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2日下
11月22日下
张蕊蕊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是在做噩梦,还是真的掉进了地狱里。
凝视着墙上的暗色影子,她似乎正在被撕裂丶被折叠,她像一团接受捶打的年糕。而母亲却像一个软弱无力泄了气的气球,脸上没有任何光彩。
她只是在那个晚上从一个屋子逃离到了另一个屋子。
可是她永远也逃不脱那个名为家庭的牢笼。
她有时候恨母亲的懦弱,也恨自己的懦弱,但那天她还是感激母亲给了她一点少有的爱和怜悯,给她留了一扇逃出去的门。
她还记得自己仓惶跑下楼时,已经做好了被揪着头发扯回去的打算,只是在那时,在强烈的痛苦面前,她才知道自己的求生欲望有多么强烈。
不都说抑郁的孩子最终会走向轻生吗?她没有,她不想,她在那一刻,坚定地想要逃出去,想要活到第二天。
喝醉了的那个男人在她眼中只是个陌生人,不,或许他都不能被称之为人。
因为一个正常的人类不会殴打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他是一头发疯的野兽。
张蕊蕊连哭都不敢哭,怕一掉眼泪就会失去反抗的力气,她万般绝望地跑到一楼,撞开铁门。
然后她发现,安宁的车就停在楼下。
安宁没有走。
那一刻张蕊蕊是真实的腿软了,她几乎是被扑过来的安宁拽出楼栋大门的。
走神的那几秒里,她心里甚至冒出了一个天真的想法。
母亲还在楼上,她多想把母亲也救下来。
她不是没经历过,但以往的哪一次都没有这次严重。
可那个念头也只是短暂地出现了一秒,就被她否决了。
母亲不会离开。
即使那个家有多么破烂,即使她哀求母亲时有多么嘶声力竭,母亲都只是让她逃开丶避开一段时间,拿那种“坚持到高考就会好起来”的话让她继续活在美梦里。
她对母亲的感情太复杂了。
有愧疚,有担心,有怨恨……
她像住在牢笼里的人。
母亲以爱为名的牺牲令她窒息。
安宁的声音依旧如清冷的月色一样,张蕊蕊耳畔里只剩下她的一句:“先上车。”
张蕊蕊记得自己也说了句:“我妈妈还在楼上。”
“先上车再说。”安宁只有这么一句话。
她的眸色很冷,抓住蕊蕊胳膊的手指也是凉的。
几乎是张蕊蕊关上车门的瞬间,那个男人就拿着一把菜刀追了下来。
安宁一脚油门开得飞快。
路上,安宁报了警。
她的措辞几乎最大程度地顾及到蕊蕊的面子,说路过小区时听到有很大的声音,初步怀疑有个男的在持刀威胁妻子,还去追逃走的女儿。
小镇子里最保守不住的就是秘密。
安宁倒是无所谓,但张蕊蕊还要念书,还要回到学校去。
她不想在未来的某一天,听到有人说,哎,听说群英中学有个学生,她家xx……
男人被警方暂时控制住了。
而她们这样一折腾,等事情结束后,已经到半夜了。
安宁回去的路上只停了一次车,她看了一眼张蕊蕊,轻声说:“我去药店买药,你在这里等一下。”
张蕊蕊对着车内后视镜看了一眼自己,才发现眼角处有一道狭长的伤口,估计是摔倒时划伤的。
细密而滚烫的疼痛折磨着神经,安宁把药放在她怀中,啓动了车子。
张蕊蕊轻轻将碘伏涂到脸上丶手臂上的伤口,被风扫过时激起一阵冰凉。
安宁替她拆开纱布,说:“学校门禁的时间已经过了,现在回去肯定会被保安拦下。”
“我不想让别人知道……”她绝望地说。
安宁:“那今天先住老师家里可以吗?”
她点了点头。
“真的不需要去医院吗?”安宁又看了她一眼。
“该去医院的是我妈妈。”张蕊蕊开口说话的时候,仿佛有小刀在割自己的喉咙。
深夜里几乎没有门店是开的,安宁无奈之下只能去商场附近的24小时便利店买点临时生活用品。
“老师家里没有其他人住,房间比较小。你先忍忍。”
“先给你简单买点洗漱用品和毛巾,衣服的话……你看着挑。”
张蕊蕊红着脸挑了一套内衣,手摸向瘪瘪的裤兜时,步伐忽然局促了,她将视线又放在了相对更便宜的一套衣服上。
馀光里看到安宁又给她拿了一件睡衣,已经站在结账处等她过来了。
张蕊蕊迟疑了一下,朝她走去,小声嗫嚅道:“老师,等我回宿舍还你……”
“不着急,”安宁说,“不过现在宿舍对你来说,确实是最安全的地方。”
张蕊蕊点了点头。
安宁最后带张蕊蕊回到了自己家。
那一晚她们基本没有怎么说话,张蕊蕊在警察局做完笔录等安宁时,缩在角落里紧紧地抱着自己。
在安静中,她听着大人们的交谈声,心脏一抽一抽地疼。
她几乎没办法发出声音,民警也因为夫妻双方态度模糊,只以家庭纠纷处理,并让当事人签字。
男人追下来时握着的那把刀消失了,表情是一如既往面对外人时的谦和,令她胃里泛着强烈的恶心。
母亲身上的伤比她严重的多,她身上大多是淤青和擦伤,而母亲的四肢软塌塌的,却肿着眼睛哀求警察不要让她的父亲留下案底。
“我家小孩马上要高考了,不能影响她以后读书工作的,不能的……”
看着母亲颤抖的身体,张蕊蕊绝望地仰起脸,日光灯在头顶晃呀晃,她竟然有点想要那灯砸下来。
“蕊蕊。”安宁将手轻轻附在她的手背上。
安宁虽然是报警人,却没有权利插手别人的家务事,只能陪在张蕊蕊身边。
“他应该被抓起来的。”张蕊蕊咬着嘴唇说。
滚烫的热泪滑到嘴角,她却尝到了一丝血腥味。
他应该下地狱。
“我不上大学了,我不念书了,你把他赶走!把他赶走——”
她曾对母亲吼过这句话,却被母亲反手打了一巴掌:“你怎么能说出这句话来?妈妈好不容易把你养到这么大,你一句不上学,让妈妈十多年的付出都要白费吗?妈妈只有你了,我为什么不离婚,你还不清楚吗?”
张蕊蕊跪在地上崩溃大哭:“我不想再这样继续下去了,我根本学不下去,求求你了,离开他吧——”
母亲每次的处理方式,只是回避。
要么找个借口暂时搬家,要么让她单独住在小姨家,或者住校……
闹最大的一次,母亲和父亲分居了。那时候母亲骗她自己和父亲分开了,让她专心学习。
她天真地以为自己终于逃脱了地狱,谁知只是父亲因工作原因暂时离开了这个家庭。
那时候父亲还没染上酗酒的恶习,对母亲下手也没有那么狠。
“饿不饿?我去煮点面。”安宁让张蕊蕊先去休息,自己转身去了厨房。
这里真如安宁所说,空间很小,但是并不拥挤。
在这里生活的人似乎简约到没有一点用于装饰的物品。
可张蕊蕊却抱着双膝,坐在沙发边,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平静。
饮水机旁边堆放着一把轮椅和拐杖,以及几幅散乱的画作,上面的线条很凌乱,画它的人不知遭受了什么痛苦,只觉得在灰色调的图画里,出现的几道突兀色彩,让张蕊蕊的心脏再度紧缩了一下。
她回头望了一眼在厨房煮面的安宁,忍不住想到,安老师也曾遇到过极度痛苦的事情吗?
那个向来理智到有一点冷淡的人,也曾会因为什么而热泪盈眶吗?
安宁厨艺不佳,煮的面清汤寡水,但张蕊蕊很配合地全部吃完了,连面汤都没有剩下。
她捧着碗,热气氤氲,熏得她眼眶都湿润了。
“明天不用去学校了,假条的事不用你担心。”安宁扒了一个煮鸡蛋,放进张蕊蕊的碗里。
隔着水汽,张蕊蕊擡眼望着她。
“我还是去上学吧,现在我……已经没办法回家了。”
安宁轻叹了口气:“依你母亲的意思,如果她没有离婚的意愿,你的期待很可能没办法实现。她不希望你父亲成为你人生的污点。”
“我根本不在乎那个。我只想他离开,或者我们离开。”张蕊蕊声音发闷。
安宁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这次应该能给你父亲一个教训,你母亲曾跟我提过,她平常公司的事情很忙碌,可以借口住在公司,如果你担心她会再因此受伤的话……”安宁顿了顿,她在想该如何让张蕊蕊暂时脱离混乱家庭的困扰。
可对那样一个情绪不定丶时常暴怒的男人,安宁也说不出什么确定的话来。
经历不止一次这样情况的张蕊蕊此刻也清醒不少,她的手不再因为情绪激动而颤抖,只是,那种沉闷而压抑的痛楚在心头缠绕着,久久化不开。
“我不该回家的。”她垂下眼说。
张蕊蕊在后悔,她觉得当时坚决反对住校的自己太可憎,她的自私和愚蠢,让母亲做了一个又一个艰难的决定。
她怎么会看不出母亲的打算,可负面情绪却霸占了她的大脑,她想反抗,想去搅乱点什么,用那样激烈的方式,让母亲也后悔自责,可是她的恨意却从未消减过哪怕一点,到头来只是两败俱伤。
其实,她自己也懦弱得可恨。
安宁没再说什么。
张蕊蕊简单洗漱后,就躺下了,她睡在安宁房间隔壁,床单被褥都是安宁刚换过的,有一股淡淡的花香味。
她原以为自己又要睁眼到天亮,却没想到,一沾枕头,手脚便沉了下去。
她做了个梦。
梦见自己长大了,带着母亲迁居到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城市,远到那个男人走遍天涯海角都寻不到。
她每天都在健身,有一身的肌肉可以保护母亲。
某一天,她回到那个镇上,那个家里。
她站在那个男人面前,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再没有能令她惧怕的任何威压。
即使是名为“父亲”的大山,也再压不垮她了。
而这一切似乎该感谢一个人。
一个在她遍体鳞伤地伸出呼救之手时,紧紧拉住她,跟她说“蕊蕊别怕,老师在这里”的人。
这个世界糟糕透了,受过苦的人,总想在黑的地方给陌生人留一盏灯。
次日醒来,张蕊蕊竟然发现墙上的时钟已经停留在了八点。
这个时间,学生已经在上早课了。
安宁并没叫她起床,而是在茶几上留了字条。
“锅里有粥,冰箱里有小菜,是早上做的,很新鲜。”
“可以看书,也可以睡觉,我中午会回来。门我反锁了,不要给陌生人开门,更不要出门。”
张蕊蕊沉沉地叹下一口气,全身的酸痛让她下地时趔趄了一下。
翻到纸张背面,发现安宁竟然写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话。
安宁昨晚面对那样的场景,一时之间想不出任何能安慰或开解她的话,索性闭了嘴,再以书信这样温和的方式,藏在纸条的背面。
“致蕊蕊:
每个人有每个人需要完成的课题。
你看着深渊里不断坠落的母亲,你伸出手拼命地去抓她,可是她却死活不肯放弃被绑在巨兽上的绳索。
你要么松手,要么斩断绳索。
可是你现在太弱了,没有任何斩断绳子的武器,如果你还执拗地抓着绳子不放,迟早会把自己也拽进那个深渊。
夫妻婚姻失败的后果不该责难于一个孩子。
蕊蕊,你可以去帮助你的母亲走出困境,但你拯救不了一个被囿于婚姻而不自知的妻子。
你的母亲很伟大,她为了你付出很多。
但是,我不希望你总是被这件事情困住,不希望你因为这个总是愧疚,总是攻击自己。
一切都会过去的,请不要放弃自己。
能坚持到现在,辛苦你了。”
安宁写到最后,字迹有些抖,黑色的水性笔在纸面留下了歪歪扭扭的痕迹。
抑郁的孩子看上去很安静,对人也没有攻击性。
那是因为,他们攻击的对象,是自己。
安宁不希望她走向自毁的绝路。
她很庆幸,也感谢张蕊蕊。
因为这个孩子,真的很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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