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1)
大公子是谁?
天下有太多的人可以被称呼为“大公子”,王侯将府的第一个男孩儿,富贵人家的第一个翩翩公子,都可以被世人尊称一句“大公子”。
尹小匡被翻了个身,额头上鲜血淋漓,他双眼空洞地看着头顶上抱着他的齐与晟,突然吐了一口血,颤颤巍巍道,
“我真的……不敢了……”
昏了过去。
齐与晟也顾不上尹小匡说的那个“大公子”究竟是谁,尹小匡为什么又发疯,还有尹小匡惹他生气的种种。他见到尹小匡没有一丝生气地缩在他的怀里,心中的那根弦“啪!”地下子又断了,“宣太医!”
太医院都快成了承恩殿的御用医院,里面人人都知道承恩殿的四殿下养了个不省事儿的宠物,明明身子骨烂成渣,还天天挑战四殿下的底线,让四殿下下手无情,弄伤了身子再让太医来治疗。
齐与晟本意是让秦晓过来的,但是秦院使却在出宫省亲,正值休假期,所以只能请了其他太医前来给尹小匡吊命。可宫中除了承恩殿,外面都传的四殿下在殿里养的是个小丫头,殿帅带着新的太医前来的路上,特地叮嘱太医,到了承恩殿见到伊小公子,定不要对外宣张!
太医还好奇了为什么不能宣张,四殿下养小宠物的事情宫中人尽皆知,小宠物不听话大家也都略有耳闻,不就是个戳心窝子的主儿?又有什么不能说的!
到了承恩殿,太医见到尹小匡竟然是个带把儿的,当场懵了逼。
艹!这这这!这四皇子殿下,竟然养的是男孩儿?!
当今皇帝齐策多么憎恶断袖,天下无人不知,陵安城为什么酒色茶楼那么多,在供男孩儿的方面上却仅此醉仙坊一家摆在明面?除了尹老板,没人敢在齐策眼皮子底下光明正大舞男风!
齐与晟可是皇子啊!齐策的亲儿子!
这要是让陛下知道了自己最出色、最宝贝的儿子居然……
太医当场跪地了,药箱子都抓不稳,他看着坐在床边守着尹小匡的齐与晟,惶恐,感觉得到可能出了病房的大门,他的眼睛就好给自己的脑袋说拜拜了!
以齐与晟以前的做事风格,的确是会直接剜了见过他私密人的双眼,太医正在寻思着没了眼睛还要怎样生存,却听见前方的齐与晟突然急切开口,
“快!先给他看看!”
太医哀嚎了一句“这没了眼睛该怎么活啊!”齐与晟愣了半天,殿帅悄悄在齐与晟耳边低语,“殿下,您以前可是杀过不少窥探您秘密的人。”
“尹小公子,是个男儿身。”
齐与晟了然,挥了挥袖,
“本王不杀你,”
“也不剜你的眼睛。”
“但,”他站起身走到太医面前,居高临下道,
“床上的人儿,你要尽全力!”
太医连连磕头,
“臣,一定!”
有些事情可能真的是自己从前造孽造多了,风水轮流转,到头来那些不好的果全部都砸到了自己头上。以前齐与晟从来没觉得杀一个人或者杀一群人有什么不对,只要是对他不利,全部斩头,效果好速度快,他没有心,自然感知不到血液的温度。
可是现在却不一样了。
为了一个尹小匡……
他快要把自己前二十六年来建立起的原则全部推翻!
齐与晟坐在疏华殿的大堂内,疏华殿是齐与晟在宫中另一处居所,平日里接见地方臣都是在这里而不是承恩殿,这里起居用物一应俱全,膳食房茶水间居住阁都一一匹配。
现在承恩殿被烧,他们刚好可以暂且在这里住一段时间。
尹小匡在里面的暖阁躺着,齐与晟在暖阁外的大堂坐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已经过去了大半夜,太医指挥着医师们进进出出,齐与晟支着额头看着那一波波的人,眼睑下逐渐泛出一圈青色。
他就这么睁着眼睛,看了一夜。
第二天殿帅再次踏入疏华殿时,就看到齐与晟有些衣衫凌乱地坐在昨夜他退下时的那个位置,脸色不太好。殿帅想起来前不久齐与晟似乎才因为过度操劳而晕倒在刑部大牢一次,顿时有些心疼,揖手问齐与晟,“殿下,您先回去休息一下吧,这里臣替您守着便是。”
齐与晟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擡手一摆,
“不用。”
下巴上微微冒出来的胡茬很是醒目。
殿帅还是执意要齐与晟休息,他是真的心疼他的殿下,都不顾礼节和抗命。齐与晟心里烦,差点儿就要跟殿帅翻脸。
“殿下!”就在这时,暖阁的门被拉开,为尹小匡医治的太医匆匆忙忙跑了过来,跪在地上,
“伊小……伊小姐,醒了!”
齐与晟拂袖往暖阁走。
尹小匡躺在床上,只穿了件宽敞的白色里衣,里面全/裸,一道一道缠着错综复杂的白布。
两根纤细的小腿儿用结实的布条吊在半空中,动作挺尴尬的。
齐与晟一进入暖阁,就看到尹小匡呈一副要被人正面操的姿势躺在软榻里,睁着大眼睛,眼角红红的,脸蛋上还一堆擦红了的伤。
为什么,要这般屈辱?
齐与晟站在门边定了半天,其余的人纷纷退下,疏华殿的暖阁就剩下了他们二人,尹小匡不吱声,齐与晟好半天才回想起来,为什么那个活蹦乱跳的尹小匡,现如今却是以这种架着两条腿下半身大开、让外人一览无遗的姿态躺在这里。
是啊,这一切,不都是自己造成的吗?
那天晚上,自己没控制住酒力,亲自把人给操/成这样的。
他都受了那么重的伤……
然后,然后又发生了什么?
又被自己关了小黑屋,又被自己给折磨成这样!
齐与晟擡手,狠狠地砸了一拳门框。
尹小匡听到了声音,很困难地偏了偏头,见是齐与晟,突然露出了一个让齐与晟十分熟悉的傻笑,
“殿下……人家的菊/花、好痛痛……”
齐与晟的心脏就像是被人捅了一刀子似的,钻心的疼。昨天尹小匡在小黑屋里发那通古怪的疯,喊出来的那些称呼,让齐与晟思考了一夜。那些疯不像是简简单单因为他的逼婚而造成的,却似已经在这具小小的身体内,沉淀了很多年。
下意识的在害怕小黑屋,下意识地在恐惧什么人,下意识地在用折磨自己肉/体的方式,躲避。
齐与晟结合了尹小匡出了名的浪/荡,得出了一个让他要痛心到死的结论,他上前去,撩开衣袍坐在床边,伸出手。
尹小匡近乎是下意识地往里缩了缩脑袋。
但很快,又反映了过来,傻乎乎地往齐与晟手掌上贴。
齐与晟的眼眶有些红,他轻轻地摸着尹小匡被摩擦肿了的脸,声音有些颤抖。
“殿下……的手掌,好暖和呀……”
齐与晟问尹小匡,
“小匡你……以前是遭到过什么不太美好的对待,对吗?”
空气骤然凝结。
躺在床上的尹小匡眼睛中的那点点光瞬间灭了,天天浪里浪气的星星也落幕,他的瞳孔变得一片漆黑,里面似乎是无尽的深渊。
这样的尹小匡,让齐与晟又再次看到了那天在小黑屋里,要发疯撞墙的人儿。
齐与晟刚想要开口,避开这个话题,他觉得应该是了,尹小匡肯定是很早以前遭受过非人承受的暴/力,而且可能不是一两次。童年的阴影会造成巨大的创伤,日后才会用浪/荡来掩饰自己的伤痕累累。
这一点齐与晟自己深得体会,当年大哥齐与稷被杀,放火烧了整个凌河军驻扎地,他随齐策前去认领尸首的时候,看到大哥那具被烧的面目全非的骨灰残渣,着实给少年的齐与晟心里造成了巨大的阴影!
有时候齐与晟觉得自己变得残忍决绝,跟凌河军的叛变有很大的干系!
尹小匡长长的睫毛轻微颤抖了一下。
“殿下……”
“在说什么啊……”
他眼睛一眨,又恢复了那傻兮兮的模样,但吊着的腿却在颤抖,一看就是在努力控制情绪。
齐与晟深深吸了口气,用他能做到的最温柔的语气,摸着尹小匡的额头,“以后……不会再让你遇到那些事情了。”
尹小匡的眸子中划过一丝迷茫。
齐与晟继续说道,
“对不起,之前都是我一意孤行……我不了解你的过去,不知道你曾经受过的那些伤……”
“因为太喜欢你了,所以就想着让你嫁给我,却忽略了你的感受……”
尹小匡默默地听着齐与晟的表白。
齐与晟的眼睛往事翻了翻,努力让自己的语气不要太生涩,“童年遭那种罪,的确是会对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产生恐惧。对不起,那天晚上我、我就是跟刑部的人喝多了,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控制不住……小匡你要是不愿意原谅我那就不原谅吧,我会好好待你,你想拿我出气,伤好了、都行。”
“你不想嫁,那就不嫁……承恩殿修好后,你可以继续住。但……你嫁也好不嫁也罢,必须在我眼前。”
“我……要护着你。”
“一辈子。”
情话听多了就是上头,尹小匡静静地听着齐与晟放下架子后说的言语,要是换个人吧随便换成陵安城权势富贵人家哪家的千金小姐,听到四皇子殿下这番深情的告白,绝对都要心里开花美到掐人中。
可是,他却不是权势富贵人家的千金,他是尹小匡,整个陵安最浪/荡、传闻中敞开了腿就能让人干的妓!
“殿下……尹小匡突然咧开嘴笑了笑,“我,没有不愿意嫁啊……”
齐与晟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明明之前还说自己想要自由自在,不愿意被婚姻束缚,结果才过了两天,突然又愿意嫁了。
齐与晟问尹小匡,不要勉强。
尹小匡的眼眶一下子红了,他似乎是想到了很不美好的事情,小脸都耷拉了下来,带着哽咽说,“我没有不想嫁,我也没有不喜欢殿下……之前,的确是因为过去受到过的伤害,而不敢真心待人。我怕、我怕殿下将来会厌烦我,因为我曾经那么……”
齐与晟没想到尹小匡会突如其来的坦白心意,就像是突然被灌了口蜜似的,一下子甜开了花。但这蜜里却掺杂着冰碴子,甜中带痛。他一下子就心疼的要命,原来在尹小匡糜/烂的外表下,深深掩埋着的,是一颗被刺破的支离破碎的心。齐与晟如获珍宝地将尹小匡扶了起来抱在怀中,咬着牙发誓,“怎么会、厌烦你……以前的那些事,我不在乎!你放心,从今往后你的人生中只会有幸福,我齐与晟堵上性命起誓,一定会倾尽所有保你一生一世的快乐!”
这句誓言真好听,尹小匡开心地笑了笑,眼泪还在流,看起来挺奇怪的模样。
齐与晟问尹小匡有什么需求,他定会满足!尹小匡身体又开始疼,齐与晟连忙将他又放回了床榻上,尹小匡疼的呲牙咧嘴,还不忘回答齐与晟的问题。
“也没有什么要求啦……”
“殿下愿意娶我这种低贱身份的人……小匡已经很开心了……”
“就是……”
齐与晟问尹小匡,你说!
尹小匡仰着头,似乎是犹豫了一下。
齐与晟让他不要怕,都说出来,要什么他都给,要是不希望以女儿身,齐与晟现在就去昭告天下人,他四皇子娶的是个男儿!
尹小匡连连说不用不用,不用那么多事!陛下讨厌断袖,绝对不能让殿下难堪!他过了好半会儿,才用很小很小、很低微的语气,问齐与晟,“可不可以……以后不要回承恩殿了啊……”
齐与晟问,那你想住在哪儿?
尹小匡咬着嘴唇,指了指疏华殿暖阁的门,
“我喜欢疏华殿,地方小,温馨。”
小小一个住所,当然是难不倒齐与晟!齐与晟当即就准了,立马派人对外发布通告——以后找四皇子殿下议事,全部到承恩殿!
疏华殿,不得入任何外人!
尹小匡咧开嘴笑,下半身又疼开了,他小脸惨白地说自己好困,想睡一觉。
齐与晟说那你睡吧,我在这儿看着你。
就在这时,疏华殿门外传来一声请命,齐与晟问何事,外面的殿帅恭恭敬敬汇报道,“殿下,修复师说有要事要与殿下议。”
齐与晟脸色突然变了变,起身。
“那你……在这儿安安心心睡。”他伸出手给尹小匡的肚子上盖了一层绒被,“我出去一趟,马上就回来。”
尹小匡听话地合上了双眼,齐与晟又看了看他,听到他呼吸声逐渐平稳,便转身离开。
疏华殿的大门被关上那一霎那,躺在床上的尹小匡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咬着牙将两条腿从布套上抽出来,屁股落在床榻上那一刻,感觉就像是有人用钻子从他那个地方往身体内使劲儿钻木棍似的,疼到炸裂,不知道是不是又出血了。尹小匡翻身下床,近乎是爬着才能往前移动。
床榻对面是一座红木桌,桌子后方是一堵铺了木板的墙。木板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岁了,用到的木头也都是五十多年前殷朝还盛行的红楠木。
红楠木在殷朝末年就因为乱砍乱伐而灭绝,所以大暨开国后根本不可能出现此种木材。没错,疏华殿正是当年殷朝留下来的宫殿!
在新旧两朝交替时,陵安城的一半宫殿都被重新改造,像皇帝皇子皇妃们居住的大殿;而金銮殿疏华殿这种专门用于办公的,则得以保留。不光是因为这些大殿的建造时间要比起居的久、用材很多都已经成为古董,还有一点,这些殿里大多都有保留着历朝流传下来的文明古物。
疏华殿于殷朝,里面储存了不少贵重物件,新朝建立,珍惜文物都被取出来后,大殿归了齐与晟,但里面藏宝的格局并没有变。
齐与晟也拿疏华殿,放了不少重要的东西。
这些藏有四皇子殿下最珍贵之物的宝藏暗格,就掩盖在那木板后面的方格石墙内!
尹小匡剥开一丝窗帘,见齐与晟已经离开了疏华殿,他转身贴着墙,摸索到了木板的开关。
唰——淡绿色的墙板往两边褪去。
一大面灰色方格石块墙映入眼帘!
这些方格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个储物阁,上面雕刻着错综复杂的花纹,懂得暗格的高手都明白,这种花纹不规则的阁,肯定是有开启机关!
皇室的机关,又岂能让一个小小男妓知晓?当年殷朝铸造这类石块暗格的时候,就是请的天下顶级铸造师!后来齐策灭了殷朝篡位,还是花了好大的力气,网罗天下最精锐暗格破译高手,才找到了暗格的开启之道!
尹小匡解开胳膊上缠绕的白布,布条从指尖滑落,被咬烂已经上药的手指上还隐隐渗出一缕缕血迹。他不顾疼痛,将手放在那暗格的一个个方块上,像是看故人般,抚摸着格子上的纹路。
殷红的血液在那些纹路凹陷处抹过。
啪!
啪!
啪!
指尖划过的地方,暗格竟然奇迹般地全部弹跳开来!
他一个个摸索,仔细寻找,下半身因为活动又开始淌血,渗透了白布,尹小匡咬着牙,浑身疼的直冒冷汗。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忽然从最底下的一个小暗格里,扒拉了出来一块只有半截的玉佩,玉佩用上等羊脂玉打磨而成,已经有些岁月了,断裂处的上半部,掉了漆的凹痕隐隐约约可以看得出来用小篆刻了的字迹。
尹小匡呼吸一滞,颤抖着手,将从头到尾都插在他头上的那根白玉簪取了下来,打开玉簪顶部,滚落出一个也是只有半截的玉佩。
两个玉佩刚好拼接,上面的字连在了一起
齐与稷。
……
……
哗啦
暖阁外面的大厅突然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尹小匡心里一惊,连忙将玉佩掰开,塞回了暗格中。他慌慌张张将墙面恢复原样,吃力地往回爬,刚爬到床边,就听到暖阁的门被小心翼翼推开。
“小匡?!”
齐与晟发疯地大喊道。
尹小匡说自己只是想喝口水,嗓子哑,喊不动人,齐与晟懊恼自己的不细心,贴心地给尹小匡喂了水后,将尹小匡扶回了床上,重新绑好双腿,并又给他缠好了伤口。
“我回来拿个东西。”齐与晟低头吻了吻尹小匡的眉心,“你继续睡吧,有什么需要尽管叫我,我就在外面大堂。”
尹小匡软软地说好,齐与晟揉了揉他的头发,突然发现一直用来固定头发的玉冠上的发簪怎么不见了。他问尹小匡发簪掉了吗?尹小匡睁开眼,有气无力地说,“刚刚下床的时候绊倒了,好像掉在了地上。”
齐与晟转头往地面看去,果然是掉在了地上,只不过位置跟尹小匡爬床的地方还是有一定距离,他倒没想多,走上前去弯腰拾了起来,见顶端的环开了,顺手叩好,轻轻给尹小匡插回到头顶,“睡吧。”
齐与晟起身,去对面书桌上翻了翻,抽出来一张压在最底下的纸,擡腿离开暖阁。
尹小匡攥紧的手一下子松了开,汗淋淋的。他大口喘着气,心脏砰砰直跳,扭头,看了眼被他紧急情况下一脚踢到花瓶架子底的那半截玉佩,摸索着爬了过去。
齐与晟坐在疏华殿的正堂,面前摆着一幅字,是一封简单的家属,写在信纸上的。信纸应该是有一定的岁月了,边边角角都已经起了散开叉的裂痕。
纸上的笔墨,也已经有些褪色。
“这个是……?”站在桌子一侧的修复师,指着信纸,问齐与晟,“大皇子殿下的、遗迹?”
齐与晟低头看着那书信,缓缓点了点头,
“是的,”
“是皇长兄年少时期,留下来的家书。”
修复师问齐与晟可否拿起来一看,齐与晟嗯了一声,修复师小心翼翼捧起那信纸,晟怕给捏碎了。
他拿着打磨不平的琉璃片,一点一点放大纸面上的字。
齐与晟眉头拧成“川”字,转头看了眼桌面中央,桌子上除了信纸,还有一幅烧了大半的水墨画。
没错,就是他让修复师尽全力修复的那幅——大皇子齐与稷生前的画像。
画已经被烧的没办法修复了,修复师也真的是尽了全力,只可惜画的年岁久远,纸张都已经被风化到有些脆弱,加上上次尹小匡还砸了红墨汁在上面,清洗过后本来就使得画变得更加孱弱不堪。
现在经烈火一烧,哪还能补的回来!
但、是!
齐与晟望着画的上端,伸出手,一点一点抽出了压在画边缘的一张折叠起来的纸。
近乎轻微地小心翼翼展开。
那是一张用金丝布线缝纫了边框的协约书,边缘的保护层绣的针线并不是中原的手法,很多年前齐与稷还驻扎凌河时,曾经几次回陵安,给齐与晟带回来过不少边境的花料衣裳,有些是出自北漠商人。
协约书边缘上的针线纹路,正和当年齐与稷带回来的北漠衣物上的针线纹路一模一样!
这个协约,是从烧烂了的齐与稷画像的夹层里,发现的。
齐与晟将那协约摊平,放在面前,低下头来又死死地盯着上面的字——字体有北漠文字有中原文字,一笔一划书写规整,上面的内容并没有多么的让人惊讶,都是些十一年前凌河军和北漠开战前的会谈协约。
而真正让齐与晟瞪眼的是,
协约的落款。
两军会谈,代表殷朝的凌河军签署姓名是大统帅齐与稷,这个没什么问题,北漠那边签署的是北漠王的名字,也没有异议。
但,在北漠王潦草名字后面,却跟着几个工整的大字
会谈主持:穆旦那·库尔。
……
……
像是忽然有一只手,掀开了封尘了十二年的过往岁月!
穆旦那·库尔,这个问遍当今北漠整个国土,都无人听说无人知晓的名字,本来以为就是个为了刺杀而故意杜撰出来的虚假刻痕,现在却以这种方式重新映入所有人的眼帘。
“殿下,”修复师把齐与稷的文字放回到齐与晟面前,揖手汇报,“这协约上的字,的确是大皇子殿下的亲笔文墨。”
吴越最近是真的忙,跑断腿的忙,腐血花一案因为被北漠王之死而挤压,原本和他一起查案的四皇子殿下去了北漠王一案,腐血花的事情就全盘压在了他的头上。
陛下怀疑邵承贤,认为他私藏腐血花,并且拿腐血花造假流紫苏,但是却没有直接证据。齐策让吴越去查建国后十年来的账目录,坊间的所有商贾与朝廷做交易时,都会留下账,把所有的账都查一遍,总会能找出一点眉目的!
旧账都储存在博渊殿,博渊殿是皇宫内的书海,里面除了藏有典籍古卷外,历代的史官记载以及大大小小的关于朝廷的文字书目,都存在此处。
北漠王被刺杀后,皇帝老儿对腐血花一案催的更紧了,让吴越必须在七日内就查完与火/药燃料有关的所有账。左右仆射私底下对吴越吐槽,说一书殿的账目录,让七天查完,陛下怕不是疯了?压榨官员也没这种压榨法的!
这北漠皇帝的死,跟腐血花又有什么干系吗?
吴越温文尔雅地笑了笑,让他们不要多嘴。
齐与晟推开博渊殿的大门,让殿管给他调出来所有关于十一年前凌河一案的卷宗,他找了一处靠窗户的阅览案桌坐了下来,殿管命分管各类书籍的书吏连忙哗啦哗啦找全凌河案子的全部卷宗,恭敬地摆在齐与晟面前的桌子上。
“殿下,都在这里了。”
事关凌河一案的记录本来就不是很多,但齐与晟觉得还是有必要查一遍,他挥挥手让殿管和书吏都下去吧,这几天晚上都不要锁博渊殿了,他要连夜查案。
殿管低声道,
“近几日博渊殿的大门就没关上过。”
齐与晟随口问,怎么,还有其他人借博渊殿查案子?
殿管小声回答,是的,尚书令吴大人这些日子也在此查资料。
齐与晟突然就想起来,对!吴越也还在查腐血花!查腐血花跟邵承贤究竟有没有关联!
北漠王死时的凶器上,也有腐血花的痕迹!
即便是连续好几天日日夜夜地没命工作,吴越的衣着居然没有一丝凌乱。齐与晟在账目阁那一带找到吴越的时候,吴尚书令正好坐在九层梯架上,文邹邹地,仰头在书架上找着什么东西。
齐与晟刚走到距离九层梯架两米远处,吴越似乎就感应到了身后有人,找着书目的手停止了滑动,转过头来对着齐与晟不慌不忙揖手,
“臣吴越,参见四殿下。”
吴越真的是长了副让人看了就很心情平静的脸,齐与晟对宫中的大臣要官都没有任何好感,像是何匀峥邵承贤赵斯那一拨,若不是有重要事情,他根本不见。但对于吴越,他莫名的就觉得顺心。
那种与尹小匡捏准了他的喜好的柔和感,有着说不出来的相似。
齐与晟问吴越查的怎么样了,有没有什么新进展。
吴越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指着手里的厚厚账本,说,太难了,陛下这真的是在折臣的命啊……
他还斗胆问了齐与晟一句,殿下这是在查北漠王被杀案子吗?
齐与晟点头,吴越是仅有的几个知道北漠王被刺杀的作案凶器上检测出腐血花粉末的人之一,两人对了一下眼神儿,齐与晟转身去让殿管清了博渊殿里的所有人,并命关上了大门。
吴越抱着一本册子从梯架上退了下来,问齐与晟,“殿下是又发现了什么新的线索吗?”
齐与晟坐在案桌前,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并从袖子里拿出几天前在北漠王被杀现场,搜出来的那块玉牌。
“这个玉牌不是……”吴越在齐与晟对面坐了下来,望着那雕刻着“穆旦那·库尔”几个字的玉佩,皱眉,“不是已经被判定为,是刺客为了混乱查案人员的视线,胡乱造假出来的令牌吗?”
“北漠那边问遍了所有人,都没有听说过‘穆旦那’这个姓氏,一点儿痕迹都没有。若不是遭受整个家族以及相关人员的被抹杀,一个家族要是丁点儿历史痕迹都没有,那只能是这个家族根本没有在这个世界存在过!”
他说的就是那几日查案官员暗中与北漠官员核实后得出来的结论,齐与晟沉思了片刻,又从袖子中拿出了另一件东西,按着推到吴越面前,“本王在十二年前的皇长兄遗留下来的画像夹层里,发现了这个。”
吴越接了过来,展开,是一张封着金丝边的纸,纸片看起来是有些年岁了,所以他拿的小心翼翼。
里面的内容有中原文字有北漠文字,吴越看不懂北漠文字,但这张纸上的所有文字都是双语,包括最后落款的姓名签署。
吴越看到最后,双眼逐渐睁大。
“穆旦那……”
齐与晟阖眼,说,恐怕这穆旦那,并不是一个刺客为了掩埋身份故意造假的姓名,穆旦那,真实地存在过!
“但,若既然真是存在过的一个姓,不可能在史料记载里完全没有一丝痕迹……”吴越一脸不可思议,“小家姓氏倒也有可能被户部漏掉记录,但……只要是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家族,无论多么微乎其微,总该有人是听说过的。”
“可‘穆旦那’这个姓氏,北漠在民间展开了地毯式搜索询问,就是没有任何人记得,有这么个姓氏存在过……殿下现在却突然拿出来一张纸,上面一笔一划书写着‘穆旦那·库尔’的名字!”
齐与晟揉着太阳穴,接了他的话,
“而且,这个‘穆旦那·库尔’的名字,还是出现在北漠第一大副的位置上!”
吴越问齐与晟有头绪吗?齐与晟摇了摇头,实在是太乱了,现在他们能掌握的证据微乎其微,但这个“穆旦那·库尔”的再次出现,却仿佛在冥冥之中,给了他们一道引路灯。
“如果说……”齐与晟擡起头来,按压着额角的手指突然停住揉捏,“穆旦那的家族,当年是因为什么事,而被灭族了呢?”
吴越直接站起来,说不可能!一个家族就算犯了什么死罪、株连九族,也不可能一点儿痕迹都没有!穆旦那家族的消失方式那已经不是用灭族能形容的了,是直接将有关联的人员全部下了杀死之令,与这个家族有过鸡毛蒜皮小事接触的人也都给统统灭掉!就算要让这个家族从历史长河中,彻底抹消存在过的痕迹!
又是什么样的罪,才能让这个姓氏家族直接连存在过的人权都不能拥有!
吴越想不明白,齐与晟也找不到这样的滔天罪,两人坐在案桌前,灯下的落花掉了一片又一片。
“说说你的调查进度吧。”齐与晟决定换个思路,这件事除了‘穆旦那’,还有不少其他需要调查的,比如说插在北漠王尸体上那些箭羽尖端被测出来的腐血花。
吴越正好又在查腐血花跟邵丞相之间的联系。现如今两个当头之重的案子里,都出现了腐血花,而与腐血花最有关联的人就是邵承贤。
这些事,跟邵承贤,又会有怎样的联系?
吴越说他查的并没有什么不对劲儿,账目已经查到过半,根本没查出来邵丞相在此之前与腐血花有任何关联。
“有可能真的就是因为金矿山被炸,一时之急为了钱财,才开始用腐血花代替流紫苏?”吴越将他查到的资料推到齐与晟面前,“可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就算臣这边坐实了宫中的腐血花是从邵大人手中流出,也不能敲定北漠王被杀箭羽上的腐血花就一并是出自丞相府……”
齐与晟压着额角的手又开始动了起来,的确,就算坐实了邵承贤用腐血花替代流紫苏,也不能证明杀北漠王的那些腐血花箭羽就也是邵承贤的手笔。邵承贤没有理由杀北漠王,他为什么要杀北漠王?这十一年来北漠与中原关系稍微好点儿的,就是丞相府了……
“不过,”吴越突然对齐与晟开口道,
“臣虽然没查出腐血花与邵丞相的关系,但却发现了一个比较奇怪的事情。”
齐与晟停下揉着太阳穴的手指,
“你说。”
吴越的脸上露出一丝为难的面容,“可这件事……事关……”
齐与晟招了招手,“但说无妨。”
吴越深深吸了口气,站起身,对齐与晟恭敬揖手,“臣发现了一件看似不太相关的事情——邵丞相的私人金矿山的购买时间,正好是十一年前。”
齐与晟闭着的眼皮突然擡了起来。
“虽然没有购买的具体月份日期,但年份,正好是十一年前。”
“与凌河军被灭那一年,同年。”
“可当时的邵丞相,只是个小小五里州的知府。按照殷朝时知府的年分红来算,就算邵丞相的在全国做的业绩是第一,得到的朝廷分红最多——”
“他也根本买不起那么大一座金矿山啊!那座金矿山,当年可是南境占地面积最大的一座,价值千亿银两!”
窗外飘入的风忽地下子就将灯盏里跳跃的火光吹灭,夜色宁静,疏华殿内闲敲着棋子的人儿撚起一片落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