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往南飞夏大雨

第21章 21

说是想睡,其实不可能睡得着,程南绝想一个人待着,又怕一个人待着,他衣服都没换,直接躺在床上,枕着胳膊愣愣地盯着天花板。

知道家里有人在陪着自己,让他此刻稍稍觉得踏实,可心里却又像刀劈斧砍一样疼得热闹,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

绕着避着十几年,上千万人口的x城这么大,却终究还是绕不开,就这么猝不及防地碰上了,那一瞬间心脏骤然停跳的感觉,让程南绝此刻想起来还会胸腔里撕扯般剧痛。

其实那些年他也经常在网上电视上看到程烽起的影子,毕竟是当地太著名的企业家,媒体上露面的机会太多了,但是程南绝几乎没怎么再见过他本人,他习惯了避免和程烽起同时出现在同一个的地方,他知道程烽起不想看见他,他没什么能做的,只能尽可能地不惹他生气。

其实也有过几次,程南绝在一些场合上隔着人群远远地看过程烽起,但是像今天这样直直地撞上,还是头一回。

这是他时隔二十年,再一次感受到程烽起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只是谁都说不清那是以什么关系和身份扫过的一眼。

父子吗?不是了,不管从情感上还是血缘上,他们早都不是父子了。

程烽起看见他的那一瞬间,神情淡漠,无波无澜,像是随意地掠过一个陌生人。

或者比陌生人还不如。

可是程南绝还是想叫他一声爸。

目光触及的那一瞬,他幼时的,关于这个人的记忆从脑海里“砰”地一声炸开,那些停止在他8岁的,关于曾经的家,关于父亲的画面,像礼花弹里色彩缤纷的亮片一样冲出来,铺天盖地将他掩埋。

他的妈妈名字叫顾念,却从来没顾念过对他的母子亲情,但是程南绝并不是没有得到过爱,他曾经,也是被爸爸抱在怀里亲得咯咯笑的孩子,也是被爸爸每次出差带回来的大大小小的玩具包围的孩子,他也曾天天盼夜夜盼地等着爸爸回家,跟哥哥一起给爸爸打电话时,用稚嫩的声音问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曾经不明白,比血还浓的感情,为什么能说断就断了,人心怎么说变就变,变得像石头一样硬。

后来在福利院过了几年,他觉得自己想明白了。

虽然看不懂那张亲子鉴定书上那些专业词汇,但是他大约明白了那张纸所代表的意义。

他不配有家,不配被爱。

那一切都不是本该属于他的东西。

——

李无争开了不到一个小时就赶回了家。

“怎么回事儿?好好地跟乔儿去吃饭,怎么就碰上了?”一进门,他压低声音心急如焚地问。

“x城就这么大,再怎么躲着避着,终究也有碰上的一天。”赵祈枫坐在沙发里,把玩着一个巴掌大的酒瓶,低声说。

李无争呆了半晌,问:“哥怎么样了?”

赵祈枫摇摇头:“还是那样,一到关于家里的事就自己憋着,什么话都不说。”

卧室里,程南绝的手机响了,程南绝接起来叫了声:“哥……”

李无争往门口凑了凑,竖起耳朵听着,回过头来小声用口型说:“临哥……”

程南绝在里面嗯了几声,又说:“没事,他们几个在我这呢……嗯。”

“……他怎么样……”程南绝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

“没什么情绪,也没生气,南绝,我主要担心的还是你。”

“哥……”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程南绝红着眼睛,问道:“你不恨我吗?”

“如果没有我,你好好的家也不会变成那样,你也不会变成没妈的孩子,这些年,也不会这么累……”

“你和爸……都应该恨我……”程南绝说得很慢,尽量不让对方听出自己声音里的哽咽。

“南绝……”

程南临叹了口气,低沉地声音透过电话传进了过来:“我从来没恨过你,从来没有,你怎么会认为那一切是你的错?你是我一奶同胞的弟弟,不管什么时候都是,这一点是任凭什么都改变不了的,南绝,你从小吃的苦受的委屈比我多多了,我心疼都心疼不过来,又怎么会有恨?况且纠结过去已经没有意义,我只想抓住现有的一切,你和爸都是我最珍惜的人,我不想再失去你们任何一个了,你明白吗?”

程南绝死死咬住牙,但粗重哽咽的呼吸出卖了他,他拼命试图平复情绪,可还是没办法。

“哥……”沙哑的气声伴着眼泪涌了出来……

卧室门外响起急促又小心翼翼地敲门声,李无争隔着门压低声音问:“哥,你没事儿吧?我们进来了啊——”

说着,他轻轻拧开门把手,把门往里推了推。

屋里没开灯,程南绝坐在床靠窗那一侧的地板上,头深深埋在胳膊里,手里还紧紧攥着手机。

窗子开着,风把窗帘吹地微微荡起。

赵祈枫他们静静地站在旁边,谁也没说话。

——

程南临没有告诉程南绝,其实那天晚上,程烽起问他,程南绝为什么这么多年不肯离开x市。

“天大地大,他哪里不能去?为什么非要留在这儿?”

“爸,是我不让他走。”程南临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想保住这个家,爸,我努力了二十多年,从南绝那么小,我那么小的时候,我就努力地照顾他,努力地为这个家做我力所能及的一切,我知道那时候一切都变了,可我不想放弃……我到现在都没放弃过……因为我不相信我妈会背叛这个家,我不相信南绝不想回这个家,我也不相信你不怀念以前那个家!”

程南临眼眶通红:“……纵使我再也没办法强求你们回到一个屋檐下生活,但只要你们都还在我能看得见的地方,我就可以当这个家还在,你们这么多年都不去看我妈,我自己去,你要和南绝此生不见,我这些年来就有意无意地在你面前聊一些关于他的事,让你知道他的境况,知道他做得有多好……南绝他,一边对妈怨恨一边对你愧疚,从他知道自己身世那天起他就一直觉得自己是这个家的罪人,他觉得自己是带着罪孽出生的……这个家死得死,走得走,散得散,谁都可以说不要就不要,那我呢?爸……我呢?”

程南临扭开脸,喉结颤抖着:“我不答应,爸,就算这个家想散,我也不答应,我不允许……”

程烽起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沉默地看着程南临泛泪的眼睛,良久,转身上了楼。

——

这一夜,每个人都无眠。

程烽起在窗子前的摇椅上坐到深夜。

他已经不记得多少年没见过程南绝了,当年的记忆还停留在他是个孩子的时候,可是晚上在酒店人来人往的走廊上,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那眉眼间,还是抹不去小时候的影子。

当年他知道程南绝不是亲生骨肉的时候,一瞬间心如死灰,转瞬间怒不可遏。

相伴十几年的顾念死了,用一死来告诉他,十几年的感情是一场欺骗,留给他一场,血淋淋的家破人亡。

他不知道那时的自己是怎么咬牙撑住的,只是无数个午夜梦回里,他会想起被送走那天,那个孩子撕心裂肺地哭喊着爸爸和哥哥时的那张小脸。

他曾经回忆过,为什么自己从没想过顾念会变心,为什么从没怀疑过程南绝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是因为他和程南临长得太像了吗?都太像顾念?是不是当年他对顾念的爱太深重,太矢志不渝,哪怕她亲口告诉自己这一切他都宁死不会相信,所以……

所以她便一死,再不留一丝余地……

后来程烽起变成一个面冷心硬杀伐果决的人,生意场上开疆拓土所向披靡,他没有再婚,只倾心尽力培养程南临。

二十年来,他斩断一切,不想再与过去有一丝瓜葛。

他觉得自己放下了。

但是有人没放下,比如程南临。

——

第二天李无争没来品茗山。

乔明飞知道他在程南绝那儿。

乔明飞也想给程南绝发个信息或打个电话,问问他还好吗,可他不知道以什么立场开这个口。

比起刻意疏远,他更不愿意给人特意去贴近的感觉。

辗转再三,他有些焦虑。

第三天下午,李无争终于出现在了施工现场,他各处转了一圈,见各项都进展顺利有条不紊,就回了办公室。

坐下没一会儿,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乔明飞拿着几个资料夹走了进来。

“李总,这两天你没在,有几个报表需要你签字。”

“辛苦你了,乔儿,先放这吧。”李无争笑着起身,拿着保温杯去饮水机接了点水,转过身时,见乔明飞没有要走的意思,正有点欲言又止地望着他。

“想问你程哥吗?”李无争笑。

“他怎么样了?”

“你干嘛不自己打电话问他?”

“我怕不合适。”乔明飞笑了笑。

“没什么不合适的,你给他打电话他高兴。”

李无争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别提那天的事儿就行,朋友嘛,约出来吃个饭什么的,聊聊天,没啥。”

乔明飞顿了顿,点头说:“好的李总,我知道了。”

李无争坐下,冲他摆了摆手:“你什么时候能把李总这个称呼改过来,叫声三哥,我什么时候心里就舒坦了。”

乔明飞笑了笑,没回答,转身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他没想过叫三哥。

工作是工作,他个人和李无争并没有什么私人交集,他习惯了跟人保持适当的距离,尤其不想把一些乱七八糟的因素掺和到工作中。

乔明飞觉得,如果叫了这声三哥,就意味着默认进入了他们的小圈子,尤其好像就等于默认了和程南绝的某种关系。

他不想那样。

潜意识里,他习惯把知道他事情的人视为不安定因素,时刻警醒着,他没办法坦然跟程南绝做朋友,哪怕心里也知道这个人不坏,但他就是不想被靠近,不想对任何人敞开内心。

程南绝是品茗山的老板,于公来说也是他的上司,完全避开不太可能,那么关系能尽量维持在相安无事点到为止的份儿上,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