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陵崩楼非

第六十五章(下)

? 见他怒气冲冲地走了,连日来积压在淮钧身上的疲惫才稍稍舒缓了一下。他用了午膳,正想过去看陈璞的时候,传来太监响亮的声音:“圣上,莫丞相求见!”

他停住了脚步,回到座上,说:“传。”

莫丞相推门而进,“参见圣上!”

“莫丞相,不用多礼。”淮钧指一指旁边的红木椅,“请坐。”

“谢圣上!”莫丞相坐了下来,从胸襟里拿出一封信,双手递到淮钧眼前,“臣年老多病,恐怕日后耽误朝政,请求告老归田,恳请圣上恩准。”

淮钧没有接过信,莫丞相只好放在桌上,打算再开口的时候,淮钧比他早了一步:“莫丞相老当益壮,而朝廷正是用人之时,如今归田,未免太早。”

“圣上爱惜人才,是我朝之福。先帝在世时,曾经跟臣提及过圣上自幼聪慧,他日圣上入主朝堂,定会造福百姓。先帝对圣上寄予厚望,臣亦希望亲眼看到圣上再开盛世,偏偏这几天臣旧病复发,疼痛难当,才萌生退意,但求回乡静养。”

淮钧沉思了一会,依然不愿拿过桌上的信,只得说:“丞相忧国忧民,耽误了身体,朕马上请太医来为丞相调理一下。”

“圣上,请不要为臣忧心。”莫丞相制止了淮钧,慈爱一笑,道:“臣的左肺早年曾被箭所伤,落下了病患。先帝仁心,寻觅了不少良医为臣调理,可惜亦未见效用。”

听及此,淮钧也不好强留,但在伸出手拿过信前,还是再挽留一下:“如今朝势未稳,一旦丞相辞官,两派就不被制衡,丞相心如明镜,肯定明白。”

“纵然望王的势力布满了近半个朝堂,但圣上既然身居龙位,应当把这势力引为已用。这天下但凡是水,不论江河,都是顺势而流,圣上是真龙天子,掌天下大势,就算望王还有异心,恐怕也是强弩之末。”莫丞相顿了一顿,挑明来说:“况且望王一派不乏人才,而他们的政事见解向来以民为先,正好与庆王一派以国利为首的见解形成制衡,这也是先帝一直没有制止圣上与望王联群结党的原因。”

“可是党羽之祸,历朝可见,即使水顺势而流,但要是有心人蓄意拦之,怕且水就会改道而行,这不就是皇朝的大忌吗?”

“党羽坐大,凭的只能是圣恩,只要圣上两派都不偏颇,就难以成祸。”莫丞相看了淮钧的脸色一下,为了让自己安心离开,决定把心里的想法一字不漏地说出:“就以匈国一事为例,举朝上下都清楚镇远将军到底应否回守边关,只是庆王等人揣度了圣意,才会一再拦截艺王,对望王步步进逼,但是望王势力大减,回击无力。望王尚且是个祸患,庆王一派也不得不防。”

“如此听来,是朕错了吗?”淮钧言不由衷地问,他虽然尊重莫丞相,可是他一心要铲去诺煦的势力,也把永霆的一半虎符拿回来了,自然听不进莫丞相的话。

何况莫回川是诺煦身边的人,纵然莫丞相心系家国,但是也不能断定他不是为了儿子才出口护住诺煦。

“微臣惶恐。”

淮钧想了一想,把桌上的信收去了,再问:“那么丞相认为匈国之事,该如何解决?”

莫丞相直言道:“镇远将军。”

“别无他法?”

“江怀风。”莫丞相退一步说,但随即又说:“镇南将军是个军事奇才,战术百变,可是南蛮的祸害比匈国更重,而两地相距甚远,镇南将军一旦出征匈国,就会让南蛮各族有机可乘。”

“嗯,丞相言之有理,此事朕会再作考虑。”淮钧又问:“丞相亦提到朕该把望王的党羽引为己用,请丞相详说。”

“详说倒不必,就四个字,恩威并施。”

”那么丞相认为望王到底能不能留?”淮钧笑道:“望王仁德睿智,爱民如子,这些朕都知道,丞相就不必再提,朕只想知道丞相以为望王该不该留?”

莫丞相叹了一口气,答道:“臣只求圣上能留望王一命。”

这一次,淮钧满意地点一点头,他手指掐住信角,说:“请莫丞相好好休养,珍重身体,若往后朕在国事上遇到问题,还得找丞相回来分忧。”

“谢圣上!”莫丞相站了起来,正想告退,但话因淮钧忽然开口的问题而哽在喉咙里。

“莫丞相,留步一下,朕还有一个问题。”淮钧放开了信,手指在桌上敲了两下,沉着地问:“望王的生父,到底是谁?”

任莫丞相是见惯风浪、处变不惊的人,此时也被这问题惊倒了。

淮钧如此问,代表他知道了诺煦并不是先帝所出,但他既然还不知道诺煦的父亲,莫丞相认为自己不应该说。

淮钧又说:“就算丞相不说,朕还是有办法查出来。既然丞相求朕留望王一命,那么便不该对朕有所隐瞒,难道朕应该将一个身份不明的人留着吗?”

莫丞相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从口中说出了三个字:“陈逸云。”

“前陈丞相家的公子?”

莫丞相点点头,忽见淮钧勾起唇角,却没有一丝不悦,他就松了一口气。淮钧让太监送莫丞相出去,莫丞相一路走得提拔,没有异样,一直到了宫外,他才扶着墙,喘着气。

如淮均所说,就算今天莫丞相一字不提,他还是可以将陈诺煦的身世查出,所以莫丞相只能冒险把陈逸云说出,只希望减低淮钧的戒心。但是如果淮钧的戒心不减反升,那么他要将诺煦的身世查得清清楚楚的话,就会轻易多了。

结果是陈逸云的身份的却降低了淮钧的疑心,但是他却越想越不妥,一旦他再起疑心,就是更加厉害。他马上叫来南起,问道:“宋乐玉的事查出眉目没有?”

“当日过去天牢行刑的人销声匿迹了,微臣已经派人追查他的下落。”

“好。你再去查一下陈逸云的事,这事虽然难办,但你必须亲力亲为,不能让别人知道。”

“是!”南起垂头应了一声便退下了。

“圣上,不好了!”忽然有一个人冲了进来,他的脚步还没有停稳,气息也没有缓过来,就听他说:“陈璞晕了、他晕了过去!”

一听,淮钧再也坐不住了,他从座上跃起,急步地离开翠微宫,赶过来的阿福上气不接下气地紧跟着他。

他们到了昭和殿时,太医刚好为陈璞诊断好了,他让阿福等人一定要让陈璞吃一点东西,否则以陈璞的状况肯定挺不过几天。

淮钧命阿福跟太医去拿药,再端一碗热汤来,他自己则坐在陈璞的身边,倒是一个字都没有说,只是睁着眼睛看他。

只有陈璞还在他的眼底下,他才能安心一点。

因此,尽管他这几天都不能好眠,疲惫十分,但是他还是舍不得闭一下眼睛,连眨眼的次数也是十根手指可数。

静谧的寝房里只有陈璞轻微的呼吸声,却是不安稳、不平静的,使得周遭的空气阴沉地凝固在一起,十分局促,淮钧满脑子的思想都被抽干了,偏偏同时把一个逼迫陈璞吃饭的办法抽了出来。

要是如此逼迫陈璞,以陈璞的脾气,他再不情愿都会端起碗,吃一点的,但是陈璞这么的憎恨他,他怕一旦用上了这个办法,陈璞就更加不会原谅他。可是事到如今,只要陈璞不再折磨自己的身体,无论怎样,他都认了。

主意已决,但他还是摸了摸陈璞的眉眼,无奈地说:“璞儿,我该拿你怎么办?”

阿福把汤端来后,没有多留,就被淮钧赶了出去。

淮钧一指微微地分开陈璞的唇,再捧着碗,一勺一勺地喂着他。

晕了过去的陈璞比清醒的时候更加诚实,虽然他下意识还在抗拒着流入嘴里的热汤,以致一勺的汤至少有半勺沿着唇角滑了出来,但毕竟他饿了好几天,胃里的空虚感还是促使他喝了半碗汤。

“璞儿真乖。”淮钧放下见底的碗,暗自松了一口气。

陈璞不知自己是怎样晕了过去的,只知道在恢复意识的瞬间,他胃里不再空虚,像一个在黑洞里,临近死亡边缘的人重新获得光明。但是当他他睁开眼睛,在看到淮钧的一刻,他在现实中清醒了,他立刻捂住胸口,却抑制不住胃里的翻腾,靠在床边干呕起来。

见及此,淮钧的脸色马上难看起来,但他还是轻抚着陈璞的背,为他顺理气息,希望他好受一点。

过了一会,陈璞什么也吐不出,只得青白着脸,坐回床上。

他肯定淮钧趁着他没有意识,喂他吃了一点东西,他不是痛恨淮钧的举动,他痛恨的是自己,好像他一旦吃了东西,就成了一个罪人。

他身边的人受了难,他却活得这么好。

这个念头使他难受,激发起他恶毒的言语,正想怪责淮钧时,淮钧却比他早一步开口:“璞儿,我让阿福拿晚膳进来,你吃一点,好不好?”

陈璞想都没有想,也没有顾及淮钧几乎乞求的语气,径自摇头,又苍白着唇,狠心地说:“这一次我死不去,下一次就可以了。”好像只有这样的话,既伤了自己,又伤了淮钧,才能使他的心好过一点。

淮钧冷着一张脸,问道:“拿自己的命来威胁我,璞儿,你有很多方法,不要这样。”

“你用四皇子威胁艺王,五皇子又懂得用天宝威胁乐玉,望王就拿我来威胁你……”陈璞忽然一笑,而笑容是凄凉的,问道:“难道我用自己威胁你,不是最好的方法吗?”

“不要用我们的感情来当武器。”淮钧大吼道:“那是我们的感情!”

“对、我们的感情。”陈璞用那双原本明亮,但现在灰暗无神的眼睛盯着淮钧,里头是责怪、哀怨,悲伤。

感情是最好的武器,有多深,刀刃就有多锐利,如今陈璞和淮钧鲜血淋漓,都是被此所伤。

淮钧被他盯得心里发慌,无可奈何下,只得冷声说:“璞儿,你心地善良,如果你不想这昭和殿上下因为你一个人受什么处罚的话,你就乖乖地吃饭。”

陈璞不相信地问:“你用他们来逼迫我?”

“对。”

陈璞冷笑了一声,对于淮钧的狠心,他好像麻木了,所以他也不再多言,直接说了一声:“好。”

淮钧一听,不让陈璞有反悔的机会,马上叫来阿福,命他预备饭菜过来。阿福不敢怠慢,不到一刻,就端着一个木盘,上面放了一碗饭两个小菜,都是合陈璞的口味的。他把饭菜放好后,就退去了。

“璞儿,吃饭。”

这句话陈璞听得刺耳,像是一道命令劈到他的头上,他却只是冷笑了一声,然后落床,淮钧马上过来扶住他,陪他坐到桌前用膳。

一坐下,陈璞就甩开淮钧的手,接着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地扒着饭。淮钧本以为陈璞只是饿昏头,却越看越不妥。

陈璞干吃着饭,连咀嚼都没有,一进口就吞了下去。结果一碗饭很快就被他吃光,他立刻拿起另外一碟菜又是扒进口,再吞下。

当他拿起第三碟菜时,淮钧终于忍受不住地喊了一声:“璞儿,够了!”

但是陈璞没有停手,淮钧只好伸手,打算把那盘菜抢过,但是陈璞却拿着碟,跳离了桌子,直到他把菜都吃光,他才把碟子扔到地下,断裂成半,夸张地大笑起来。

他几天没有吃饭,又没有胃口,根本不可能如此急促地把所有饭菜吃光,于是他笑到一半,拥挤在胃里的食物就逆行涌到喉咙。

笑声骤然而止,他蹲在地上,把刚才吃过的东西一一吐出,难闻的味道马上充斥在寝房里,吓得淮钧拿出丝帕,蹲在陈璞的身边,打算替他擦拭一下嘴巴,却被陈璞推开了。

陈璞捂着胸口,说:“我吃好饭了。”

“你知道我不是要你这样吃饭。”

陈璞又大笑了几声,淮钧心疼地把他拥住了,强硬地,不让他挣脱开,也不嫌他身上肮脏,只是轻声地说:“璞儿,我不用他们要挟你了,你好好吃饭,等你有了精神,你怎么闹都可以,就是不要这么折磨自己。”

“等我有了精神,你一定会更不好过。”陈璞生气地说。

“好。”淮钧应了一声,再在心里补了一句--只要你留在我的身边就行了。

被闷在怀里的陈璞来不及反驳什么,就再一次呕吐起来,淮钧却半点都没有推开他,任他吐在自己的怀里。等到陈璞吐无可吐,淮钧才缓缓地放开他,然后叫了阿福进来,阿福一看到寝房里的混乱,几乎吓得晕了过去,但是房中恶心的气味又使他晕不得,他只能命人预备梳洗的用品,再拿两套干净的衣服过来。

淮钧柔情的看了陈璞一眼,陈璞只对上了一下他含情的双目,就迅速地别开了。这时候他们只想做任何事情让自己好过一点,但他们到底有没有好过了,他们也讲不清楚,好像有,好像没有。

☆、番外四 辞官归故里

? 莫丞相辞官的公文批了下来,不到三天,他就收拾好行装回乡。离京的那一天正是和风丽日、碧空如洗的好日子,一大早莫府就来了几个人,莫回川、诺煦和范绍谦自然要过来送莫丞相,没想到的是永霆还有李丞相也来了。

事实是李丞相念在与莫丞相同朝二十多载,虽然政见时有不同,但他也是惜英雄重英雄的,如今莫丞相率先退去,他一个感慨,便决定过来送他,但他自己又放不下一张老脸,只好逼迫永霆陪他过来。

莫丞相一看到李丞相就让几个小辈退避一下,他们说的话虽不是见不得人,但也免得令人多想。

“李丞相,多谢你来送莫某。”莫丞相客气地说。

“客什么气!”李丞相干笑了两声,尴尬地说:“一场同僚,难道不送吗?”

“这朝中就剩下你我待得最久,我们这同僚也当了二十、二十几年了?”

“二十七年。”

“对,艺王今年二十七,我们也就认识了二十七年。”莫丞相笑了一声,自嘲道:“看我这个脑袋,老了,就不中用了。”

“就算你老了,也比朝中的人精明多了。”李丞相叹了一口气,不解地问:“莫维阿莫维,没想到最后是你比我先走,你可记得当年自己说过什么?”

莫丞相点了一下头,他年轻时性格有些张扬,那时候他并不喜欢李丞相,在他眼中这普天之下只有范文厚能与他匹比,可惜范文厚无意为官,而李丞相这个连科举都没有考过的傻小子就入了朝堂。

当时的人都知道李丞相凭的是华、容两位贵妃的余荫,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更何况他的两个妹妹都蒙受圣宠。适逢那时候左右丞相先后去世,于是才华盖世的莫丞相和有两个贵妃妹妹的李丞相就被提拔了。

有些事人人都知道,有些事则不然。华、容两位贵妃之所以如此受宠,凭的是一双酷似陈逸云的眼睛。莫丞相心明真相,就更加不喜李丞相。

有一次他与范文厚在街上碰到李丞相,他就话中带刺地说:“文厚,往后要是给绍谦添一个妹妹,可是胜读十年书。”

范文厚人如其名,脾性温厚,只是笑笑不搭话,但是旁人已经窃窃私语起来,羞得李丞相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思绪收回来,莫丞相真诚地说:“那时候少不更事,请李丞相原谅。”

“没你那句话,往后我就不会发奋图强。”李丞相大方地说。

“那么希望莫某接下来的这句话,还是对李丞相有用吧。”

“请说。”

“宜走不宜留,李丞相,但愿莫某只是比你早几天离开。”

李丞相点点头,他已经不是当日初到京城的穷书生,莫丞相的话,他一听就明,可是此时他心里还没有定论,便仅仅说了一句:“多谢。”

“时间不早,莫某也是时候起行了,就请李丞相和艺王留步。”

莫丞相别过李丞相和永霆后,就在莫回川等人的陪同下,一起走去城门。

那时莫回川替莫丞相背着包袱,拉着马,两只手都握得青筋暴起,他觉得这是他这么多年来唯一为莫丞相做的事,但很快他就要把肩上的包袱,手中的缰绳递给莫丞相,不知哪日再见。而他虽没有明说,但是熟知他的诺煦和范绍谦都知道他心里万分不舍。

到了城门的时候,莫丞相停住了脚步,凝视着莫回川,等待他把手中的东西递给他。一等,就是一刻钟的时间,诺煦和范绍谦各自别过脸去,再退了几步,留一个位置让他们父子俩说话。

莫回川一言不发,莫丞相只好叹道:“川儿,当年爹不顾你娘的反对将你送进宫,你选择继续留下,爹也不会怪你。”

“爹,孩儿不孝。”莫回川愧疚地说。

“是爹将你送到望王身边,你没有不孝,反而是爹对不起你娘。”说到此处,莫丞相不由来双眼一湿,又说:“你进宫的时候才四岁不到,你哭着要爹和娘抱,爹却把你抱进了宫……”

他的话未完,莫回川就抱了他一下,含泪地说:“爹,路途崎岖遥远,你好生保重,下辈子孩儿再为你和娘尽孝。”

得了这句话,其他的都变得多余了。莫丞相拍了拍莫回川的背,接着拉开了两人的距离,然后喊了一句“望王”,把他叫到一边,再说:“你曾经问过我,为何我与文厚要把回川和绍谦送到你的身边,你现在还想知道吗?”

“请莫伯伯告知。”诺煦恭敬地说。

“我与文厚有负于你的父亲,这是我们唯一能为他做的事。”莫丞相顿了一顿,仰望着碧蓝的天空说:“但当年是你父亲负了先帝,念在先帝对你的养育之恩,你不要再怪他一直瞒着你父亲的事。”

这些话要是让年少的诺煦听到,他一定要寻根究底,但是他经历的是多了,就明白不是每一个人都想把往事翻起。莫丞相把儿子送到他的身边,正如他曾经因为自觉有负于淮钧而把陈璞送了给他作伴。

他也曾经恨过先帝,只是现在已经不恨了,他亦不想知道自己的父亲到底做过什么,他永远记得先帝叮嘱过他,他爹是一个好人,有这一句就够了。

他微微颔首,说:“谢谢莫伯伯。”

莫丞相走到范绍谦跟前,眼神尽是叹惜和关切。范绍谦的父母早亡,弟弟下落不明,任莫丞相用尽方法都找不回来,甚至当年还发生了那件事。莫丞相可怜他,当年跟先帝大吵了一架,但最后又不得不为先帝痛心,只能睁着眼睛看范绍谦伤心欲绝地离去,流落在外。

他不想再提起范绍谦的伤心事,事到如今,他只能给他一句:“绍谦,你爹在天之灵一定会为你感到安慰。”

“绍谦知道。”范绍谦的脸色还略显苍白,但比起前几天已经精神多了,他说:“请莫伯伯万事小心。”

“好!”莫丞相扫了三人一眼,“你们就送到这里,不必再送了。”

莫回川正想说什么的时候,莫丞相已经一脚踏着马镫,骑坐在马背上,挥一挥鞭子,就扬长而去了,剩下扑面的灰尘,等到他们回过神来时,莫丞相已经在千里之外。

诺煦和范绍谦对看了一眼,正想安慰莫回川的时候,莫回川已经转个头回去了。

莫丞相骑着马,一直往西边走,直到到了一个广阔的草地才下马落地,拉着马继续往前走。那里绿草如茵,微风轻拂,野黄花长得遍地都是,生机勃勃。再往前走,景色未变,却多了两个并排的墓碑。

一个是陈逸云的,一个是他夫人的。

陈逸云的死是先帝心里一个打不开的结,莫丞相一直记得陈氏一案之后,陈逸云死在牢中,先帝是如何硬撑着自己,直到找出了私自动刑的人,直到还了陈逸云一个清白,直到陈逸云的后事安排妥当了。

这里是一个风水宝地,原是一个富商的,而先帝却执意选了这里,因为这里环境僻静,离京城也近,最后先帝私下命莫丞相把这块地买来回来。不到一天,莫丞相就把地买了回来,用的手段有些不光彩,但是为了这个故友,也为了先帝,莫丞相就顾不上什么了。

把地买回来后,先帝却陷入了挣扎,他不知道该不该把陈逸云和他的夫人葬在一起。他挣扎了一天,接着把范文厚和莫丞相都叫进宫里。

他哑着嗓子说:“文厚、阿维,逸云他爱的是向晴,对不对。”

范文厚和莫丞相答不出话来,一直听着先帝说,结果先帝还是决定把他们安葬在一起,正如陈逸云成亲的时候,先帝也仅仅问了陈逸云一句:“你爱向晴,是吗?”陈逸云说“是”,先帝就祝福他们了,只是事后他拉着范文厚和莫丞相喝了一整晚的酒。

莫丞相各鞠了一个躬,然后站在陈逸云的墓碑前,说:“逸云,阿桓也去了,他去的时候还喊着你的名字。”他顿了一下,轻骂道:“你大事糊涂,感情也糊涂,要是下辈子碰到阿桓,你不喜欢他的话就不要再跟他认识了,免得你们都受罪。”

他多站了一会儿,就继续往前走,不远处,又是两个墓碑,那是范文厚和他夫人的墓碑。范文厚出事之后,先帝和他都决定把他们葬在同一个地方。

当年一听到范文厚出事,莫丞相的情绪极其低落,那时候他就想过辞官归乡,最后当他拿着请辞到了翠微宫,看着先帝仿佛老了几岁的样子时,他终究交不出请辞,他知道只要他一走,先帝就会支持不住。

那天他与先帝只是相对而默默地坐了一个下午。

莫丞相来到范文厚的墓前,忽然想起了他们初见的那一天,很遥远但是又很清楚。

莫丞相原是一个穷乡僻壤的小伙子,可是他的名声很响,是当地有名的小天才,于是他冠礼未到,就被知府举荐到京城的书塾,预备应考科举。

但是那书塾的学生多是京城中的名门望族的弟子,而莫丞相是一个穷小子,不可能不被排挤。但是就算被排挤,他也熬得过,熬不过的是他带来的钱用完了,没有钱交付客栈的房租。

当时他被客栈里的老板驱赶,客栈里也有几个书塾里的学生在喝茶,但他们只是想看他的笑话,可是当他的东西被扔了出去的时候,外面有一个人替他收拾回来,更替他付了房租。

他正想说什么的时候,那人先开口了:“莫维是吗?”

莫丞相点一点头。

“我是范文厚,这点钱你他日再还我吧。”范文厚微笑道:“以你的才智,差的不是这些钱,而是一个科举。”

莫丞相当时还不是丞相,但是范文厚的名声很响,没想到竟是这个名满京城的才子帮了他一个穷小子,也是这次的际遇,使他们成了莫逆之交。

一旦起了一个头,往事就迸发而出,他越想越无力,最后坐了在范文厚的墓碑前,按着发疼的左胸,无声的落下泪来。

那一年,他和范文厚事机败露,被埋伏了,虽然逃脱了,但两个人各中了一箭,他中了在左胸,范文厚则在右腿上,但是他们的第一个反应是仰天长笑,因为他们成功了。

等到黄昏染天,莫丞相才从地上起来,低着头说:“文厚,我走了。”说罢,他就拉着马,想着夕阳离去了。

他来的时候孑然一身,这么多年里,他曾经想过自己终于不是一个人了,没想到三十多年过去,他回去的时候也是孑然一身。

故乡里没有人等他,不知远方有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