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祥符县县令吴清:唯有良民最好欺!
第130章 祥符县县令吴清:唯有良民最好欺!
祥符县县衙,前院。
县令吴清一声令下,十余名衙役外加十余名胥吏与三十多名农人打作一团。
当下的大明。
县乡村里胥吏与百姓发生殴斗并非什么稀有之事。
且绝大数殴斗事件都会被隐瞒下来。
因为斗殴之缘由,往往经不起细查,一旦上报州府,双方都会被重惩。
不多时。
便有数名农人被胥吏擒住,然后用绳子捆绑了起来。
吴清紧皱的眉头顿时舒展了一些。
他在祥符县已有四年,与百姓的斗争经验非常丰富。
这些老实巴交的农人若非有人挑头,绝不敢来县衙抢夺步弓。
接下来。
他只需将这些人全抓起来,该恐吓的恐吓,该关押的关押,另外说服挑头人周夫子,便能将此事压下去。
吴清知晓步弓造假是死罪,但他不得不这样做。
周边邻县也都在这样做。
若真依照朝廷要求,将周王府的田地全实测出来,该没收的没收,该收税的收税。
周王朱在铤虽不会说什么。
但暗地里却能让开封府大量佃户失业,甚至废掉大半个开封府的商贸,使得开封府从上到下的官员,谁都完不成考绩。
说白了,大明天下还是朱家的天下。
周王府虽没有兵权,但在开封府发展多年,实乃开封府的半个主人。
开封府近一半的底层百姓都在为周王府直接或间接打工。
周王府有太多不受朝廷责罚的办法,让开封府的官员与百姓难受了。
开封府若遇灾情。
靠州府、靠朝廷都不如靠周王府。
开封府的历任府官州官县官与周王府都是合作关系,而非节制周王府。
而今,让百姓分摊一部分周王府的田亩损失。
不但能使得周王府不予阻挠丈量田亩,还能使得实测田亩的数量不会减少太多。
可谓利朝廷、利官府、利周王府的三利局面。
至于百姓。
因数量较多,多分摊一些田亩赋税,乃是最划算的办法。
在张居正等人眼里,在河南清丈田地,是为了均田赋。
但在地方官的眼里,任务就是在一年内丈量完所有田亩。
什么方式快,他们就采用什么方式。
地方官府若严格依照朝廷的丈量田亩条例,就是与周王府对着干。
那是“杀敌五百,自伤八百”的打法。
河南行省辖下就藩于怀庆府的郑王、就藩于南阳府的唐王、就藩于汝宁府的崇王等必然也会暗中阻挠。
到那时。
不但丈田难行,河南还可能发生大乱。
完不成任务的地方官员们,就要遭殃了。
……
又过了一刻钟。
就剩下三名农人与紧紧攥着两把步弓的周夫子还未被擒住。
吴清向前走了两步,距离周夫子不足一丈。
其双手往后一背,面带微笑地说道:“周夫子,放下手中的步弓,咱们到后院茶室聊一聊如何?”
周夫子毫不犹豫,果断摇头。
他根本不相信这个在祥符县百姓面前总是“说话好听,但做事狠辣”的笑面虎县令。
“抓了!”吴清摆了摆手。
“吴清,你这个脏官,我要去府衙告你!我要去府衙告你!”周夫子扯着喉咙喊道,并举起步弓,打向冲过来的胥吏。
“砰!”
就在这时。
皂班班头石大年,趁周夫子不备,一脚踹在了他的腰上。
年逾半百的周夫子一下子倒在地上,疼得脸上满是汗珠,手中的步弓也都掉在了地上。
这个石大年,乃是祥符县出了名的恶吏,对待同乡父老,下手极为狠辣。
就在两名衙役要将周夫子捆绑起来之时。
从衙门外面突然奔来十余名兵卒,然后一名身穿绯色盘领官服、前胸后背缀以云雁补子的中年官员走了进来。
绯色官服,云雁补子,显然是四品官。
“这是发生了何事?”中年官员瞪眼问道。
吴清立即大步走出,行礼道:“祥符县知县吴清参见徐参议,这……这是一些刁民闯衙闹事,已全被抓起来了!”
参议,乃是省布政使的佐官。
从四品。
负责协助布政使处理政务,经常会代布政使巡视地方州县,且大多不会提前告知。
这位徐参议,便是年初从南京吏部主事的位置上调任到河南的左参议徐大任。
这一刻,周夫子的眼睛亮了,如看到救命稻草一般。
“徐参议,我们不是刁民,祥符县知县吴清私自改动步弓标准,欲少周藩田赋,增百姓田赋,那……那些步弓便是证据!”周夫子语速飞快地说道。
徐大任眉头微皱,看向吴清。
“吴县令,可是实情?”
“这……这……那……那……我……我……”吴清如嘴巴打结一般,根本不知如何解释。
徐大任环顾四周。
“将乡亲们全都解绑,带到后堂,先录口供,待本官知晓实情后再说。”
“是!”
众胥吏同时拱手,然后开始为农人们解绑。
周夫子与农人们都甚是兴奋,他们本准备去寻府官告状,没想到竟来了省官。
这下子,吴请这类脏官定然要被重惩了!
随即,徐大任大步朝着县衙后面走去,吴清等人紧随其后。
……
稍倾。
县衙三堂,东花厅。
河南承宣布政司参议徐大任瞪眼望向祥符县知县吴清。
“废物!此化田法怎就让百姓看出来呢?此事若传出,你必死!”
吴清一脸委屈。
“这些泥腿子,眼睛比步弓都准,他们对周王府的田地比周王府的人还要了解。不过,徐参议放心,假造弓步之事,不可能传出祥符县的,下官有办法对付他们!”
所谓“化田法”。
乃是一众省官根据河南现状,实施的一种“化田于民”之策。
因河南省内的宗藩过多,隐藏的土地过多,若较真执行,将损伤无数宗藩贵族的利益。他们田多,人口也多,花销的地方也多。
为了让他们不捣乱,继续帮助官府维持地方安宁。
一众省官决定让百姓替宗藩们分摊一些。
这就是百姓化田之策。
如此,宗藩们虽也割了肉,但没有那么惨,省官们又能顺利完成任务。
吃亏的只有百姓。
不然,宗藩们要如嘉靖朝那样,群起反对丈田,莫说一年,五年、十年都难以将河南的田地丈量清楚。
徐大任看向吴清。
“接下来,你打算如何做?如何才能让这些人不再闹事?”
吴清自信一笑。
“咱河南的百姓乃是大明两京十三省最老实听话的百姓,下官只需用他们的父母妻儿相威胁,威胁他们安全与生计,他们便乖乖听话了!”
“倒是那个周夫子比较拗,又无亲无故的,难缠一些,不过下官也一定能说服他,保证他不再开口言说此事!”
吴清与徐大任相比,只是个芝麻小官。
但在祥符县却是百姓的天。
他一句话,就能让这些农人步履维艰,让他们的田地以“合乎情理”的理由颗粒无收,让他们的家人亲眷,连当佃农的资格都没有。
许多百姓都不识字,甚至一辈子都不会走出祥符县。
吴清的一个决定,就足以让他们全家的天都塌了,故而他们不得不老实听话。
想要好好种地,不敢违抗大明法令的百姓,往往是最好欺负的。
徐大任微微点头。
“若遇到过于叛逆的,可以破例正常丈量他的田地,以防闹出大事!”
“下官遵命!”吴清嘴上如此说,但却不会这样干。
在他眼里,不能对底层百姓妥协一步,因为后者喜欢得寸进尺,他将田地当成荒地泥沼处理,都不会便宜百姓。
“此事,你便这样做吧,本官要离开了,切记,若出了事,便是你一人之罪,与省府无关!”
“下官明白!”吴清重重拱手。
徐大任连旁听都不愿旁听,就是不想担责任。
在官员们商定“化田法”时,县官们都已表态,哪个县出现问题,哪个县的县令就是主罪,与上面无关。
这也不是上面制定的策略。
很快,徐大任便带着一众属下离开了。
……
一个时辰后。
祥符县的县丞、主薄、钱谷师爷、刑名师爷齐齐出马,对农人们以威胁为主,讲理为辅,使得农人们不得不发誓保证,接下来绝不再言步弓之事。
他们若再敢言,他们的妻儿父母、田地屋舍都有可能出现意外。
这位一县之父母官,不一定能让辖下百姓的日子走向富足,却可以使得他们的日子愈加艰难。
这点儿,农人们都是见识过的。
既然知晓扳不倒对方,便只能选择妥协。
这时。
吴清来到了关押周夫子的县丞衙厅。
周夫子刚写完诉状,洋洋洒洒数千字,尽道吴清政绩之劣。
而当吴清出现在周夫子面前时。
周夫子瞬间愣住了,他以为吴清此刻定然已经被徐参与关进县衙大牢了。
一旁的县丞将诉状呈递给吴清。
吴清认真看完诉状,冷冷一笑,道:“文笔尚可,内容基本属实,可惜无用。”
撕拉!撕拉!
吴清将诉状撕的粉碎,扔在了地上。
这一刻。
周夫子瞬间明白,河南承宣布政司参议徐大任与吴清实乃蛇鼠一窝。
吴清看向周夫子。
“周夫子,你也是熟读圣贤书的秀才,怎会如此迂腐!”
“周王府乃是咱们开封府的靠山,若大动周王府,则开封府必乱,河南行省必乱,甚至许多佃农都将变成流民,你怎么就不能以大局为重,为此次河南丈田牺牲一下个人的利益呢?你太自私了!你们这些闹事的百姓,实在是太自私了!”
“本官调整步弓长度,是为了朝廷,为了开封府,为了祥符县,为了周王府,为了田亩丈量之策能顺利完成,本官心在朝廷,心在大局,而你的心里,只有小民!”
“只要你向本官承诺,不再聚众言说丈田步弓之事,只要你自今日起不再离开开封府,本官可以保证,下个月就能让你来县学担任教谕,保证你有一个体面的晚年!”
周夫子抬起头,面色阴沉地望向吴清。
“朝廷丈量田亩是为了均田赋,是为了实行一条鞭法,是为了减轻天下百姓赋税,不是让你们阳奉阴违,弄虚作假!”
“你是为了朝廷吗?你是不敢得罪周王府,是为了你的仕途,为了你的考绩,你是在与国策背向而驰,在做周王府的狗!”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要告你!告你们这些坑害百姓,欺瞒朝廷的无能自私之官!”
“不知好歹!”
“来人呀,将他押入县牢,待其后悔了,再来汇禀本官!”吴清非常愤怒地说道。
对待周夫子这种妻子早逝、唯一的女儿远嫁外省,骨头又非常硬的穷秀才,他还真没有办法。
县牢牢房内,阴暗潮湿。
周夫子有些恍惚。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河南的省官、府官为了完成“一年丈田完毕”的任务,可能都默许县官如此测量田亩。
他即使告到省里恐怕也没用。
他欲哭无泪。
此刻的他,只能寄希望于他那个在开封府府学上学的学生。
来县衙抢夺步弓之前,他向其写过信,让他将祥符县假造步弓之事,寻机会汇禀给当下身在开封府的巡按御史张简。
目前。
河南巡抚史孟重不可信,河南左布政使郑云蓥不可信,河南左参政安嘉善不可信,河南左参议徐大任依旧不可信。
整个河南府,唯有巡按御史张简算得上能代表朝廷的京官。
若他也默许丈量田亩可以这样做,将利益大幅度向宗藩倾斜,苦一苦百姓。
那说明朝廷也默许这样干。
若真如此,周夫子便只能选择告别这个世界。
……
三日后,周夫子已饿得饥肠辘辘。
吴清为了让他妥协。
每日只让他早晚各喝一顿稀粥,然后令狱卒端着酒肉问他:还告吗?
只要他摇一摇头,就能吃到酒肉。
然而,周夫子不但不妥协,还大骂吴清。
“不妥协!那本官就一直关着他,关到他疯掉或意外离世!”吴清无比气愤地说道。
他不敢明目张胆地害死一名秀才,但却可以慢慢将其折磨得离开这个世界。
直到此刻。
吴清都觉得百姓化田策是非常正确的策略,而周夫子顽固不化,想要害祥符县官员胥吏,想要祥符县的百姓过苦日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