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章 给寡人杀
第316章 给寡人杀
甘泉宫主殿,后室。
华阳太后越说声音越小,直至最后消失不见。
烈火越来越大,以价值千金的蜀锦为燃料,以点扩面,快速侵略到床榻。
火蛇自下而上,迅猛吞噬,蛇芯子在华阳太后身上吞吐。
华阳太后躺在其中,一动不动,宛如死了。
两个时辰以前,她吃下了一整瓶安神丸。
一颗安神丸,便可让人像一头死猪一样睡到天明。
那无可抑制的困意与深夜只有一点点关系,绝大部分都来自那一整瓶安神丸。
华阳太后嘴角微翘。
烈火吞噬了她,像是给她穿上了一件最华丽的衣裳。
她在她最喜欢的火焰中死去,没有痛苦地死去。
火势点燃后室,燃到前堂。
被华阳太后勒令离去的中车府令芈阳没有走。
他拎着那把卷刃的楚剑,昂首站在前堂中心。
他看着后室门缝间窜出的火苗,眸子不时映照出红光。
他对着后室低下头,恭敬地道:
“芈阳的命,在李一宫的时候就没了。
“现在站在这里的,是太后赐予的命。
“中车府令芈阳,再为太后舞剑。
“愿随太后而去,再为太后驾车。”
以挑剑式起手,他在这满地鲜血中,绕着满地死尸纵情舞蹈。
烈焰吓不走他。
灼烧惊不退他。
他像一个火中精灵,明灭火光是他最好的伴舞。
一舞剑器动四方。
剧烈燃烧的“噼啪”声响中,熊熊火势里,恍恍惚惚间一直有一个影子在动。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抑扬顿挫的吟唱,如同自远古颂来,唱给楚人听。
歌声飘在血上,伴着火光,这便是血与火之歌。
————
芈凰望着不远处的血与火,仿若精灵般灵动的眸子中闪烁着妖异的光芒。
她手中拿着千里目,聚精会神地在一户人家的屋顶注视着远处战场。
她看不到太精细的场面,譬如每个人的脸。
她看得清局势发展。
新来的人马帮禁军打卫卒,就是勤王的人。
新来的人马帮卫卒打禁军,就是刺王的人。
禁军和卫卒服饰不同,在千里目中极好分辨。
“凰儿,这”熊启话刚起了个头。
芈凰猝然扭首,一双眼睛冷冰冰地打在熊启身上,俏脸生寒。
熊启露出一脸讪讪之色,略微尴尬地道:
“阿姊,阿姊。”
“嗯。”芈凰没好气地“嗯”了一声:“甚事。”
少女用陈述语气说问话,她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模仿着华阳太后。
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师,是因为父母是陪伴孩子幼时最长的人,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被孩子看在眼里,言传而身教。
芈凰在刚学会走路的时候就被华阳太后带在身边,华阳太后陪着芈凰从一个小萝莉成长到娉婷少女,是陪伴芈凰时间最长的人。
芈凰有师者,没师长。
华阳太后是她最好的师长。
“你让熊文把王公引走,有想过事后要如何解释吗?”熊启凑近一些,眼神向后一喵,声音放低:“还有这些郎官、门卫,这么多人被你强令在这等着。你现在有虎符他们听你的,但你想过事后如何向王上解释吗?这么多人可一定瞒不住消息啊。”
芈凰秀眉皱成一个“川”字。
她能听懂熊启的话,也能理解熊启的担忧。
而这,也是她所担忧的。
她并不知道时候要如何在事后和王上解释,华阳太后没有和她说。
她想问来着,但在当时的华阳太后面前却不敢问出口。
祖姑刚才太吓人了。
她想,仔细想,用力想,却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想不通就不想了。
她拿起千里目,继续注视战场局势,口气如三九寒冬:
“祖姑安排,容你置喙,你以为你之智可比祖姑乎。”
这番话虽然语气平淡像是一碗白水,内容却毫不客气。
熊启更尴尬了,他哪里敢说能和华阳太后比智呢?
但这件事明显是个大隐患啊!
不解决的话,成功救下王上后,就算王上不说,也是在王上心中埋下一根极为尖锐的刺。
不知道哪一天,这根刺就会冒出来刺痛王上,让王上想起楚系今夜做下的事。
到时或许就会给芈姓熊氏、芈姓华阳氏带来灭顶之灾啊。
“太后……”熊启欲言又止,吞吞吐吐。
“你到底说不说?”少女声音很不耐烦,失去了刻意为之的平淡。
“太后,已经老了。”熊启低着头说。
人老了,记性就不好,就糊涂。
或许,太后自己就没有想到要如何善后。
熊启说的虽然委婉,常年在华阳太后膝下的芈凰却是听了个清楚明白。
少女本就寒冷的脸越发冷,发白,透亮。
她想要说些什么,说太后风采如今更胜往昔,你糊涂太后都不糊涂。
但看着熊启认真的眼神,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熊启是在关心楚系未来,而她终究无法给熊启一个说得过去的解答。
她轻吸口气,重重哼了一声表达不满,狠狠抓着铜虎砸在窗沿。
虎符在我的手里,我说了算。
熊启叹口气,望着那枚闪烁着远处火光的黄铜虎符,心中升起不满。
如此大事,怎能让一个女人来办?就算这个女人是他从小就喜欢的芈凰也不可以!
女人,太感情用事了!不理性!
熊启退后两步,靠着冰冷墙壁。
凉意让他思维清醒,但思维再清醒他也想不到有什么办法能隐瞒住他们引走王龁,不及时相救这两件事。
他从小和王上一起练武,自觉对王上心性很为了解。
王上可不是一个隐忍吃亏的人啊。
他后脑勺轻磕墙壁,一下又一下的震荡让他有些发晕。
手中无权,他就只能听从一个女人的命令!在决定楚系未来的重要时刻就只能当一个陪衬!
“报!”一名郎官跑来。芈凰放下千里目,回首,看着猝然而至的郎官,一脸凝重。
她命令六什郎官分散在四周警戒刺探,有重要消息立刻禀报。
那名郎官抱拳拱手,低头说道:
“西北报有大队人马前来,说人数约在两千七八。”
在咸阳城内,两千七八这个数字可不小了。若是训练有素的士卒,填入眼前战场,将能够迅速锁定一方胜局。
本想再等等的芈凰决定不等了。
这个时候虽然不是祖姑口中的最好机会,但已经是目前情形下的最后机会,往后不会有更好的机会了。
“勤王。”少女下令。
“唯!”郎官应命。
少女快步下楼,经过这栋宅邸庭院,庭院中是被绑缚的原主人一大家子。
“阿姊,这些人……”熊启试探着问道。
芈凰身披甲胄,背后一袭红披风随着她走动而抖,荡漾飘摇,像一面旗帜。
少女脚步微微一缓,抿抿嘴,想到某个竖子。
那竖子会怎么做呢?
“放了吧。”少女挥挥手,脚步加快。
熊启脚步放缓,越落越后。
待少女走出这一间宅邸后,熊启刚刚走过半程。
一心想着在那两千七八百人来之前参战,勤王平叛的少女没有在意身后事。
不久,停在这街道之中的五宫半数禁军齐动,向着白家疾行。
不久,芈凰临时停驻的宅邸中响起数声沉闷的惨叫。
不久,熊启带着十数门客自宅邸走出。他们脚下的血印越走越淡,宅邸的血气越来越浓。
白家门前,局势焦灼。
杨端和一人面对樊於期、腾两员战将,独木难支。
这种临阵指挥厮杀与大兵团厮杀又有所不同,考验的是将领微操手段和士兵执行命令的时间。
如果樊於期、腾两人在一起指挥,那杨端和也没什么压力。能压上来的兵就这么多,八百个将也都指挥这么些卒。
但樊於期、腾分开了。
久经沙场的两人自东南、西南两边各指挥士卒进攻。
杨端和兼顾两头,以一对二,支撑的很是艰难。
他能支撑这么久,完全是在凭借禁军好出卫卒一截的当兵素养。
不断发号施令的杨端和不止一次破口大骂:
“人呢!都死了吗!怎么不来了!”
秦国最不缺的就是将,怎么现在没有将来?蒙公就叫他一个啊?
杨端和哪里知道,老将蒙骜叫完他去找腾,被腾斩杀,将军坊半坊将领都披甲站在庭院望大门。
没有人打开这道门,这半坊武将不会动。秦国最近没有仗打,王上不说打仗相邦也不说打仗,那他们就无心参与这场动乱打内仗。
另外半坊呢,老将王陵又玩花活,非要集结武将一起打过来。
而率先赶过来的老将王龁又被熊文半路截走,赶去相邦府。
这里面最能决定战场局势的半数咸阳五宫人马,就静静地停在距离白家不过千步的街道。
而掌握这支兵马的女人,想让他们死的多一些,再多一些。
“嬴成蟜!嬴成蟜!”杨端和自知持续下去必然败亡,干裂的上唇碰下唇,连连大吼:“把这小子给我带过来!”
骨肉分裂,鲜血迸溅。
两颊高高肿起的嬴成蟜来到杨端和面前,脸上犹有泪痕。
“哭个屁啊!”杨端和怒骂一声,抓着嬴成蟜的衣服把少年拎起来,示给身边的士卒看:“这边长安君指挥!”
说完话,这员战将也不管嬴成蟜反应,怒气冲冲,双目燃烧,快步走向东南方向:
“彼母之!樊於期!你大父来了!乃公干不死你!”
这员战将刻意不去想少年行不行。
他知道少年亲历过战场,时间还不短,这就够了。
能行就活!
不能行就杀上去振奋士气!杀到死!
拿长安君这个身份!这条命!去喂给贼人!去给王上拖延时间!
战场东南。
樊於期立刻发觉有些不对劲,对面禁军应对速度明显提高一大截。
他不但失去了压制优势,反而陷入了劣势。
“杨端和怎么又过来了!腾这鸟人在做甚啊!”一脸凶相的樊於期吐口唾沫,砸在血里。
若是两边士卒对换,他指挥禁军,绝对不会被压着打。
“鸟的,怕你不成!”樊於期目中闪着凶色:“腾拖不住你,看看乃公拖不拖得住!给乃公杀上去!”
明知兵员素质不如对面的他不但不下令撤退,反而下令强行进攻!
禁军、卫卒都是秦兵,且都是上过战场的秦兵,战力虽然相差但也有限,想要分出胜负至少要打上小半时辰。
樊於期抱着拖住杨端和的打算。
没有杨端和亲临战阵,腾要是还攻不进去就可以去死了!
对面,杨端和额头青筋暴跳:
“你还敢打!欺负惯乃公了!反了你了!杀!杀上去!”
一方笃定队友腾给力,另一方豁出一位君、王上唯一亲弟弟的性命拖延时间。
双方展开激烈肉搏,互不相让。
战场另一面,第一次指挥兵团作战的嬴成蟜额头满是汗水。
他拼命回想自白起那里学来的知识。
可这知识从竹简上进入他脑子里,落到现实却水土不服。
他被腾打的节节败退,就好像白起教的那些知识都是错误的!
败势一显,士气就落。
嬴成蟜口干舌燥,知道这样下去二者会陷入劣势循环,如同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最后崩坏。
少年抓住一把秦剑,快速调整呼吸,气沉丹田。
他指挥不过腾,但他敢拼命。
狭路相逢勇者胜!
他一招鲜,不知道吃不吃得遍天,得用出来才知道!
面色一脸狠厉的姬夭夭丹凤眼中,时不时闪过悔恨之色。
跟在族妹身边的韩非若有所思,口吃的他眼睛却没问题,异常明亮。
看样子,秦国也不如族妹嘴上说的这么团结。
今晚这出好戏,最后好像演砸了?
以族妹的谋略,不该让局势进入到这种境地才对。
“阿母,你指挥吧。”嬴成蟜说着话,做好了冲杀的准备。
他只有这一招!
后面的人群分开,一个穿着华服的男人大步走来。
“竖子敢尔!”那男子大喝:“寡人还没死!”
秦王政只是出现,未曾冲锋,本来颓废的士气便骤然大涨。
王上与君侯,还是不同的。
“寡人与勇士同在!”秦王政执剑走来,注视叛贼,厉喝:“给寡人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