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辞章不工,天资愚钝,秉性难持,非

第108章辞章不工,天资愚钝,秉性难持,非史笔之器

十月初九。

即崔允赫、崔允俊兄弟入翰林院的第五日。

二人依旧是在史馆中听一众修撰议史议典。

他们如前两日一样,听得云里雾里,昏昏欲睡,可谓又是什么都未曾学到的一日。

近黄昏,翰林院,编修厅。

沈念将二人叫到跟前。

“你们是不喜在史馆议史议典吗为何这两日一言不发”

崔允赫眼珠一转。

他总不能称因对大明典史的了解过于短浅,对翰林史官们讨论的内容过于陌生,故而难以参与其中。

“先生,大明典史博大精深,我们在一旁聆听便已受益匪浅,接下来的两日,能否让我们在翰林院转一转不再布置功课。”

沈念岂能不知他们心里打的什么算盘。

他想了想,微微撇嘴道:“崔参判称你们乃是朝鲜国史馆的佼佼者,看来……看来贵国对修史之事不是很重视呀,罢了罢了……你们明日一早便随着刘孔目转一转吧!”

听到此话。

崔允赫在心中喃喃道:“翰林编修沈念之罪五:诋毁藩国不重典史,言辞不敬。”

修史立典乃国之要务。

沈念称朝鲜国对修史不重视,俨然就是在诋毁他们,是对他们国王的不敬。

当下的二人。

所有精力都放在凑够“沈念的七宗罪”上面。

沈念缓了缓,又道:“最后一日,本官将为你们安排一场考试,看一看你们这几日在翰林院的所学所悟,你们可以提前准备一下。”

“考试”

二人都是一脸懵,入馆五日来,他们几乎什么都没学到。

崔允俊拱手问道:“先生,不知最后一日要考什么内容”

沈念站起身,双手往后一背,面色严肃地说道:“本官若告诉你们,那还能叫做考试吗”

……

翌日。

在翰林院当值孔目刘园“连如厕都要陪同”的热情下,崔允赫与崔允俊兄弟几乎是在翰林院的藏书库转了一整日。

又是什么都未曾学到的一日。

放衙之后,二人实在无聊,便去了官妓、民妓的聚集地:勾栏胡同。

深夜方归,心情大好。

近子时,微醺的崔允赫回到房间,提笔写道:“翰林编修沈念之罪六:违抗圣命,一事未教。”

他们来翰林院学习,乃是大明皇帝的命令。

但这六日来。

沈念除了指使他们检阅抄录,便是让他们在史馆听辩论,一点本领都没有传授。

至于第七日的考试,估计又是纸上形式而已,故而二人给沈念拟了一条“违抗圣命”之罪。

……

崔允赫、崔允俊入馆的最后一日。

一大早。

沈念便为他们准备好了两套考卷。

考题不算多,且大多都是前几日修撰、编撰、检讨讨论的关于大明典史的内容。

但二人根本没有认真听。

只能绞尽脑汁,生编硬造,终于在午时前完成了试卷。

随后,沈念便令二人离开翰林馆了。

沈念喃喃道:本以为让他们一无所得很难,没想到竟是易如反掌,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

片刻后。

翰林院外的马车上。

崔允赫喃喃道:“这个沈念,乃是典型的沽名钓誉、尸位素餐之官,我若没猜错,他稍后便会去马学士那里邀功,称咱们已圆满完成翰林院的七日之学,一切顺利。”

“那……那今日……他还考咱们作甚”崔允俊疑惑地问道。

崔允赫望了望窗外,然后道:“我也是刚想明白,他出这个考卷,咱们答的都不好,他极有可能是为了防止咱们告他状,咱们若称他刁难咱们,他就会将这两份考卷拿出来,让咱们丢脸!”

“他真是坏透了!大哥,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哼!”

崔允赫冷哼一声,道:“他如此做,是在丢大明的人,丢大明皇帝的人,丢翰林院的人,我们便将他的罪行全部揭露,看他如何狡辩这一次,咱们兄弟二人要为大明朝廷立功,铲除一名尸位素餐之官了,大明皇帝一定会感激我们!”

……

稍后。

崔允赫与崔允俊回到会同馆大厅后,便开始认真撰写沈念的七宗罪。

一个时辰后。

会同馆,前厅内。

崔盖国、崔允赫、崔允俊父子三人分别落座。

“在翰林院的七日如何是不是受益匪浅给为父讲一讲你们都学了什么,为父今晚便要上奏谢恩,然后咱们后日离京!”崔盖国笑着说道。

这七日,崔允赫与崔允俊,大多都是五更天出门,近子时方归,且甚是疲惫。

崔盖国觉得他们定然学到了许多修史之法。

“爹,我们一无所获,被那个翰林编修沈念骗了,他不但刁难我们,而且也骗了大明朝廷,实乃是一个沽名钓誉,尸位素餐的不良之官,我们希望父亲能弹劾他,为大明除害,也为我们报仇!”

说罢,崔允赫将他写的“沈念的七宗罪”拿了出来。

崔盖国看过后,喃喃道:“视你们如胥吏,白昼偃卧公署,擅离职守,提前放衙、议典失仪……他真是好大的胆子呀,他的此番行为,已伤害了大明与朝鲜的宗藩关系……”

崔盖国想了想。

“年纪轻轻,因功倨傲,就是这个样子!走,跟着为父去翰林院,咱们找马学士讨回一个公道!”

“爹,咱们去寻大明皇帝,是不是更好一些咱们证据充足,大明皇帝定然会严惩他的,若是寻马学士,没准儿会包庇他!”

崔盖国摇了摇头,道:“还是先寻马学士,我们能打沈念的脸,但不能打大明朝廷的脸。”

……

近黄昏。

崔盖国带着两个儿子,气呼呼地出现在翰林学士马自强的学士厅。

“崔参判,老夫正准备命人找你,商量一番如何写翰林七日课的感恩奏疏呢!”马自强笑着说道。

崔盖国面色冰冷。

“马学士,恐怕无法写感恩奏疏了,你先看一看这个。”崔盖国将“沈念的七宗罪”文书,交到马自强的手中。

马自强拿起文书认真看了起来。

不多时便皱起眉头,然后朝着一旁的文吏,道:“速速将沈编修叫过来。”

“是,学士!”

接下来,马自强面色阴沉,一直都未说话,直到沈念来到他的面前。

“下官参见马学士,崔参判也在呢!”沈念笑着打着招呼,然而崔盖国面色阴沉,根本不理会沈念。

马自强将文书递给沈念,道:“子珩,你先看一看这份文书。”

当即,沈念便开始认真看了起来。

看完后,面色铁青。

没想到崔允赫、崔允俊二人不参与议典论史,竟是将精力全都放在罗列他的罪名上。

文书内,共列举了他的七宗罪。

其罪一:刁难藩国使臣,视使臣如文员胥吏。

这是因沈念在前两日命二人检阅抄录了一百二十多份文牍。

其罪二:白昼偃卧公署。

上面详细记录了沈念中午在编修厅打瞌睡的模样以及旁边还有几人能做证。

其罪三:擅离职守,违例提前放衙。

此乃沈念在第三日议典之后,提前半个时辰离衙回家。

其罪四:史馆议典失仪。

这是沈念在议史之时,官服仪容不甚端庄。

其罪五:诋毁藩国不重典史,言辞不敬。

这是沈念因二人在议史议典中一言不发,说了一句朝鲜国对修史之事不看重。

其罪六:违抗圣命,一事未教。

这是指责沈念这个七日之师,没有教授二人一点修史之法。

其罪七:尸位素餐,蒙蔽圣听。

这是沈念在第七日考核二人,意在做出一种当七日之师很辛苦的模样。

每一宗罪,皆有详细的说明,称沈念的行为,为大明官员摸黑,且破坏了朝鲜与大明的宗藩关系。

沈念看向崔盖国。

“崔参判,这是你的两个儿子写的”

崔盖国点了点头,正色道:“沈编修,你确有几分才能,但没想到如此不守官场之规,你这些行径,依照大明律,理应罢黜!”

说罢,他看向马自强,等待马自强给出一个说法。

马自强缓了缓,看向崔允赫与崔允俊。

“皇上允许你们入翰林,是求教的,是促进两国史官交流的,不是让你们罗织我翰林院史官的罪名的!

崔盖国一愣。

没想到马自强竟然率先指责自己的儿子。

“马学士,你太护短了吧!这七宗罪,若捅到内阁,捅到皇上那里去,恐怕你也将受惩,我们父子帮助大明惩戒尸位素餐的官员,难道有错吗”

马自强没有理会崔盖国,而是扭脸从书柜的文牍中找出来两份文书。

“崔参判,上个月十八日,陛下关心史馆官员身体,特准史馆官员白昼小憩,不超过一个时辰即可,你们所言的白昼偃卧公署,不算罪名。”

“其次,因沈念之子,尚在襁褓,经常哭闹,陛下特准沈念在完成公务的情况下,可提前半个时辰回家,持续到今年年底,你们所言的擅离职守,违例提前放衙之罪,亦不成立。”

“还有史馆失仪之罪,不过就是衣冠不整,根本算不得罪名。”

说罢,马自强将文书递给崔盖国。

小万历特准史馆官员白昼小憩与特准沈念可提前半个时辰回家的事情都写在上面。

至于史馆失仪,本就是牵强之罪。

眨眼间,七宗罪变成了四宗罪。

马自强从桌子上又拿起一份文书,道:“此乃午后,沈编修撰写的二位公子在翰林七日学的总结文书,你细看一番,便知其余四宗罪是否成立。”

这一刻,崔盖国父子三人都有些紧张,当即围在一起看了起来。

文书内。

沈念详细撰写了对翰林七日课的安排与用意。

第一日、第二日,检阅誊写案牍。

此乃修史官的基本功。

沈念需要知晓他们的基础能力后,方能确定教授他们什么。

翰林院的一名合格史官,一日至少能完成上百份案牍,然崔允赫与崔允俊二人加起来,两日才完成一百二十余份。

沈念对他们的评价是:辞章不工,下之下。

大明官学私学,评定学生考绩,一般分为三等九级。

上等,即上之上,上之中,上之下;中等:即中之上、中之中,中之下;下等:即下之上,下之中,下之下。

下之下,可谓是最差之流。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沈念欲让他们参与到一众检讨、编修、修撰的议史议典中,从中学习修史技巧。

然而二人几乎是一言不发,崔允赫开口了几次,所言还都是错的。

沈念对他们的评价是:下之中。

第六日,沈念称让他们跟着翰林院孔目去藏书库学习目录学,然二人只是闲逛,更可恨的是,入夜之后竟然去了勾栏胡同,半夜方归。

有锦衣卫在,沈念很容易知晓他们的行为。

至于第七日。

沈念以为他们可能是对前几日的修史内容,暗自记在心中,故而出题考试。

哪曾想,二人完全就是胡编乱做,得到的考绩评价是:下之下。

最后。

沈念给二人的整体评价是:辞章不工,天资愚钝,秉性难持,非史笔之器,宜更业!

直白来讲:压根不是做史官的料儿,建议转职。

但是——

沈念心善,觉得此等评价会破坏大明与朝鲜的宗藩关系,会令崔盖国父子三人脸上无光,回国受惩。

故而他建议,将总体评价改为:文心稍逊,天资尚可,秉性上乘,多加磨练,可为撰著国史之官。

如此,他们方便谢恩,皇上还会给予他们奖赏。

在三人快看完之时。

马自强将二人的考卷,将沈念批阅的二人前两日的文牍全都拿了出来,让崔盖国仔细观看。

稍倾。

学士厅彻底安静下来。

沈念撰写此总结书,本来是证明自己教了许多但对方没有认真学,也没有学会。

但没想到对方竟然整出来了他的七宗罪。

而今,这份总结书便是最好的反驳。

这些要传到朝鲜国,这父子三人的仕途不但会戛然而止,没准儿还会遭到重惩。

这一刻。

崔允赫与崔允俊都有些懵。

他们根本没意识到沈念为他们做了如此多的安排。

更没想到的是——

当他们看到翰林院史官们的平常考绩时,真是所有人每日检阅的文牍都不下百篇。

如此一比较。

二人两日完成了一百多篇,根本算不得被刁难,更算不得被视为文员胥吏。

关键,他们去勾栏胡同寻欢的事情也被扒了出来。

这种事情根本是瞒不住的,朝鲜国使团的马夫便知晓。

顿时,他们自己都觉得控诉沈念的七宗罪,皆不成立。

这一刻。

崔盖国的脑子转了一圈又一圈后,也全部明白了。

沈念的七宗罪,纯属子虚乌有。

真实情况是:沈念不但没有刁难他的儿子,反而是认真指教,但其两个儿子却一心寻沈念的罪行。

外加其子与大明的史官相比,确实是太差劲了!

更关键的是,沈念为了他们能回朝鲜不被惩罚,还替他们找补,尽量将评语写的好一些。

而他们却恩将仇报。

无端干预大明朝政,构陷大明史官。

这两个罪名若传到朝鲜国内,他们的国王能扒了他们三人的皮。

噗通!

崔盖国突然跪在了马自强的面前。

崔允赫与崔允俊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当即也跪了下去。

“马……马学士、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听这两个小畜生之言,冤枉了沈编修,沈编修为我们着想,我们却如此冤枉他,我们不是人,不是人,恳请马学士一定不要将此文书呈递御前,不然……不然我崔家就完了……彻底完了……”

崔盖国的眼泪鼻涕,眨眼间便都落了下来。

崔允赫与崔允俊都将额头贴在地上,身体一个劲地颤抖。

他们怕了!

此事可大可小,全看马自强的决定。

马自强缓了缓,听了他们近一盏茶的认罪声,然后拿起那份“沈念的七宗罪”文书。

撕拉!撕拉!撕拉!

马自强将其撕了个粉碎,然后道:“此事就算了,老夫依旧会按照沈编修的建议汇禀,崔参判,你应该知晓如何撰写谢恩奏疏吧!”

“我知道,我知道,多谢马学士,多谢马学士!”崔盖国无比感激地说道。

马自强并不讨厌朝鲜国。

只是讨厌崔盖国这种总是将“汉唐文化窃为自国之有”的人。

他笃定。

经此教训,崔盖国父子三人肯定不会再来大明京师了。

正所谓:得饶人处且饶人,他也并没有将三人整死的打算,此事可到此结束。

……

两日后,朝鲜国使团离京。

崔允赫与崔允俊趴在马车里,不停惨叫着,他们的屁股被打的红肿,根本无法起身。

接下来的路上,他们大概率还要挨揍。

这几日的经历,就像一场噩梦,他们甚至已觉得自己不适合担任一名史官。

……

此事对马自强与沈念而言,就是十月份里发生的一件极小极小的乐子事儿。

仅此而已。

经由此事,二人的关系也更加亲密一些。

若翰林侍讲学士申时行成长的慢一些或意外犯错,没准儿马自强这个翰林学士的位置,传给的便是沈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