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6日
9月16日
安宁朝画室里走去时,四楼走廊的灯有一排不亮了。
打开门,厚重的遮光窗帘把画室跟白天隔绝开来。
她搬了个凳子坐到窗边,拆开自己新买的颜料盒。
原本整齐的颜料格被搅碎成一滩浆糊的状态,安宁原地愣了会儿,才想起来把它清理干净。
午休时,她把这盒新颜料放在教室里了,那个时间学生们大多都在食堂吃午饭。
只有关胜丶张蕊蕊丶周遇留在教室里。
周遇感冒了,一个上午都昏昏欲睡,被物理老师丢了四个粉笔头都不肯把头从桌子上移开。
张蕊蕊又不愿意去食堂了,一早上被方瑾劝着才吃了块面包,估计中午又是在教室里吃零食。
那么关胜呢?
安宁只把浅颜色的部分挖到干净的盒子里,端着基本已经脏了的颜料盘,坐回画架前。
没多久,画室的门被拉开,张蕊蕊拽着一袋三明治走进来。
这学期,张蕊蕊来画室的次数越来越多。
她学不下去的时候,就会跑来画室,有的时候只是看安宁画画,两个人静静地待着,谁也不说话。
大多数时候,张蕊蕊都是捧一本书在窗边看,偶尔瞧一眼安宁的画,问几个跟课本无关的问题。
安宁从不问她为什么不上自习课。
张蕊蕊自从看医生后,成绩也有了回升,虽然达不到她最开始的状态,不过她对自己的成绩似乎没那么焦虑了。
难得在画室度过一个松弛的午休,窗外的阳光晒在脸上,她趴在桌前睡了一会儿。
午休快结束时,安宁还没有完成画作,颜料被混在一起,调出她想要的颜色要费一点时间。
一道轻轻的声音在安宁身后响起,睡意还未散去:“安老师,你今天画画的风格跟以前好不一样。”
安宁“嗯”了一声:“有个儿童刊物找我约插画,随手画点寓言角色,找找感觉。”
张蕊蕊凑到画前:“这是画的什么?”
“农夫与蛇。”
张蕊蕊纳闷地眨眨眼。
安宁馀光扫到她怀里的书——快有字典那么厚了,于是问:“蕊蕊最近对读书很感兴趣?”
“嗯,”张蕊蕊把书递过去,翻了翻,“看书的时候能让心情平静一点,找回专注力后再学习,好像就没有那么抵触了。”
“这是好事。”
药物终归治标不治本,能找到适合自己的调节方式很不容易。
安宁接过张蕊蕊的书翻了翻,上面是国外一位心理学家写的一套用于日常调节情绪的自救书,情绪疗法这个词对那个年代的小镇人来说,十分陌生。
书上有不少花花绿绿的笔记,张蕊蕊似乎每种方法都有尝试过。
“我比较习惯每天把学习任务罗列到纸上,所以结合书里的活动计划表,我在学习任务列表旁边,又增加了一行满意度反馈。如果哪件事情让我不开心了,第二天我就减少它的占比。”张蕊蕊指着自己用荧光笔涂画的重点解释道。
安宁露出感兴趣的眼神:“书里这些方法都挺不错的,很适合普及给学习压力比较大的同学。”
张蕊蕊点点头:“这本书是沈老师给我的,他和你的想法差不多,说先让我尝试读一读,如果觉得有效果,他可能会考虑向学校申请几节心理调节讲座。”
安宁浅浅笑了一下。
下午第一节课上课铃已经响过,同学们都回到各自的班级开始听课。
安宁坐在画室里没动,指尖无意识地点着笔杆。
张蕊蕊是一个很爱思考的孩子,又比较内敛,思考得多了便容易内耗,无法排解的负面情绪就会化作一个个小刺,攻击自己。
头脑里産生的千百个想法,到了嘴边,只有淡淡的一句“算了”,如果万事都在嘴上被“算了”,时间久了,就再也不愿意打开和外界交流的门了。
安宁有时候,甚至期待蕊蕊能有多一些的情绪表达,无论是开心,还是愤怒……
有了情绪宣泄的出口,压在心口的石头才能逐渐减轻分量。
*
晚休时,张蕊蕊被方瑾拉进了食堂。
与其说是拉过来的,不如说是方瑾单方面用胳膊桎梏住张蕊蕊,把她平移到食堂的窗口前。
打饭窗口里其中一个阿姨是方瑾家的亲戚,一看到两个女孩凑过来,就笑眯眯地磕一磕勺子:“丫头们又来啦,我记得你,一顿吃得太少了,瞧这身上都没几两肉。”
方瑾晃晃蕊蕊的胳膊:“看,不止我一个人这么说吧?我都羡慕死她了,每顿饭吃的量都很固定。”
阿姨也笑了:“你是该多学学人家,当心再吃成个小胖丫头。”
方瑾晃荡手臂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后又歪起头,脸上依旧挂着笑容:“高中学习压力那么大,我多吃一点怎么啦?”
“多吃点好,能吃是福。”阿姨说着,往两人盘子里捞了不少红烧肉:“多吃点哈,不够还有。”
方瑾欢快地端着自己的餐盘,和蕊蕊坐到食堂的角落里。
她拆开筷子盒,对蕊蕊说:“大姨她心直口快,什么都说,但是没有恶意的,你别放在心上哈,要是实在吃不下也别勉强,你能来吃点饭我就很开心了,剩下的菜我帮你通通解决掉!”
张蕊蕊刚张开嘴,就看到雷好帅从隔壁桌子冲了过来。
他显然是听到了两人的对话:“谁的菜要剩下来?我靠,暴殄天物啊,这么大块红烧肉都不要吗?不要给我!”
雷好帅举起筷子就要对张蕊蕊盘里的红烧肉下手,被方瑾的铁砂掌再次制裁:“不许动!放下你的凶器!我还不够吃呢,你要吃自己去窗口打,抢别人的肉算什么呀。”
雷好帅悻悻而归,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方瑾的盘子,看了会儿才埋头吃起自己的饭,跟周围的同学小声念叨着什么。
方瑾得意地摆摆头,伸出筷子点点张蕊蕊的餐盘:“吃,快吃,今天要剩下来一粒米,我方瑾的名字倒着写。”
张蕊蕊弯起嘴角,从喉咙里溢出几声短促的轻笑,夹了一块肉放到嘴边。
肉块肥瘦均匀,表面挂着漂亮的糖色,甜度适中,瘦肉部分也不柴,仿佛入口即化。
她眼睛一亮,随后扒了一大口米饭嚼着。
前阵子只觉得手脚无力,吃饭更是提不起兴趣,闻到食物的味道就想吐。
油腻腻的菜味会让她想起在家时常被摔烂的盘子,飘着油花的汤渗进地板里,母亲每次拖地看到那滩痕迹,都会抱怨几句。
看着方瑾一边吃,一边高兴地哼起歌,张蕊蕊似乎也被带动着,多吃了几口。
原来,吃饭其实可以是一件很开心的事。
“这就对了嘛,蕊蕊你一定要按时吃饭,就算每顿只吃几口也行,保证健康最重要啦。不然别说月底的运动会了,你恐怕要在自习课上低血糖晕倒了。”方瑾盯着张蕊蕊还是有点苍白的脸,皱了皱眉。
张蕊蕊乖巧地点点头。
“你吃好啦?吃好的话剩下的肉我就不客气了哦。”方瑾嘿嘿一笑。
张蕊蕊把自己的盘子轻轻推向她:“吃好了,这边的菜我没用筷子翻过,你要是不嫌弃……”
“嫌弃什么嘛!我害怕你嫌我吃得多呢。”方瑾说。
两人正在这边享受着惬意的午间时光,隔壁桌子四人忽然“腾”地站起来,把两个女生吓了一跳。
范子浩牢牢锁住雷好帅的脖子,气出了怒音:“我靠,你真损啊,我这五花肉要留着最后吃的!”
“师傅打了三勺,就我这堆里有一块肉!!!”
雷好帅挣扎道:“谁知道你要留到最后啊,我看你筷子每次都故意绕过它,还以为你不吃呢,我好心帮你分担,为了不浪费粮食,你怎么还动起手来了呢?”
“你给我吐出来!”
“吐出来你能吃?”
马书宇捂住嘴:“你们能不能不要在别人吃饭的时候说这么恶心的话?”
雷好帅被勒得透不过气,拍拍范子浩手说:“兄弟,我赔你两包辣条成不成?”
“四包。”
“好好,四包就四包,你赶紧松开,靠,我快死了。”
*
晚自习最后一节,张蕊蕊写完作业后,跟方瑾打了声招呼,就抱着书去了楼上。
她不常跟安宁主动交流,自从那次安宁表现出对她读的书感兴趣后,张蕊蕊似乎逐渐放下了防备。
她开始主动谈起话题。
“安老师,我最近在读这本书。”张蕊蕊把一本全英文的小册子递过去。那日方瑾无意说起,看国外文学名着,不如去试试读原版,就当练英语了,张蕊蕊便拜托走读生去书店买了几本,她手上拿的是一部双语书,省了查字典的工夫。
“书上说,所有人死后都需要赎罪,赎罪的方式是养育一个孩子,和孩子相处的困难程度取决于罪的大小。”
“当你将孩子健康养育成人后,你的罪就赎完了。当然,在这期间你可能还会犯下更多的罪。你可以将孩子养成天使,也可以将它们养成恶魔。这取决于你自己。”
张蕊蕊断断续续按自己的理解翻译着,她擡起头来,问安宁:“老师,你说,我是天使,还是恶魔呢?”
安宁的心脏突了一下,她放下笔:“这是书里的设定吗?”
“嗯,这本书讲的是一个救赎家庭的故事。主角一开始是作为天使降临的,但是后来……”
后来成了恶魔,开啓了一场疯狂的杀戮。
张蕊蕊小心地看了一眼安宁,在她家读课外书是不被允许的,况且这本书写得格外犀利露骨了点,不知道安宁会不会反感这类读物。
那些黑暗的,像荆棘一般疯长在她的小世界,张蕊蕊却被这些奇幻的文字深深震撼。
安宁品了会儿那段文字,只是做了个中立的点评:“如果结合作者的写作背景,可以理解故事背后的荒诞。那个时代,整个世界都是混乱和疯狂的,不讲人性,只有杀戮。”
她翻到前面:“书里一开始不也说了吗,村里的老人始终认为,孩子是送给父母的礼物。”
“有些人不会珍惜,不会好好跟孩子相处。但这不是孩子的错。”
“与其说孩子是他们的天使或魔鬼,那父母对孩子来说又是什么呢?如果要按照书里的说法来判断的话。”安宁指着那句话问。
张蕊蕊摇头。
“是原罪。”
安宁轻轻地用铅笔点了点书页内某个词语——original sin。
“那是孩子来到世间所接触的第一个环境。作为孩子的我们别无选择,这就像老天给我们人生布置的第一个课题。”
有些人在幸福中学会感恩。
有些人在苦难中学会顽强。
“我们生来都是一无所有丶干干净净的,所以,不要让初始环境困住你。”
“世界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你的物理课本上不也有运动与静止的专题吗?没有绝对的静止。所以,一切都有可能改变,看你要怎么走了。”
张蕊蕊似懂非懂地捧着书。
浮动在漆黑夜空的云缓缓从月亮面前经过,忽明忽暗的光线扫过画室里的静物,栅状的暗影扭曲后恢复成笔直的模样。
放学前,安宁对张蕊蕊说:“谢谢你今天的分享,我好像对刊物里要画什么有了新的灵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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