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陵崩楼非

第十八章

? 淮钧坐在书案前,案上是一张洁白的纸和泛黄的书册。他手握着狼毫笔,眼盯着书,脑海却被陈璞与诺煦占据着,一字都记不下。他的头颅彷佛被针刺着,一双剑眉不自觉地皱起来,手紧紧地握着笔,指头开始泛白,心中积压着一股闷气,使得他不好受。

——璞儿、璞儿,你到底在哪里?

他回来已经有一段时间,但是依然不见陈璞的踪影,他不能不把陈璞的行踪与诺煦今早过来的事情联系在一起。

——大皇兄何以过来找璞儿呢?璞儿甚少离开昭和殿,他是不是跟大皇兄去了什么地方?

——天牢。

有两个字以突袭的姿态刺入他的脑袋,他立刻就肯定了这个想法。

“啪”的一声,他手上的狼毫笔断裂开来,他低头看着自己过份用力而青筋暴现的手,思绪也随即紧绷起来。

——如果璞儿知道明珞已死,他会否将所有的错都怪到他的身上?

“好端端一枝笔,怎么断了?”陈璞明朗的声音在淮钧的面前响起,淮钧擡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陈璞那抹一如既往的笑容。

“想事情想得太入神,没有注意力道就断了。”

“你的力气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大?”陈璞嘀咕着,然后走到旁边的漆木书柜,从左边的抽屉中拿出一枝全新的狼毫笔,递给淮钧:“用这枝吧,别再太入神了。”

淮钧接过笔,目光对着陈璞依然温和的眼睛,心里悄悄的舒了半口气。

他没有去天牢,又或是去到的时候永霆已经带着明珞离开了,否则他不会如此平和,但他还是想要一个确实的答案,便握住陈璞的手,温柔地问:“刚才去了哪里?”

“没有,只是随便走了一会而已。”

诺煦的到来的确打乱了陈璞的心,他一路冒雨地走,雨滴在他的身都湿透了,思绪一直在纠缠和纠缠。直到雨停下来,阳光重新拨开白云,天空一片蔚蓝,疼痛的心从混乱中平复,他坚决要相信淮钧!

他一路不断地告诉自己,淮钧是不可能再骗他的。

“我还以为是大皇兄找你有事。”淮钧微笑道。

陈璞澄澈的双眼闪缩了一下,视线左右的游移着,不敢直视淮钧,“望王是早上过来的,我们聊了几句而已。”

就凭他这个动作,淮钧就更加肯定事情不会是聊了几句这样简单,只是陈璞不愿意让他知道他们聊了什么。想到这儿,淮钧的手又用力了一点,陈璞被他的力道吓得僵直了身体。

“怎么这么大力?”陈璞小声地抱怨,再小心翼翼地将惊慌藏在眼底。

淮钧连忙反应过来,将手松开了一点:“怕你会走。”他将陈璞拉到膝上坐下,紧紧地搂住他的腰,埋首在他的颈窝,耳语道:“要是大皇兄要你跟他走,怎么办?”

“傻瓜。”陈璞不禁失笑,“他要我走,我也不会跟他走。”

“可是我就是害怕。”淮钧指了指自己脸,说:“你亲亲我,我就不怕了。”

陈璞笑了一声,却没有亲他,而是说:“我让你亲,你不要害怕。”

“好吧。”淮钧在陈璞的脸颊上落下一个吻,“可是我还是害怕,怎么办?”

“你害怕什么?”陈璞握着淮钧置于他腰间的手,许诺道:“淮钧,你要相信我,我怎么可能不要你而跟他走呢?”

“好,让我再亲亲你。”说罢,他就情不自禁地吻上他的脸,这一次,他还伸出舌头舔了他一下。

突然,他拉开了陈璞。陈璞错愕地看着淮钧,还未反应过来。然而下一刻他就明白了,门被推开,一袭青蓝走了进来,淮钧是逼不得已才推开他的,所以他也用手背抹干脸上的一处湿润,默默地退后了几步,松了一口气。

同时,一股难过涌现而来——果然,他们的爱是见不得光的。

“陈璞参见五皇子。”他恭谨地向眼前青蓝衣的男子弯下腰身。

进来的人就是淮钧的五弟--乌旻轩,他的脸依然青涩,一双眼却流露出世故的疲态,单看眼睛的话没有人会相信他竟比起明珞还要小两个月。

旻轩一眼都不看陈璞,只是沉声下令:“你先退下吧。”

陈璞瞥了淮钧一眼,见他点点头,就欠身退去了。

“怎么提早回来了?”淮钧慈爱地问。

说到旻轩,他从小跟明珞的感情最好,然而随着长大,他就转而跟在淮钧的身边,直到两年前他执意出宫游历。这些年来,能够与淮钧称得上兄友弟恭的就只有他了。

“本来打算多逛一会儿,不过突然没了心情,就干脆回来吧。”旻轩撇了撇嘴,没有道出心情不好的原因。

“早点回来也好,帮忙打点一下知兰的婚事吧。”

“知兰出嫁,自有一群宫婢媒人打点,我一个男子可以帮得上什么忙?”但是对于知兰嫁到羌国,旻轩倒有一个疑惑:“父皇怎么可能要知兰嫁过去?”

淮钧大约将事情说了一遍,由知兰撞破永霆和明珞的事,到圣上勒令他将二人分开。

听着听着,旻轩的眉头就不禁皱起来,当听到圣上为了保着永霆而舍弃明珞时,他的心□□了一下,慌忙问道: “明珞现在怎么样?”

“二皇兄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放开他,他……自尽了。”淮钧不忍地别过头去。

“明、明珞……”忽然有什么堵住他的心,他想大喊出来,却什么都喊不出。

他和明珞自幼一起长大,虽然后来疏远了,但他依然视他为最亲近的人。料不到才两年的光景,他和永霆竟然又是这样的关系,他竟然因为这个关系而死了!

他握住自己的拳头,咬住下唇,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你应该明白的,旻轩,父皇只要二皇兄相安无事。”

“我知道。”他沉声应道,心里忿恨地想,如同圣上只要诺煦平安地活着。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沉重地呼了出来。这宫廷之中的人情冷暖他老早就明白--明珞,你早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平静下来后,想起回宫途中的一件事,他徐徐地启口,问道: “皇兄要选妃了吗?”

“什么?”淮钧震惊地看着旻轩。

“京城的人都在谈论瑜王选妃的事……你不知道吗?”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百姓们能够谈论这件事,必定是皇宫里放出去的消息。然而,诺煦封王多年,何以圣上会先为他选妃呢?

还没有想得到答案,心头就被忧虑占据了。

——要是选了王妃,璞儿该怎么办?

“这件事以后再谈吧。”他睨向窗外,心情一下子变得烦躁,便不再说话。

旻轩懂得淮钧是在记挂着陈璞,然而当他想起了明珞的死,他就握紧拳头,他不会让淮钧重踏明珞的覆辙,他看好的人不能因此而自毁前途!

五月的南华山是一片盎然的绿,青绿的草、嫩绿的叶、墨绿的树,有几朵黄花灿开在这片绿之中,猛烈的阳光照出了极好的风景。偏偏风景再好,都不能为到断肠人解一点伤心。

永霆固执地抱着那具早已僵硬的身体,眼眶中的泪水压止不住地流淌着,簌簌地打在明珞青白的脸,还以为温热的泪珠可以溶化得了他的冰冷,他就会醒过来对自己灿烂一笑。

“明珞,趁你现在睡了,我才来跟你说吧,不过皇兄不会说话,你听懂就好了。”他哑着嗓子,轻柔地说,怕自己的粗鲁会吓到怀中的人, “你说皇兄不是真的这么喜欢你,这是不对的。当日母妃将你抱过来时我就决心要好好照顾你,那时候你才刚出生,你踢着腿在母妃怀中大吵大嚷,一张脸皱着、脸上都是眼泪来的,惹得母妃的脸色十分难看,而我却嚷着要抱你,母妃受不了我和你的烦人,就把你丢到我的手上。我不会抱孩子,但你落到我怀里就没有哭,反而咯咯地笑了起来,你那时连牙都没有长出来,怪难看的,可是我听你笑心就软了,我告诉自己今后都不能让你再哭。”

“但是我却做不到……”永霆靠在明珞的身上,用力地哭着,似乎要将明珞今生为他流过的泪都一一还回给他: “是我害到你,是我给你的感情害到你,我明知道这座宫廷容不得我们,我就不应该执起你的手,我是放不下的了,从第一次牵住你教你走路的时候我就放不下的了,所以你问我为何不放手,是因为我……是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如何放手,要从哪里开始收回自己的手……”

“明珞,我知道你是为了让我安然无事才说这样的话,才……我都知道的,那几天我见你哭,我知道的你手很痛,我知道你在害怕,但我竟然什么都不能为你做……”

“明珞、明珞……”

永霆黝黑的大手握住明珞的白嫩,五指紧紧地扣住他的掌,指环的坚硬堵住了他的心脏。

他将指环送了给明珞,他们应该还有很多日子要一起过的,明珞应该戴着他送的指环开心地过下去的,何以事情会落得这个田地?他愤怒地想,一切都是乌淮钧做的好事!要不是他,明珞怎会连丁点的求生意志都没了?要不是他,明珞怎会傻得以为牺牲了自己,就能够保全他?

他失控地大喊一声,继而伏在明珞身上,他的胸膛不断地起伏,恨意不断涌进心坎。

忽然,身后传来一连串窸窣的脚步声,有两个人从远处走过来,停在永霆身后。 永霆擡起头来,戒备地瞪着上方的两个人,双手将明珞抱得更紧。

来者是诺煦和莫回川。

“你们来做什么?”他的语气是虚弱的,毕竟被折腾了几天,然而他还是用着最后一口气,紧紧地护着明珞。

“事情我都知道了,是我做皇兄的没有阻止得了淮钧。”诺煦难过地说。

“就算你介入了都阻止不到他,所以不关你的事。”他又将视线投向莫回川:“反而莫侍卫当日冒险过来带明珞走,我应该要感谢皇兄。”

“虽然我与你在朝堂上敌对,但明珞还是无辜的,我只是尽一个兄长的责任。”

“淮钧也是明珞的皇兄,可是他却逼死了他。”永霆悲凉地问:“你知道明珞是怎样死吗?”

他轻柔地抚着明珞被血弄污的一张脸,尤其是额上的伤,沉重的血色夺取了莫回川和诺煦的目光。

这伤是碰撞造成的,他们不忍心地想着,淮钧到底用什么手段对待明珞?莫回川更是自责万分,倘若当日他竭力将明珞带出皇宫,他便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诺照沉默地看着明珞,他此时才看清楚明珞满身血迹,忽然觉得缭绕在鼻前的不再是草香、花香,而是浓烈的血腥味。他又看到明珞断了拇指的手,愧疚终于彻底地涌袭而上。

“是他教明珞撞墙,是他逼迫明珞自尽的!明珞来回撞了几多次墙,你们知道这有痛吗?”他张狂地笑起来,眼眶中溢出了后悔的泪:“是他逼迫我一刀刺穿明珞的心,我应该将刀子刺在他的身上才对,我怎么会这样愚蠢?”

“明珞!”他仰天大喊道:“是我对不起你!”

“永霆,别这样。”诺煦蹲下来,扶住永霆的肩,要他冷静。

“我应该跟着明珞去的,但是我知道他要我活着,我更加知道我还不能死!我要乌淮钧死、我要他还回明珞一条命我才有颜面去见他!”他的双眼因泪水和仇恨而变得通红,双手暴露的青筋和僵硬的背脊犹如从阴间找过来的厉鬼,为到找寻害死他的人而来。

“那么你更加要振作起来!”诺煦将永霆的手从明珞的掌中移开,“让明珞安稳地睡一觉吧。”

“明珞。”他舍不得地握住明珞,“你好好等我,我不会让害死你的人安然于这世上活着。”

说罢,他便将明珞放到地上,然后卷起衣袖,徒手翻挖山上的泥。诺煦投了一个眼神给莫回川,莫回川就走到永霆的旁边帮助他。

太阳西下,黄昏的风将草吹得摇曳,有一只白色的蝴蝶飞过来。永霆赫然想起明珞的话--皇兄,娘亲曾经说过人死了会变成蝴蝶找深爱的人,将来我死了都会变成蝴蝶的来找你的。

他将手伸向蝴蝶,只要伸过去就会离明珞近一点,然而蝴蝶却轻巧地向前飞,没有为到他伸出的手停驻一刻。他湿着眼眶看着牠飞,愈飞愈远,往橙红的太阳飞过去。直到蝴蝶在夕阳消失了,他才抱起明珞,不舍得地将他埋在泥里。

那刻他竭力地看着明珞清净的容颜,他知道这将是今生的诀别,只有将明珞的样子铭记在心。

待得黄泉再见。

永霆和诺煦站在南华山上,看着底下的瑰丽宫殿,各自的神色已经不同。

“为什么要过来帮我?”永霆迎着夕阳的风,问道。

诺煦没有答话,那些预备好的措词因为愧疚统统都说不出口了。

永霆回过头来,凌厉地看着诺煦:“我知道你要什么,我不管你们谁来当皇帝,我只要乌淮钧的血来祭奠明珞!”?