成为一个哈里发,他也并不认为成为哈里发有什么好处——或许有,可他的父亲死了,他的兄长也死了,他不去寻求快乐,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沙瓦尔至少可以满足他的大部分愿望。
而当这个胖乎乎的大维奇尔,他以为的心腹,将基督徒人带入他的宫殿,并且让他向这些人俯首行礼的时候,他的心中充满了愤怒与不安,他确实看不起沙瓦尔,但至少给了他权力,沙瓦尔出卖他的时候却也没有迟疑多久。
直到他身边的宦官悄悄的把他带出了王宫——他起初还不愿意走,直到他的宦官指给他看那黑暗中骤然升腾起的刺目颜色,他的宫殿燃烧起来了,不,何止是他的宫殿,他的福斯塔特,他的埃及都在燃烧,他失去了它们。
他以为宦官们会带他去吉萨,或者是埃及的其他城市,在那里他依然是法蒂玛王朝的哈里发,但宦官们并没有带他走出多远。他看到了在月色下整装待发的军队,而军队的首领就是他所熟悉的那两个库尔德人。
哈里发从未喜欢过他们,他很清楚努尔丁从未舍弃过对埃及的野望,毕竟自从法蒂玛的第五任哈里发阿齐兹去世之后,王朝的命运就一直在不断地跌落。
先是出现了一个宣称自己就是真主的哈里发艾普,后来又有了一个因为母亲是以撒人卖出的女奴,而让以撒人把持了朝廷的哈里发麦阿德,后来又连续出现了巴格达将军白萨西里,亚美尼亚的巴德尔,突厥人泰来尔……各地割据,税收锐减,国库空虚,哈里发成了将领和大臣的傀儡……
到了他父亲这一代,虽然哈非兹也曾有过一番雄心壮志,但结果谁都看到了,之后的大维奇尔甚至需要向基督王国的国王缴纳贡赋才能保证国家的安定。
如努尔丁这样有着雄心壮志的人物,可能早就将埃及视作了盘中餐——当希尔库与萨拉丁第一次被派到福斯塔特来的时候,他就知道,他们是他的敌人,不单是为了信仰。
只不过努尔丁大概也不知道他的这两个部将同样有着自己的野心,尤其是年轻的萨拉丁。
萨拉丁端着一盘无果走进了哈里发的帐篷,阿蒂德在看见他的时候不由得瑟缩了一下,幸而他端来的是无果,不是酒,哈里发才微微放松了些。
“我们可能还要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萨拉丁。
阿蒂德注视着无果,深紫色的硕大果实裂开了几条小缝,散发着甜蜜的香气,不用尝,他都知道它们必然甘甜如蜜。但他现在胃里沉甸甸的,什么都吃不下:“为什么”
“他们的国王阿马里克一世就要死了。”萨拉丁说,“他们请求我们给他们七天的时间,好让他们的国王得以不受打搅的安眠。”
“你答应了”
“这是一位君王应受的尊重。”
“他是被谁杀死的”
“沙瓦尔。”萨拉丁说,语气中不由得带上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情感。如今每个撒拉逊人都要称颂沙瓦尔,因为他确实做到了几千人的军队都没能做到的事情。
他不但杀死了一个基督徒的国王,还同时将他的功业毁于一旦,极大地挫败了基督徒的士气,可能在这几年内,他们都不会发起第三次远征。
“怎么可能呢”
“为什么不能”萨拉丁道:“沙瓦尔也是得到过先知启示的人。”
“不,我的意思是……”阿蒂德听出了萨拉丁言语中的不悦,他有些慌张地弥补道:“我只是想说,沙瓦尔并不是一个勇武的战士。”
“有些人是很难从外表看出其内在的,”萨拉丁说:“而有瑕疵的果实,一样甜蜜。”他将一枚无果捏在手里,并不吃只是嗅它的香气。
“那么基督徒们……他们离开福斯塔特了吗”
阿蒂德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了一丝希冀,他渴望着回到自己的宫殿,但萨拉丁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他们离开了,但没有人能够继续拥有福斯塔特,哈里发——那里已经成了一个火狱。”
阿蒂德知道宫殿着火了,但他还保持着一点可笑的幻想,“我们可以去救火,萨拉丁,我们可以,如果你想要,或是你的叔叔,我可以立即颁布旨意,让你们成为我的阿米尔,或是大维奇尔!你们想要什么权力我都能给!”
萨拉丁抬起头来注视着哈里发,虽然他早就知道阿蒂德是个什么样的人,但还是不免感到了一些失望——尤其是和基督徒国王的继承人相比。
“不可能了,哈里发,”他说:“沙瓦尔准备了一万桶石油脑和上千个引火物。”
福斯塔特正在燃烧,之后也不知道燃要燃烧多久。
沙瓦尔仔细地将装着石油脑的瓦罐缜密而又小心地藏在宫殿的角落里,公寓的地窖里,以及商人的仓库中,被混杂在棕榈油与橄榄油之间。即便有人发现,他们的也未必能第一时间警觉起来,毕竟被围困的围困的城市中,这些东西必然会被大量储存。
而又有谁能想到,谁会毫不犹豫地摧毁福斯塔特这么一件珍贵无比的宝物呢
至少在沙瓦尔提出这个计策之前,就连萨拉丁都没想到,或者是他不敢去想,那是福斯塔特,是撒拉逊人创建并经营了五百年的城市。
这座大城中有十来万居民,有着两座拥有金顶的寺庙,一座庞大的宫殿群,以及三个巨大的集市。
在没有战争的时候,街道上熙熙攘攘,人流中夹杂着骆驼、马和骡子,它们的肩上背负着各色各样的货物。
木料和毛皮……铁、银、金和铜……亚麻、丝绸、羊毛和织物……、葡萄酒,瓷器和玻璃……明矾、肥皂……还有香料,樟脑、大黄、黄连、丁香、檀香、豆蔻、沉香……对了,还有最重要的粮食,小麦,大麦,稻米……
各种信仰,各种肤色,各种身份,来自于四面八方的人拥挤在这里,他们说着对方或者是自己的语言,做着大大小小的买卖和生意,无数黄金与白银在这里流淌,文书和契约就如同在河流里遨游的鱼儿。
福斯塔特原先的意思是帐篷,但后来的人们更多地用黄金之城来形容它,这并不只是一个虚词,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阿蒂德瞪着萨拉丁,仿佛完全不懂得他在说什么,直到萨拉丁把他拉起来,拉出帐篷,让他自己去看。
火光照亮了哈里发的眼睛。
萨拉丁同时凝望着这座城市,这也是他和基督徒同意谈判的重要原因之一。
或者说,萨拉丁原本就不是那种热衷于杀戮和掠夺的人。
虽然先知给予他的启示让他走出那道分割了凡人与非凡的门槛,但他从不认为真主与先知的恩赐就是让他凌驾于他人之上。
他依然是个人,就像是总有些人要比其他人更聪明一些,比其他人更强壮一些,比其他人更仁善一些——但还是一个人。
他立足于大地,仰望天穹与星空,他愿意为自己的信仰献出所有,从钱财到地位,从生命到荣誉,但不同于他人的是——他并不愿意将这份认知强加在其他人身上,哪怕他们愿意,他也希望他们能够珍惜性命,而不是为了一时的鲁莽而白白地虚掷。
他劝说他的叔叔接受了沙瓦尔的计谋,虽然能够在战场上堂堂正正的战胜基督徒是一桩光荣而又虔诚的行为,但代价呢
代价就是会有更多的撒拉逊战士丧命在战场上,马蹄下,他们的寡妇与子女所发出哭嚎声将会惊起城市中的鸟雀,他们灵魂固然可以升上天堂。但留在地上的人,又该如何摆脱那份痛苦与悲伤呢
那是没有必要的牺牲。
而事情也确实如他们所期望的那样发展,基督徒们在第一天的谈判中,就提出,他们可以放弃福斯塔特,还有比勒拜斯。
福斯塔特不必多说。即便大火熄灭,也只会留下焦黑的木梁,灼热的砂砾和倾塌的城墙,他们如果要继续留在这里,就要重新建一座城市,这绝对不是这些基督徒所能承担得起的。
至于比勒拜斯……愿意留下的人也不多。
毕竟在阿马里克一世的军队中,更多的还是远道而来的宾客——他们来到这里,既是为了信仰,也是为了钱财,或许还有一小片封地,但现在他们所能得到的就只有第一样与第二样,而且就算是钱财,如果他们继续逗留,也会如双手间的沙子不住地渗落直到一粒不剩。
领地更是不用指望了,没有新征服的地区,阿马里克一世根本不可能拿出封地来赠给他们。
还有个问题,就是骑士为他们的领主或者是国王打仗,通常只有四个月的服役期,服役期满,骑士可以要求离去,也可以要求战役的发起者支付额外的佣金。
但为了组织起这场远征,以及保证远征中大军的纪律,阿马里克一世从来没有吝啬过,现在他手中的资金根本无力支持得起骑士们之后的薪资。
即便他可以借贷,那些已经聚敛了一笔钱财的骑士们只怕已经急切的地想要回去了,毕竟他们并不准备留在这里,何况还要在撒拉逊人的领地上守着一座孤城。
但若是想让基督徒们撤出比勒拜斯,也不是没有代价的,他们要求撒拉逊人支付一百万金币的赎金。
而撒拉逊人的意思是,他们虽然并不想轻启战端,但一百万也太多了一些,毕竟福斯塔特业已不复存在,而比勒拜斯也已经是个被压榨得一干二净了的空皮囊,要好几年才能缓过来,而且他们也并不认为基督徒还有勇气和毅力与他们打仗。
于是基督徒们反过来说,他们也可以留在比勒拜斯,比勒拜斯也是一个富庶繁荣,沃土处处的大城,或许它可以成为一个新的阿卡,或是雅法。
“这是他们国王的意思吗”
“应该是。”不过谈判才进行了一天,基督徒们就突然提出了延迟的请求,看来原先阿马里克一世还以为自己能坚持到谈判结束,但事与愿违,他的情况正在急速地恶化。
而萨拉丁和希尔库甚至没有在哈里发阿蒂德面前提过有关于谈判的一个字。
阿蒂德从中得出了一个残酷的信息,那就是这两个库尔德人并不准备如之前的权臣那样依然保留着他的宝座与“哈里发”之名,他们也不会让他去比勒拜斯或者吉萨,或是任何一个法蒂玛王朝统治下的城市,免得别人利用了哈里发的名头与他们作对。
“沙瓦尔为什么会把我交给你们呢”他喃喃道。
萨拉丁听见了但没有回答他。
沙瓦尔终究还是一个撒拉逊人,他不会将自己的国家交给一个基督徒——而无论萨拉丁以及他的叔叔是属于哪一个派别的,他们至少还是撒拉逊人,而且他也看得出,在萨拉丁与他的叔叔之中,萨拉丁显然是更有威望,并且有远见的一个。
他会成为一个好哈里发或者是好苏丹吗
沙瓦尔不能确定,不过此时的法蒂玛王朝早已是一座摇摇欲坠的腐朽宫殿。
虽然人人都在唾骂沙瓦尔,但在沙瓦尔真正的站立起来,向着四周张望的时候,发现他们和自己相比,也好不到哪里去,就像是那个自以为是鲁兹克的嫡系,他的政敌,他痛骂沙瓦尔引来了赞吉的萨拉丁与希尔库,但他发现自己无力对抗沙瓦尔的时候,他也不一样向基督徒求援,希望他们能够出兵来帮助自己吗
沙瓦尔对自己连同整个宫廷都不抱有任何希望。他将哈里法阿蒂德交在了萨拉丁手中,是希望这座大城的灰烬中能够重新萌发出一枝生机勃勃的新枝,至于信仰派别,种族身份什么的他都不在乎了。
他并不会将阿蒂德送到其他地方去,以免他成为他人的旗帜来对抗希尔库与萨拉丁,埃及的撒拉逊人再也经不起内部损耗了,他们必须一致向外,对抗基督徒。
不然今天是比勒拜斯和福斯塔特,明天就可能是吉萨与亚历山大,以及更多的城市。
阿蒂德也对自己将来的命运心知肚明,他看出了萨拉丁眼底的残酷。萨拉丁可能只会在这一两年内需要他,甚至只有几个月,一旦埃及人认可了他的统治,哈里发阿蒂德就会死去,他不会给别人利用他的机会。
阿蒂德绝望地哭泣了起来,他的泪水流在了盛放无果的盘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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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哭泣声出现在了阿马里克一世的帐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