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题壁诗,绝笔信,吾以吾命换清明
第113章题壁诗,绝笔信,吾以吾命换清明
腊月初五。
那份伪造的《万历五年春闱会试登科录》造成的舆论越来越大,使得朝廷不得不重视起来。
礼部经由小万历与内阁批准。
在贡院、国子监、顺天府衙、承天门外等地的公告处张贴告示。
宣告本届乡试完全遵循洪武十七年颁布的《科举成式》,明年春三月的会试也将遵循此成式进行,当下并未出现任何不公之处,禁止民间百姓造谣传谣。
然书生士子们并未因这一纸告示而停止讨论。
有人称,有举人已贿赂过可能成为会试考官的官员。
有人称,待朝廷确定考官人选,立马就会有人送重礼,使得考官鬻题。
还有人称,当下的锁院制已失效,一些考官可通过飞鸽传书或挖地道漏题,此种方式在江南地区已有人尝试过。
……
处处都是质疑朝廷的声音。
此“假登科录”甚至已传到南京,使得南京的举子们也都议论起来。
这也怨不得举子们质疑,当下的风气确实有些不堪。
但凡手中有钱、家中有关系者,都会私下走动,不图一定能榜上有名,但图不落人后。
别人有的人情世故,自己也必须有。
与此同时。
小万历向锦衣卫下达了死命令,要求他们务必在五日之内抓到伪造登科录者。
唯有抓到此人,将其严惩,才能将此事平息下去。
……
腊月初七,清晨。
北镇抚司内。
锦衣卫都指挥佥事、北镇抚司指挥使曹威顶着两个黑眼圈,来回踱步,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他几乎是一夜未眠。
前方墙壁上,悬挂着数张从文庙墙壁上揭下来的假《万历五年春闱会试登科录》。
若这份假登科录是通过刻书作坊印制出来的,哪怕是个黑作坊,他也能顺藤摸瓜,找到造假者。
但而今仅凭字迹,无异于大海捞针。
此造假者写的一手圆转遒丽的楷书,能看出其下大功夫临摹过赵孟頫。
除此之外,再无其它线索。
昨日。
曹威已让国子监的学正、教谕们帮忙,对照了今年即将参加会试的举人字迹,但一无所获。
对方若不是明年春应考的举子,那就更难找了。
就在这时。
一名锦衣卫快步跑了过来,道:“指挥使,有书生在天圣寺影壁上发现了那名造假者的题诗!”
说罢,他将一张纸条呈递给曹威。
曹威看过后,瞪眼道:“反了!真是反了!抓到此人,本官定要将他大卸八块,去天圣寺!”
……
这一刻。
集贤街西侧,距离文庙不过数百米的天圣寺。
已围聚了上百名书生士子。
天圣寺住宿便宜,又紧邻国子监与文庙,乃是许多书生士子的首选居住之地。
书生士子们围聚在寺庙前院的影壁前,望着不是昨晚就是今晨写上去的一首诗,议论纷纷。
此诗无名,共有六句。
内容是:
“青钱万贯锁天门,龙庭尽是鬻题人。”
“八股绳困青衿子,黄金榜首相公儿。”
“谁言登科论才高,你我文笼一微尘。”
题壁诗,乃是书生文人们表达情绪的一种方式。
寺壁、石壁、邮亭壁、殿壁、楼壁皆可写,多用于留念、赠友、思乡等。
但如此抨击朝政科举的影壁诗,却无人敢写。
此影壁诗,不遮不掩地道出了本届会试,朝廷官员受贿卖题、高官之子名列榜首的可能情况。
……
“这……这似乎是那个伪造登科录者的字迹,他……他是不是疯了这种诗都敢写”
“对,就是他,他的字迹类似赵孟頫体,莫非他就住在天圣寺”
“我猜,此人定是明年参加会试的举子,他为了科举公正,不惜提前控诉朝廷科举不公。”
“他这样控诉,根本不可能有实据,实乃诋毁朝廷,外加伪造登科录,待被抓到,必是砍头之罪啊!”
……
这时。
人群中突然有一人道:“诸位,此人冒着被砍头的风险,不断控诉科举不公,不一定能利己,但一定有利于我们这些想凭真才实学考中进士的举子!”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点头。
书生士子们都是聪明人,知晓此事引起的舆论越大,明年春的会试就越公平。
当即,便有书生士子前往寺庙外传播此诗的内容。
片刻后。
锦衣卫、北城兵马司的兵卒将整个天圣寺都围了起来。
对昨夜的寺中之人,挨个问询审问。
可惜。
因腊月天寒,天圣寺后半夜到清晨并无人在前院值守,无人知晓此题壁诗是何人在何时所写。
曹威命人对照寺中的人笔迹,也是一无所获。
很快。
此题壁诗便传遍了京师的大街小巷。
那句“八股绳困青衿子,黄金榜首相公儿”,引得许多落第举子共鸣。
更有甚者。
称自己曾遭胥吏宦官威胁索贿:若不交常例,不能保证你考上,但能保证你一定考不上。
……
紧接着。
此诗便传到了禁中、内阁与京师的各个衙门。
沈念知晓后,面色凝重。
此人整出一个“假登科录”或许是冲动而为,但又整出一首“题壁诗”,明显是要与朝廷对着干了。
他完全是不要命了!
……
近午时,文华殿内。
小万历在数名科道官的奏疏中,看到了这首题壁诗。
科道言官们称“假登科录”与“题壁诗”在民间造成的恶劣影响甚大,谣言四起,很多读书人都认为当下的科举是权贵子弟的青云梯,而寒门寒士十试九黜。
他无比气愤地说道:“我朝科举真有如此多的弊端吗书生士子们不相信朝廷,竟会相信这样的谣言!”
一旁。
沈念还未曾搭话,冯保便道:“陛下,这定然是某个寒酸书生因落第而怨恨朝廷,故而散布谣言,只要能抓到他,审查出他如此做的原因,此事自然能很快平息!”
沈念张了张嘴,并未开口说话。
假登科录与题壁诗确实是造谣,因为事实尚未发生。
但能在民间引起如此巨大的舆论且使得许多读书人产生共鸣,问题还是出在朝廷身上。
沈念在隆庆五年参加会试时,便遭受到南京一些宦官胥吏的刁难,索要常例。
若不给,他们甚至能在考试时,进行刁难。
当年,沈念的父亲也是出了常例钱的。
外加官场中有许多宦官胥吏打着朝廷的名义骗人称能偷出考题,导致很多书生士子认为,朝廷会操控科举,鬻题给一些权贵子弟。
而最爱做此等事情的,便是禁中的宦官。
此刻。
沈念若当着冯保的面儿讲宦官通过科举敛财,没有任何证据,冯保肯定不满,故而沈念选择沉默不语。
至于科举的公正性。
在沈念眼里,当下的科举还是相对公正的,不然他不可能在无权无势下能中进士,且成为了一名庶吉士。
不过,若今年是张四维任主考官。
张嗣修与吕兴周的考绩若还不错的情况下,被点为一甲的可能性非常大。
毕竟,当下的考题具有很大的主观性。
此二人的身份,确实会对他们的考绩产生巨大的影响。
小万历想了想,看向冯保,道:“编造谣言,诽谤朝政,煽惑人心,实在该死,再去催一催锦衣卫,让他们尽快抓到此人!”
“奴婢明白!”冯保拱手道。
诽谤朝政与煽惑人心,皆是死罪,甚至有可能连坐家人。
此人与朝廷对着干且引发许多读书人仇视朝廷,注定是死罪。
这一刻。
沈念较为疑惑的是,此人到底想要做什么,若言科举不公,此种不要命的匿名攻击、诋毁朝政,乃是最下等的方式。
……
当日午后。
京师内的街头巷尾几乎都是厂卫。
凡有传诵假登科录与题壁诗者,即使有着举人身份,也会被抓进诏狱严查一番。
国子监、贡院、文庙、翰林院、端门、以及文人经常聚集的地方都有兵卒巡逻,发现可疑者,便会立即审问,并对照字迹。
锦衣卫还悬赏三千两白银,抓捕这个造谣诋毁朝政者。
……
腊月初八,三更天。
甚冷。
一场悄无声息的大雪在后半夜覆盖了整座北京城。
大雪足足下到天亮方停,厚有近三尺。
五城兵马司的兵卒们迅速清理积雪,以保障长安街、棋盘街、安定门大街、崇文门里街等主街道可正常通行马车。
官员们上衙照旧。
这时。
皇城东北,教忠坊内。
顺天府府学的一个门子手拿扫把,打开了府学大门。
吱啦!吱啦!
褐红色的府学大门打开后,从缝隙里突然掉出一封信,门子捡起后,看到封面上面写着五个字:赵承砚绝笔。
“赵承砚是谁”门子面带不解。
这时。
门子看到府学教谕王松年从不远处走来,连忙道:“王教谕,我在门口捡到一封信,上面写着绝笔,您来看一看吧!”
听到“绝笔”二字,王松年的表情立马变得严肃起来。
顺天府府学的学生,这两年因入仕无望而寻短见者已不下五人。
他接过书信,看到封面的“赵承砚绝笔”五个字,对此名字不熟悉,但对此字体却感觉有些熟悉。
很快。
他打开信封,当看到里面的内容后,不由得大惊失色。
王松年朝着那门子道:“快!快去将后院的夫子与学生们都叫来,让他们立即前往顺天府文庙!写此信者就……就是那个撰写假登科录与题壁诗者。”
“啊”此门子自然知晓假登科录与题壁诗之事,当下全城的厂卫都在寻找此人。
说罢。
王松年便朝着顺天府文庙跑去。
顺天府文庙在安定门大街东侧,距离顺天府府学不过二百步,因崇教坊有个大文庙,故而顺天府文庙鲜有人去,一般都是顺天府府学举行祭祀礼仪的地方。
王松年在雪中迅速奔走。
他推开顺天府文庙大门,绕过影壁,赫然发现前面那棵堆满雪的老槐树上挂着一位身穿灰色布袍的老者。
此刻,老者已经全身僵硬,头发与胡须上满是冰碴与积雪,而在其胸口,塞着一封书信,还是那封:赵承砚绝笔。
“噗通!”
王松年跪在地上,将手中的绝笔信缓缓展开。
“顺天府生员赵承砚,以绝笔泣告于九阍之下。”
“吾本田间一芥,家徒四壁而志在青云,每闻五更鼓,辄起盥栉,燃竹灯以继晷……然八试秋闱无果…有司每阅卷,先观荐牍,后辨文章,考官视文牍如货贿,鬻爵卖官,势家子弟,冒籍跨考,垄断科名……”
“今以登科录、题壁诗令京师举子知,而后尸谏于顺天府文庙,为天下哭科举不公,伏望科场清明,寒士有光,若因循不改,吾当为厉鬼,击登闻鼓以诉于天!
……
“生员赵承砚绝笔,血泪并书。”
简单直白来讲此信的内容就是——
考了八次乡试都未曾中举的顺天府秀才赵承砚,埋怨科举不公,故而选择用假登科录、题壁诗与最后的尸谏,牺牲自己,为天下考生哭科举不公,用尸谏为天下人谋得一个科举公平的机会。
他在绝笔信里,重点提到了三点:关节贿赂、冒籍跨考、鬻牒纳粟。
这三点,正是当下科举中最易发生的事情,其中最后一点,还是朝廷许可的,有钱者是可以买一个监生资格。
尸谏。
是他对仕途的无奈,是对当下科举不公的无奈,也是最有力的反抗。
王松年念过赵承砚的绝笔信后,两眼已泛起泪光。
他对当下的科举现状也有所了解。
从上面看来,只是白璧微瑕,但从
他喃喃道:“这……这……这是以尸谏来控诉当下科举的不公!是用尸谏来为天下人谋得一个科举公平的机会!他不是罪人,他是勇士!”
王松年抬头道:“赵兄放心,我明白你的想法,我一定会让你这封绝笔信令天下皆知!”
就在这时。
顺天府府学的一众夫子与生员都跑了过来。
当他们看到吊在老槐树上的赵承砚后,都傻住了,有人甚至还喊叫起来。
王松年擦了擦眼角的泪,将手中的绝笔书递给一名夫子,道:“大家都看一看这封绝笔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